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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杯陨石拿铁,谢谢。”
他走进路边的一家店,柜台的女人换成了男人。这里是一个咖啡厅吗,他不太确定。他记得咖啡厅一直是开在这里的,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淡黄的氛围灯,两两对坐的人。但是,浓烈的消毒水呛的他有些头晕。他看到橱窗里放着一排排白色的瓶子。那是装咖啡豆的。他想。
什么。柜台的男人好像听不清他说的。一杯陨石拿铁。他提高了音量。他有些烦躁,眼前的人好像有听力障碍。药店不卖拿铁。柜台的人说。他感觉自己被骗了,整个世界都骗了他,他之前喝的咖啡全都是药水。他的头更晕了,想吐却吐不出来。低下头,看到手上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那是他半个小时前写的。
去买咖啡。
去买吗啡。他又读了一遍。他实在看不清上面的字,眼睛像被什么蒙住了。门外打着雷,他看到天快黑了。他毫无收获,拖着僵硬的身子往回走。脚下传来一阵硌痛和冰凉,他发现他弄丢了一只鞋。那人喝醉了。街上有人说。他并没有听到,只是拖着身子,毫无痛觉地走着,走回住所。天很快黑了。
狭小的合租房被随意地隔成两半,每一间都小得无法再小。隔间的交界廊放着一条沙发,他蜷缩着像一条破败的狗。很长一段时间他陷在黑色里,任何姿势都不舒服。病开始发作,他觉得有很多根针在涌进胸口,喉咙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他用左手用力按住喉结,想强迫自己很快睡去。痛觉传到头上,他觉得脑袋有点装不下了。然后,脖颈上悬着的东西像被砍成七零八落的碎片,用胶水重新粘上。绞痛一阵一阵戳着他的脊柱。
沙发旁挨着一张断了腿的矮桌,就那样倚着。矮桌上是瓶瓶罐罐。黄色玻璃瓶的卡马西平,黑瓶的地西泮,黄绿色的阿米替林。手机不停在响。他往桌面尽头摸过去,碰倒彩色的瓶瓶罐罐然后摸到它。白光扎进他的眼睛。没有什么人给他打来电话,也没有什么人留言,手机根本没有响。他打开微信,所有记录被他清理掉了。留下唯一置顶的讯息,他渴望能够出现红点,并没有。五月十八,依旧是最后留言的时间。
全是傻逼一群人。她说。
全是傻逼一群人。他附和着。他并不懂她说这句话的含义,她仿佛天天在抱怨。傻逼的人不包括我吧。他这样想。她是他的谁?他不知道。他们的对话停留在五月十八,也只有五月十八。往前的聊天记录被他删得一干二净。他给她的备注是银色的蜗牛。她走路一定很慢吧,拖着银色的尾巴。世界上根本没有银色的蜗牛,他想。他的脑中不断闪过许多他所见过的最符合蜗牛的女人形象,最后停留在其中一个身上。她和他经历过许多事,走过漫长的路。她像一只在他肩膀上攀爬的蜗牛,爬到他身体的最高处,忽然尾巴缩进壳内,像一颗陨石坠落在空气中。
倾泻的雨拍着窗户,银厉的闪电划进房间,地板一阵阵的煞白。绞痛从脊柱蔓延到他的全身。卡马西平。他癫狂地摸着桌上的瓶罐。卡马西平。汗珠从他的额头冒出。矮桌被他碰倒了,瓶子滚在地板上。黄色玻璃瓶是卡马西平,一次两片。黑瓶是阿米替林,一次一粒。他用手指戳了几下太阳穴,想记起医生的话。黑瓶才是卡马西平。他想。粗暴地掰开瓶子,里面却是空的。他摇了摇另一边,黄色的药瓶里还有几粒,他全都吃了下去,很快他咳起来,剧烈地咳着,腔口像吞了一块烤得发红的鹅卵石。他吃力摸着沙发,找回他在黑暗中最原始的位置,喉咙重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接着是漫长的哽咽。
