土耳其著名导演努里·比格·锡兰最新作品《野梨树》——讲述了大学毕业生锡南回到因外出求学阔别多年的家乡,他感到有些茫然无措,在镇上下了车,遇到珠宝店老板跟他讨要父亲的欠债:两块金子,家门口的车贴着出售的纸张,家里一副老样子、一成不变,母亲和妹妹在客厅看电视,正播着女主人公的台词:你在逃避现实,父亲回来,问她们吃了吗?母亲很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话,她应该是觉得问这没用的废话干嘛——一个男人不能挣钱,家庭生活就没有他的重要位置,他一定感到心虚,所以总是没话找话——父亲看到他,说:欢迎啊,他总是这样说,说话总是带着像是在自娱自乐的尴尬的干笑。
锡南写了一本书——《野梨树》,写的是本地的生活文化,他带着书稿想找人资助出版,市长给他推荐了乡里运输沙子说是喜欢书和阅读的一位矿主,在和锡南客套了一番之后,两人争论起了战争公墓和烈士的道德问题,矿主说自己是个高中辍学生,但他并不后悔,因为他早早就学会了适应,你再看看那些大学生,有的在给他打工,有的在给其它地方的小人物打工,有的自杀了,市场是无情的,他们不懂调整自己,学的都是些没用的东西——这番话是不是很熟悉,这是个现实的世界,容不下一个无用的人替人们思考生活幸福的秘诀。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偶遇以前喜欢的高中女同学,他们在树林里接吻,夏日午后的热风劲吹,阳光筛过树叶尖,明晃晃的,吻完她咬破了他的嘴唇,她说自己也不想烂在这里,所以她要嫁人了......这一段拍得太美了,电影就该让影像流动起来,不像很多人不管是不是大师,滥用长镜头。风中一头黑色长发遮住了她的面庞,眼神里充满了无奈的悲伤,她又哭又笑,黄色的树叶被风吹得噼啪作响,这样的午后令人恍惚,彷佛时光被拉长了影子,闭上眼,耳边的风声、风吹过树叶的声响、女子的哭泣声、彼此的呼吸和叹息声......但现实不会容你多加停留片刻,抚慰内心的忧伤。
毕业即失业的日子,锡南苦闷又彷徨,和女同学的前男友打了一架,没怎么准备就去参加了教师资格考试,母亲从邻居那里借来了路费, 父亲趁机跟着名为嘱咐实为蹭点钱买烟赌马,很长的时间里,他鄙夷父亲,对他无话可说,父亲是不负责任的生活的失败者。考试不甚理想,他卖掉了爷爷家里的一本旧书,换得700里拉,回到家帮工人搬沙发的空隙,300里拉不翼而飞,父亲、妹妹还是工人拿了?不得而知。
在书店里,他碰到本地最有名的作家,对他一顿逼问、暗示和嘲弄,作家被他惹恼,期间他问到:写作是否能以忽视家人和朋友、或是需要时利用家人为代价?作家回他:为什么不呢?如果你的良心能够处理它。他们交谈的间隙,作家逐渐感到坐立不安,但外面下着大雨,无法马上离开,这时跑进一个躲雨的女人,正用手擦去额头上的雨水,很妙的镜头,非常真实。书店的墙上挂着诺贝尔文学奖作家的巨幅海报:马尔克斯、卡夫卡......雨停了,作家离开书店,锡南追问了一路,作家忍不住在桥上对他咆哮呵斥,他把桥上女雕像一只断裂的手臂推落河里,被旁边钓鱼的人发现后仓促逃离,过后梦见自己躲在特洛伊木马里被抓捕并吓醒......一个典型文学青年的自画像——愤世嫉俗、鄙夷并目空一切、不满现实又无所事事、终日晃荡、苦于前途迷茫——刻画得太准确了。
乡里的教长出外收金子,却要外公(老教长)帮忙做祷告,还索走了他两块金子,虚浮的人一路争论信仰,很喜欢这一段,让我想起了《爱在午夜降临前》,也有一段很长的路上交谈。
父亲执意要在那片山坡上挖井,让那地方充满绿意,人们嘲笑他,外婆说那是永无止境的传奇,大家都觉得他永远不会结束,因为人们根据多年的经验得知那里不会有水。锡南一直误解父亲,觉得“他的事情基本上是对生命荒谬的反抗”,他用卖掉父亲最爱的狗的钱出了自己的书,和母亲一起嘲讽父亲因丢失狗深夜黑暗中独自哭泣,母亲说父亲太戏剧化,很多错不会被坦白。他对父亲感到深深的失望,但母亲说他不应这样看待父亲,毕竟因为你父亲你才能上大学,母亲回忆起遇见父亲时,那时他英俊、受过教育,别人都在谈论金钱和计算谁拥有什么,但他跟她谈到了泥土的气味、羔羊的气味、和田野的颜色,他能说善道,会让你在你的轨道上停下来,在那些日子里,她听不够,她当时才16岁,没见过这样的人,所以就和父亲一起逃跑了,如果时钟倒转重新来过,她知道自己还是会这样选......有一次他去山上找父亲,远远望见父亲倒在野梨树下,树枝上挂着一根绳子,他害怕地走了,再回来看见父亲只是睡着了,脸上和身上爬满了蚂蚁,爷爷之前说过的就是这样的情景,也许父亲不止一次想到死,但最终都没有。有一幕是像这样野梨树下绳子挂着的摇床上婴儿的脸上也是爬满了蚂蚁,让我想到张爱玲的那句著名的话: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他在给母亲的书上写着:献给最亲爱的母亲,一切都归功于你,就你一人;母亲为他骄傲,说早就知道他与众不同,她感动得哭了。服完兵役回来,母亲用父亲的退休金换了新冰箱和妹妹的笔记本电脑,他的书被高高垒在墙角发霉了,母亲说是因为雨水从窗户喷进来了。他问妹妹看过没?妹妹说对付完学业哪有时间啊。父亲一个人搬到了山上爷爷的房子里,和他的羊和狗在一起。锡南在房间父亲的钱包里无意间翻到夹着报道他的书出版的剪报,最终他的书只有父亲一个读者,书店里一本也没卖出去,橱窗上贴着那个作家的新书海报。
结尾看起来是两种结局:一是他终究受不了内心的愧疚,在井中自缢;另一种是在纷纷的大雪中,他接续父亲挖那口井,那个仰拍的镜头意味深长......世界如此操蛋,生命荒谬不堪,要么死,要么干。
这块土地让他又爱又恨,夏日午后山谷间的风,萧瑟秋日里凋敝、破碎的深黄落叶,冬日慢镜头般纷纷扬扬的雪花,一切都如此美,如诗如画,一切又都如此令人忧伤,人们在此生活、相爱、成家立业,然后互相伤害又相互羁绊,苦涩、压抑,偶有甜蜜,流下伤心或感动的泪水,生活像一口枯井,迟迟不出水......最后他跟父亲谈起野梨树:有时我在你、我甚至爷爷身上看到的东西,都让我想起了野梨树,我们都是不适应环境的,孤独的、畸形的人;父亲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气质,关键是能接受和喜欢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