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的村口,有一颗会听故事的树和一个不会讲故事的二姑娘。这个村子的故事,不多。二姑娘,说了就会忘,然后会再说一遍。二姑娘讲了十年,大树听了十年。
赎罪
从今天起,我会给你们讲故事,故事就是故事,不要问是真是假。
我很健忘,朋友也不多。对了,村口的这棵树,陪了我整整十年。十年之前,我时刻奔波于不同的城市,经历着平常人经历的所有事,学习、工作、恋爱。十年之前的后来,回到这里,种下了这棵树。
村子不大,村西头的狗叫声会引得村东头的狗大叫。
我有家,就在这个村的最东边。两间红砖瓦房,墙上还是砌着的青石。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我越来越沉默,呆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久。
村口的树也越来越大,乘凉的老人,渐渐多了起来。整个村子,基本上都是老人。
以前是我一个人,搬着板凳坐在树底下,看着远方,听着偶尔停下来的乡人,用着乡音,说他们的故事。
十年前的夏天,村子里的小河,还流着水,下河捉鱼的人,很多。傍晚,披着夕阳满载而归的男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满足的笑,家家灯火通明,炊烟袅袅。
又一日傍晚,我坐在新栽的小树苗旁边。放在地上的收音机里,点播着庞龙的两只蝴蝶。我闭着眼,隔着眼皮,天边的夕阳,血红色。
孩童的哭声,女人的尖叫声,玻璃摔碎声,重物落地声。一时间,我觉得我睁不开眼。看热闹的人从我的身边路过,嘻嘻哈哈,吵吵闹闹。有人在我身边停下,席地而坐。
“老二,我就在你这坐坐,不会打扰到你的。”
说话的是我家西边的近房大叔,林有才。我睁开眼睛,没有说话。他们家门口,围满了人。
我从旁边的塑料袋里,翻出了一包已看不清字的烟和一盒虎头火柴。塑料袋里装满了好多东西,每个到我这坐下的人,都会找到他们暂时需要的慰藉品。
大叔叼着烟,划着的火柴,一瞬间,照亮他,满是胡渣,属于乡野男人的黑色脸庞。
吸烟有害健康,我不懂,这些离不开烟的人,为何明知吸得是命,却还如此享受。一根烟结束后,大叔又拿了一根烟,这次没急着点燃。拿在鼻尖处,深深地闻了一口。
“还是城里的东西好,味够,劲大。”
烟是从城市里带回来的,是回来前,从某个人的口袋里搜出来的。
“叔,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我极其讨厌烟味,每次闻到都会想吐。
“恩。”
“老二,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
“没有。”有才叔的事,我听过一些,各种版本。
“老二,叔想给你说说。”
“恩,叔,你说,我听着。”我隐隐明白他要说什么,我不想知道,但我知道,他现在需要倾诉,并不在乎听的人到底是否会记得。
“我有错。”叔点燃了第二支烟,这次我忘了讨厌。
“我对不起静静和孩子,我对不起老林家的祖宗。”静静是我婶娘的小名。叔似乎在哽咽,但是,他说错了一句话,在这个村子里没有老林家的祖宗。这个村子的历史才一百多年,我爷爷的父亲是老林家在这个村子的第一户。祖宗的坟,在隔壁不远的另一个村。
“我很后悔,真的,现在想想,我他妈的干的就不叫人事。我当时不知被那娘们灌了什么迷魂药,竟着了她的道。”叔不再抽烟,指间夹着的烟,烟草伴着火光,一点一点的成灰,散落。
叔口中的那个女人,是白家的二儿子的媳妇,李嫣。江南女子,人长得标志极了,真的如书中描述的那般,柔的似水。别说是男人,就连村里的女人,见着,也都一脸的嫉妒。
我见过李嫣很多次,第一次见着她,我觉的这个女人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我的生命,路过江南。对于李嫣,就莫名的亲切。
十年前的我,做不到今天这样淡然。