房门推开,他堵住喉咙。是张乔。也只能是他。张乔是他的房友,胖的要命,一顿要吃六个鸡腿,说话时脸上的肉会抖动,看起来很滑稽。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张乔两百斤的身子已经贴到他的胸口。你病了,老兄。张乔说。鸡腿般的手正要搭上他的额头,他猛地拍开了。我他妈没事。你是不是吃了我的卡马西平。他说。哥我没吃。张乔说。这药没用。楼下那条狗半夜叫个不停,我喂它,它叫的更响了。张乔边说咯咯地笑了起来。傻逼。他骂道。张乔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吮了两口,接着说,哥,路上我看到城西开了家诊所,医生是北京来的,有些本事,雨停我就带你去看看。
城西果然新开了家诊所,诊所很小,两边摆放着整齐的礼花,中间用气球搭出一个拱门,红毯顺着门一直通到马路上。几个女孩在门口发着传单。他被张乔拎了进去,里边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一个男人披着白褂坐在床上玩手机。医生,怎么称呼。张乔问。男人从床下蹦下来,像一只仓鼠。我姓马。医生说。张乔给医生递了根烟,两人搭着肩在一旁低声说话。他想他们开始编一个很大的骗局。他望着刷白的床,眼睛有些空洞。你的情况不算严重。医生走过来,用手掌掐掉烟头说。你可以相信我。告诉我吧,什么让你记不起很多事情。医生问。他迟疑了一会,说,一个人。一个人?医生很好奇。一个女人。他说。女人和你是什么关系。医生问。他答不上来,脑海又开始不断回忆,他们一起经历过很多事,走过漫长的路。她对他来说就像一只蜗牛,一只在他肩膀上攀爬的蜗牛,每天都给他带来瘙痒,忽然蜗牛缩进壳内消失在空气里。他只能记得这么多。只是朋友。他这样说。是的,只是朋友,他有理由这样说。当他们无限接近,他轻轻碰到她的鼻尖,嗅到糖果的香味,想象她的胴体也跟糖果一样诱人,但他却没有那种感觉。她对他来说只是一杯白开水。他接近她,只是出于对她的好奇,出于对蜗牛的喜欢,或者出于认识一个女人的渴望。
二
晚春的雨从白天下到黑夜。他在水果店前来回地走。先前她约了他晚上来这里,买他们都爱吃的芒果。但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们吵了一架,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争吵,只觉得脏话已经到嘴边,不得不一吐为快。芒果已经被切好了,一块一块堆在盆子里,黄澄澄的很诱人。他觉得芒果在笑他。他称了几块,付完钱蹲在门口吃着。今晚的芒果不甜,有些被虫子咬了洞,泛着苦味。他抬起头,看到她走进了水果店。她并没有看到他,只是径直走到果摊前装芒果,像在捡沙滩上的贝壳。芒果很甜。他听到她这样说。接着是两个女人的笑声。他才发现她的身边多了一个女人,比她更矮小,留着短发。她们的手挽着,又从他的身边经过,依旧没有看到他。他追上前去挡在她面前。我们和好吧。他对她说。她没有理他,短发女人看着他发愣。芒果咬了一半,牙签卡在嘴里,汁水从她的嘴角流出来。她帮女人擦了擦嘴。他说,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我们复合吧。他对她说。他说得好像他们从来都是恋人关系。我们其实并没有什么。她纠正说。是啊,其实并没有什么,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就好了。他说完笑了。她也笑了,像是在做迎合他的动作。他盯着她的眼睛,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他觉得她现在像一只丑陋的蜗牛。风有些冷,她打了个喷嚏。他脱下外套想要披到她的肩上,她拒绝了,扭头就走。他看着她们手挽着手打着伞像两个蘑菇一样慢慢消失。眼前这个短发女人让他心生恨意。他想,短发女人一定在她耳边说了他的很多坏话,告诉她要远离他。他恼怒了一会,咯咯的笑起来。他竟然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对另一个女人吃醋,真可笑。全是傻逼一群人。他笑得浑身发抖,外套上密布的雨珠随着抖动滑落,他这才想起已经在雨中站了许久。他感到肩膀有些疼,然后整个身体软了下去。
痛感把他拉回现实。刷白的床单,空荡的房间。天花板布满了裂缝,整个快要掉落。医生从他头上摘下一个头盔,他觉得好像整个脑子都被摘下,嘴里大口大口喘着气。第一次治疗很成功。我让你记起了一些事。医生说。他不知道医生对他做了什么,他并不相信医生的话。他问,天花板为什么全是碎片。医生没有回答,说,下周再过来吧。他走出诊所,发传单的女孩不见了。他摸了摸头,想确定脖子上的东西是否存在。张乔说,我背你回去吧。他点点头。张乔很吃力地弯下腰,像一个被压扁的汉堡。他的脚搭上去,头陷在张乔厚实的背里,他觉得这样很舒服,比陷在女人的身体里舒服多了。张乔说,哥你有点重。他说,你像不像一只蜗牛,我是你背上的壳。张乔笑了,说,哪有这么胖的蜗牛。他问,你看到没。诊所的天花板裂开了,上面全是碎片。张乔摇摇头。
张乔给他带回了几只蜗牛,棕色的,褐色的,咖啡豆一样小的,还有特别胖的。淡粉色的触角试探着往外伸。他数了数,刚好四只。他说,为什么没有银色的蜗牛。张乔说,世界上根本找不到银色的蜗牛,你想要就自己拿铅笔给他们的壳上色。他很不高兴,蜗牛的贸然入住让这间合租房变得更拥挤,他觉得房间的氧气都不够用了。他把蜗牛扔进了装卡马西平的黄色玻璃瓶,蜗牛们很胆小,都把头缩进壳里,留下几摊透明的黏液。他盖上盖子。张乔说,它们在里面会闷死的。他说,不盖上它们会爬出来的。蜗牛爬得很快。它们会顺着皮肤爬进我的身体,用几万颗牙齿咬掉我的脑袋。张乔说,新买的卡马西平在沙发右边的抽屉里。张乔走进另一边关上了过道的门,四周开始变得漆黑。隔间里只剩下他。他懒得开灯,在沙发上坐了会,胸口像穿针似的又开始疼。他的额头不断冒汗,摸索着拉开抽屉。卡马西平是用盒子装的,他掰了两粒喂到嘴里,眼皮越陷越深。梦里他听到嚯嚯的磨牙声,他确信那是蜗牛,一只两只,三只四只。蜗牛从药瓶里爬出来,拖着黏液沿着沙发涌进他的胸口。
三
早春,她给他发了信息,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爬山。哪有时间。他刚想回。他在码头每天跑上跑下,做着无聊的记账工作,但他突然想起她只是个学生。原本他们都在同一个学校读书。但是他不想读下去了,他觉得这样很累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她和他因为辍学吵了几次,最后还是送他离开校门。他回了消息说,你走得很慢,爬山会很累的。她说,我喜欢南方的山,它们延展开来就像男人的臂膀。他向码头远处望去,山脉罩住了城市尽头。约定那天他在山脚下遇到了她,穿着运动裤,双手和脸上涂满了防晒霜。他有些失望,他以为她会穿裙子来的。就像之前每一次和他赴约时她总会穿裙子。谁爬山穿裙子啊。他笑了笑。她盯着他看,深邃的脸上凹凸不平的伤痕,风扬起的灰尘很快把它们掩盖了。她说,你太累了,像变了个人一样,你在学校不会这样的。往上爬吧。他说。他点了一支烟,走在前面,三五步与她拉开了距离。她像他预想的一样走得很慢,一会儿又停下来用相机拍点什么,左顾右盼像一只烦人的蜗牛。他不明白这些东西有什么好拍的。他厌倦了南方的一切,山像雾霾一样罩着城市,能看见的只有拥挤的码头,腐烂的学校和人群。他很焦躁地想要结束爬山过程。山顶光秃秃的,周围只有一棵杉树,她走过去抚摸它瘦弱的躯干。她说,你知道吗,杉树都有两个头,所以它们能活得很久。她又说,活得很久的前提是,这两个头是连在一起的。