李嫣的男人,结婚第二年,下地干农活,羊癫疯发作,没人及时发现,窒息而亡。也是直到那时,李嫣才知道,她男人竟然有羊癫疯。
村子里的人都传,李嫣克夫。白家的人也从不为她辩解什么。
村子里一些大胆的娶不到媳妇的男人开始打李嫣的主意。李嫣想着逃走过,她想回到那个,温柔的江南。
然而,活生生的人,竟然逃不出小小的村。
“那娘们不知被多少人睡过,现在想想,真他娘的脏。”叔啐了一口唾沫,像是在唾弃他睡过的李嫣,又或者是在唾弃如此贪色的自己。
我刚知道李嫣这个人的时候,是所有人都在骂她狐狸精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很年轻。
我问过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在任何条件都不发达的村子里。这叫伤天害理。十年后的今天,叫做小三,伦理道德依旧容不下她。
“我枕边的每个男人,都答应过要带我走。我信了。”
我当时有很多很多想要问的,我想问第一次被骗了,为什么还要有第二次。
我最终还是没问。绝望的女人,会把泡沫当成永恒。
天色越来越暗,大叔稀稀落落的又说了好多。月色逐渐笼罩着归于平静的村庄。
大叔回去了,无论犯了多大的错,日子还要继续。
身边的树在春天就已经发芽了,初夏,绿叶就已经长成。
我拿出刀片,在树干上,挖了一个小小的洞,小树有了耳朵。小小的洞,会结疤,也会随着树干越变越大。
收音机不知何时没电,关掉了。
我收拾着东西,回屋。
日子真的又正常的仿佛昨天是个梦,过去是个梦。
我雷打不动的坐在小树旁,看着过往的乡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隔壁村的人也会经过村口,绕过一条小河,一里路的土地,去集市。
转眼冬天的白雪,覆盖整个村庄,白茫茫照亮了天空,染白了黄土地。小树的叶子在秋天里枯萎,败落。冬天来临时,我用干枯的草,围满了枝干。
除了太阳出来时,我会出门。整个冬天,我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家里的电器,除了那台收音机,还有一台不知年份的黑白电视机。旋转按钮,调台。还有,新装的有线电话。
2005年的新年前夜,我暂时的离开村庄,被父母接回扎根在城市的屋,过了一个节。别人笑,我也笑。话不多,陌生的客人,问一句,答一句。大家都说“你家老二真的不错,该找个人成家了。”
年初二,就回了村。
李嫣改嫁了,我回来时,满村的人都在议论。原先,来村里买树的一个男人,看上了李嫣,趁着年关,提着烟酒,和一万块现金,来白家了。
初三,一辆摩托车,带着李嫣出村了。我站在村口,李嫣最后一次回头,温柔的笑了。
年关过后,村里的男人,大部分都收拾着行囊,外出打工。有才叔也出去了,跟着同村的人去了工地。
小树整整比上年粗了一倍,枝干也多了许多。新的一年,开始了。我没有任何的打算,坐在树底下,困了就睡,饿了就吃。活着,是唯一的生活。
我和小树都忘了,故事到底讲完了没。
六月,同村的人带回了噩耗。有才叔在工地上,高空作业,从二十层高的建筑上,坠落。逝世。
婶娘带着两个上初中的孩子,去了工地,讨公道。工地老板只给了五万,打发走了她们,原因是有才叔不规范作业,干活时忘记系上安全带。
同年十二月,买树的男人,一个人,继续做着买树的生意。男人的眼角湿润了,在说到李嫣的时候。李嫣在生孩子的时候难产,生命的最后时刻,她自己做了选择,尽量留下孩子。老天有眼,孩子活了下来,是个男孩。男人还说,在三月份的时候,他们回了一趟江南。
三月份,正是江南,最美时。
这次故事应该是讲完了。我靠在已经长得很壮的树杆上,睡着了。
醒来时,阳光依旧很好。
十年前的事了,村子里的人走了又走,故事一茬接着一茬。
这十年,我听到了更多的这种事,别人说着,我听着。那人走了,我也就忘了。
犯了错,就要改错,就要承担错误。这是十年前的那个故事最朴实的意义。十年前,不管是犯了错误,还是经历的死亡,都很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