一个像我,一个像你。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但却不知道怎么回应。他呆立在那里结结实实的像一棵树。她把头凑过去,用手抚摸他脸上的疤痕,像一只猫在给他舔舐伤口。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玩具,那是一棵树的模型,生硬地画着两个笑脸。这个东西好丑。他说。生日快乐。她对他说。我们不会分开了。她低声说,把头陷进他的身体里。是的,不会。他说。他觉得自己的双手在变长,向远处延伸成一座山,她像一只复杂的蜗牛在他的身体里慢慢爬。
裂缝把天花板割成一块一块的碎片,很不美观。他睁开眼,看见医生在翻一本书,他想知道书的内容,发现什么也看不见。他问,书里为什么全是白纸。医生帮他取下头盔,说,这是用你的大脑编写的书,里面全是你的记忆。他不相信,觉得这太扯了。你记起多少了。医生问。一半的一半,甚至更少。他说。他们的身体那样贴近,彼此嗅到了对方的鼻息,他却看不清她的脸。是靠得太近了吗?梦就是这样的。医生说着,抬起右手,做了一个翻转的动作。记忆的背面是遗忘。医生对他说。
他打开门,看见一个金发女人靠在沙发上,胸部轮廓分明,摆着他从未试过的姿势。他退出去看看门牌,再走回去。我不找合租。他先开口。女人换了个姿势,慢悠悠地说,我是医生,专程来给你看病。沙发很窄,他往上面靠,与女人挤在一起。怎么看。他说。女人像一条蛇不停吐着舌头,飞快地爬到他的身上。女人像个男人一样粗暴地吻他,丰满的嘴唇让他快要窒息。你的整形手术做的太差了。他对女人说。沙发太挤了。女人说。他将女人托起,从沙发吻到矮桌,又吻到隔间,吻进房间的床上。他们一丝不挂地贴紧嘴唇,粘住肉体,他旁若无人地享受这片刻欢愉,直到脚步声逼近。他看到张乔站在门口咯咯的笑,两只手捂住眼睛,手指分别掰出一道缝使劲看,很滑稽。他的脸涨的有些红。滚出去。他说。
胸痛让他在夜里醒来,女人枕着他的手睡得很香。他感到身上的血液被抽空了。他摸索着来到隔间,从抽屉里摸出盒装的卡马西平。一粒还是两粒。他犹豫一会吞了下去。胶囊刚进胃,他的胸口一瞬间的清静了。他看到房门开了一半。张乔在门外抽烟,黄色玻璃瓶摆在窗台上,蜗牛拖着黏液不断往上爬。其中一只终于把头探出瓶口,张乔用手指把它弹到瓶底。怎么没睡,他问。蜗牛吗,还是我。张乔说,他吸了一口,烟顺着窗口往上飘,把月亮遮住了。天气不错,我带它们出来晒晒月亮。你怎么样了。张乔说。我不需要女人。他说。你一定要的,不然你会永远陷在梦里。这个女人是最好的替代品。张乔说。她和这个女人不一样,她和所有女人都不一样。他垂下头,自顾自地说。我知道,但是,还有什么比这更能加速遗忘吗。张乔说。他沉默了,女人纠缠着他让他筋疲力尽,这是消磨时间最好的方式。卡马西平可以是药,也可以是毒品。他想。外面的温度越来越低,蜗牛挂着的黏液像突然结了冰。躯壳滚落到瓶子底部挤在一起。他有些头晕,蜗牛壳上的圈纹转动起来,逆时针不停地转,像一个漩涡。
四
寒冬,北方的雪下得热烈。她在雪地里走着,和他开着视频通话。他看着她被冻得有些发抖。快回屋里去。他在视频那头说。我不。她很倔,她知道他一直想看雪,看一尘不染的北方世界。他想象他们在同一地点,分别也就不显得漫长无期了。北方除了雪,什么也没有吧。她转过身看见他,先是惊喜,然后再也忍不住哭了。他终于亲自来北方,全是为她而来的。别哭。他说。新年你会有好运气的。我们都会有的,糟糕的日子总会过去。他把桃花戴到她的头上。她在脚下挖了一勺雪。尝一口吧,尝一口银色的糖。她说。他很听话地吃下去了。雪没有他想的那么冷,含在嘴里像在吃捣烂的山楂碎。她蹦跶着走向不远处的炊烟,从外婆家拿来了两瓶酒。瓶盖敷了一层霜,酒精度数很高,她像喝水一样喝光了一整瓶酒。他感到惊讶,说,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她不说话。他觉得了解她太难了,像在雪地里驯服一条觅食的狼。他学着她把酒一饮而尽,很快脸涨的通红。顿时,他看到前面真的来了一头狼,灰色的皮,充满杀气的眼。狼踱步向他靠近,他的心跳得厉害,他赶在狼扑向她之前,他先扑了上去,却猛地栽进她的怀里。他回过神,灰色的皮不过是她穿的一件毛衣。他有点恼,脸烧得通红。你醉了。她笑着说,喝醉的人真的很搞笑。她站起身来,捡起一个枯枝,在地上刨着雪,写下她和他的名字,歪歪扭扭的。他看着她的名字分外生动。他想找到她的父母,感谢他们给她取了这样美丽的名字,姓像一窗泠冽的风,名像一堂透彻的雪。因为一个人名字而迷上她,这很奇怪不是吗?他想。天飘起了絮絮的白,他看到她侧着的脸,模糊的眼眸。他看到她在画爱心,一颗两颗,将他们的名字包围起来,他弯下腰,用手指陪她画,三颗四颗,填满了雪地。他的泪好像留在了这场白色里。
天花板像是放弃了愈合,它们碎的更厉害了,挂着潮湿的水珠。你看清她的样子没?医生问。他说,有点胖,是个胖女人。张乔说,像我这么胖吗?那倒没有。像你这么胖的女人,早该完蛋了。他咯咯地笑着。医生皱了皱眉头,低下头翻那本书,书内的纸张依旧是空白的。书的封皮很精致,他看到上面镶着一只金色的蜗牛,壳上的线圈在逆时针旋转。蜗牛为什么在转?他问医生。医生说,这本书很聪明。逆时针旋转,就是你的记忆回溯,顺时针旋转,就全是你脑子里新的想法。他想了一会,说,天花板该好好修一下了,为什么一直在流眼泪?是你哭了。张乔说。他不信,他照了下镜子,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他沉默了。还有呢?医生说。没有了,什么都看不清。他说。他有点疲惫,任由张乔扛起他走回合租房,路上还弄掉了一只鞋子。
金发女人已经成了这屋的主人。她靠在沙发上,烟圈从她嘴里吐到她的头顶。他觉得合租房像被蚊子狠狠地叮咬,肿胀了起来。他也往沙发上靠,女人用手捻灭烟头,把它扔进装卡马西平的瓶子里,腾出手给他按摩。透过黄色玻璃瓶,他看到一只蜗牛的壳裂得粉碎,发出烧焦的肉味,两只的头不见了,汁水从壳里往外流,其余的蜗牛们贴着瓶壁往外面爬,然后一只接一只的掉落。他掐住女人的脖子,说,你他妈知道你做了什么。女人挤出一点笑,说,蜗牛不吃烟灰吗。至于吗,因为这些玩意对我发这么大火。他说不出话,胸口隐隐地疼。别养蜗牛了,养我吧。女人说。他看到隔间走出来另一个女人,染着银色头发,挺着更大的胸脯,戴着和金发女人一样的戒指。蜗牛不是害虫吗。银发女人说。是的,蜗牛是害虫,它们只会偷吃蔬菜。金发女人附和着,绿色的烟又慢慢吹起来。
他粗暴地把张乔推开,砸了门跑到街上。他丢了一只鞋,所以走的很慢。他不知道往哪里去,只是艰难地往前走,夜太深了,路灯已经熄灭。他的胸腔往外涌出剧烈的冷,好像不是世界冻住了他,而是他冻结了世界。太糟糕了,他想。张乔、医生、金发银发女人,所有人都在骗他,整个世界给他织了一张谎言的网。只有她不会骗他了,但她已经在梦以外的任何地方死去。他想到了死。他爬上了桥,开始设计从哪个角度一跃而下。桥面很臭,他以为是河面飘着的死鱼或垃圾飘来的味道。直到他看到了乞丐、流氓、荡妇、醉醺醺的男人,流浪汉点亮拾到的白烛,唱着满是脏字的歌。这些人堆满了两侧,他连个跳桥的位置也没有。好在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他想到,卡马西平可以是毒品也可以是毒药。很多个折磨他的夜里,两倍的剂量就可以结束所有痛苦。合租房他是不可能回去了,他下了桥继续往西边走。
他穿过玫瑰丛,花刺扎进他的脚面,这些天张乔背着他趟过这里,他不觉得难走。而现在,脚面像是扎到什么似的,沾着黏稠的液体,他觉得应该是脚面被扎破了,血往外面流,失血太多也会死掉,但这不是他想要的死法。他加快了步伐,终于看到远处闪着的一簇亮。他靠上前去,隔着窗,他瞥见医生在写那本书,用一支彩色羽毛做的钢笔,沾着透明的墨,一行一行飞快地写着,封皮上的金色蜗牛逆时针转的飞快,他盯着蜗牛看有些头晕。
门半掩着,他径直走了进去。医生站在门后,手里拿着一罐卡马西平,像是等了他很久。想吃多少?医生问。你怎么不写了。他说。医生没有回答。写下去,你应该写下去。他暴躁地说。医生从他脚底取出一粒东西,那是被他踩碎的蜗牛壳。医生说,我再问你一次,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他说,朋友,只是朋友。我们一起经历很多的事,走过漫长的路。她真的存在吗?还是你自己造出来的。医生又问。他想了很久,发现自己答不上来。你明天再来吧,你的书毕竟只能由你来写的。玫瑰丛旁边是槐树林,从那走,别再踩碎蜗牛了。他点点头。
合租房很安静,沙发是空的,没有金发银发女人。矮桌上亮着一盏橘色的灯,灯很弱,但他觉得照透了整间屋子。张乔从隔间走出来,脚步很轻。新的卡马西平在抽屉上面。张乔说。他说,我已经不用吃那玩意了。你打开看看吧。张乔说。他把瓶盖拧开,一只蜗牛爬到他手上,凉丝丝的。
五
初冬,他坐上回家的列车。他很压抑,回家对他来说不是一种解脱。何况他要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她的眼睛、脸,闻不到她身上的味道了。她来车站和他告别,却欢脱得像一只兔子。他给了她一个拥抱,这是她允许他给的全部。他的脸抵住她的额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开不了口。上车吧。明年我还在这里见你。她说。他看着她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他飞快地打字,给她发一条接一条的长信息,车上信号不好,什么也没发过去。车厢很挤,隔座的小孩捧着画本在画画。小孩画了一头全身扭曲的牛,又画了一个圆柱体将牛盖住。他看了很久,才知道那是一个罐头。他问小孩,你在画什么。小孩说,这是火车。火车就是罐头,一个塞满肉牛的罐头,开往屠宰场,我们就是车上的牛,我们都会被杀掉的。他突然有了灵感,他把小孩的作品拍下来,发给了她,并告诉她他想写的东西。车驶过了隧道,他看着备注着银色的蜗牛的聊天框内,她用一条一条长信息回复了他。他对她说,我想写你,列车上的眼睛,我想写这个肮脏的世界。可以写我吗。她笑着说。当然。他说。她对他说,写吧,你写的东西我都会看的。你会成为一个很棒的作家。他翻了翻口袋,摸到一张纸条,他掏出来,上面是她给他写的一段话。她说,你今天累坏了小章鱼,明天一定会更美好更美丽的。他想着作为回报,他一定给她写一个童话故事,不,不止一个。他盯着车窗开始构思,他看到车玻璃慢慢结冰,然后裂成碎片,他在汽笛声中缓缓睡去。
蜗牛壳上的圈线在顺时针旋转,天花板的裂缝若隐若现。他摘下头盔。
老兄,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张乔笑着说。
张乔站在他面前向他摆手,很快不见了。接着医生不见了,诊所和诊所的一切东西都不见了。它们消失得好像从未存在过。天花板的裂缝开始愈合,他躺着的床变成了一张椅子,他发现他坐在咖啡厅的吧台前,音箱里放着华尔兹,窗外飘落红叶,空气到处都是浓郁的味道。蓦地他抬起头,正好与一双眼睛对视,那是一双糖果般伶俐的银色眼睛。是她。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巴掌大,戴着黑框眼镜,有点婴儿肥。
“你的陨石拿铁做好了。”
她在看着他,眉角弯弯的,笑得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