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翻:太宰治《Goodbye》

变心(一)

文艺界的某位耆宿去世,从告别仪式结束时开始下起雨来了。是早春的雨。

归途中,两个男人打着同一把伞。从某个时刻开始,话题已经从对去世的老前辈的客套话转到了关于女人的轻薄话。穿着带有家徽的和服的中年大个子是职业作家,而年轻许多、戴着粗框圆形眼睛、穿着条纹裤子的美男子是编辑。

“那家伙,看上去也很喜欢女人啊!”作家说道:“你也是,到遭报应的时候了吧?憔悴得很呐。”

“我打算全部分手。”那个编辑红着脸回答。

因为这位作家的口气总是露骨又下流,身为美男子的编辑一向对他敬而远之,只是因为今天自己没有准备伞,没办法,只好跳进作家的蛇眼伞里,结果被责备成这样。

全部打算分手。但却并非全是谎言。

不知为何,渐渐发生了改变。终战以来过了三年,不知何处发生了变化。

三十四岁的杂志《obelisk》编辑长田岛周二,话语中带着一点关西口音但却几乎从不谈及自己的出身。原本就是个相当精明的男人,对外是《obelisk》编辑长,实则暗地里协助黑市买卖,不知何时,已经囤了大笔钱财。

脏钱总是挥霍殆尽。关于田岛,有酒像沐浴般狂饮,养着将近十人情妇这样的传言。

但他并不是单身。不光不是单身,现在的妻子也是后妻。原配留下一个白痴女儿之后就患肺炎死了。那之后,他就卖了东京的家,疏散到埼玉县的朋友的家中,在下乡途中,娶了现在的妻子。

战争一结束,田岛就把妻子和女儿托付给妻子的娘家,一个人回到东京,在郊外的公寓租了一间屋子,也只是睡觉的地方而已,而后精打细算四处奔走,赚了大笔钱财。

可是,从那之后过了三年,总觉得心境发生了变化。是社会环境发生了什么微妙变化的缘故吗,又或是,是因为平素不加节制的生活导致最近身体突然消瘦起来,不不,还是单纯因为年纪的缘故,“色即是空”,酒也不想喝了,买一所小房子,从乡下把妻女接过来……思乡般的愁绪,常常突然掠过心头。

田岛已经打算从现在开始金盆洗手黑市生意,专心于杂志的编辑工作。关于这个……

关于这个,眼下的首要难关是必须顺利和女人们分手。一想到这,即便是老谋深算的他,也束手无策,只能叹息。

“全部,打算分手……”,大个子撇嘴苦笑:“那倒是不错但,你到底有多少女人啊?”


变心(二)

田岛露出快哭了的表情,越想越觉得仅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没法处理。如果是用钱就能解决的事儿倒是没问题,但女人们并不是那样就能甩掉的。

“现在想想看,自己简直是疯了。下手简直是太广了……“

要不要向这个中年不良作家全都挑明,和他商量商量呢?田岛突然这样想。

“没想到,你也会这么一本正经。本来就因为是个多情的家伙,近乎下流地异常畏惧道德,但这儿也有招女人喜欢之类的原因。一表人才、又有钱、又年轻、再加上道义上又很温柔体贴来说的话,当然受欢迎啦。理所当然嘛。这事儿就算你单方面打算分手,对方也不会接受。”

“正是如此。”

田岛用手帕擦了擦脸。

“这不是哭了吗?”

“不是,雨让眼镜片上起雾了。”

“少扯了,就是哭声啊。真是个多情种。”

协助黑市买卖,寡廉鲜耻,但正如那位作家所指摘的,田岛这个男人,因为多情的缘故,对女人却有意外忠诚的一面,因此,女人们也毫不担心地深陷田岛。

“就没有什么好办法吗?”

“没有。你要是能去国外五六年再回来倒是挺好,但现在出国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办到。干脆,把那些女人们全都叫到一间屋子,让她们唱《萤之光》,不,《敬仰吾师 》好了,你一个一个颁发毕业证书。然后你就装作发狂,赤身裸体地飞奔出去逃掉。这样,女人们肯定呆若木鸡,放弃了。”

跟他商量也没用。

“不好意思。我要从这乘电车……“

“嘛,没关系。到下个车站为止再走走嘛。不管怎么说,因为这对你来说是重要问题。我俩研究下对策嘛。”

作家这天看起来很无聊的样子,因此怎么都不肯放跑田岛。

“不不,已经够了,我一个人想想办法……”

“不、不,你一个人解决不了。你不会是想死吧?说实话,我很担心你啊。被女人恋慕、去死什么的,这不是悲剧,而是喜剧。不,该说是闹剧。可笑之极。谁都不会同情你。死什么的还是算了。有了!好主意!你从哪儿物色个绝色美人来,跟那个人说明情况,请她装成你的老婆,带着她挨个拜访你那些情人。绝对能成。女人们都会闭嘴退走。怎么样,不试试看吗?”

救命稻草呢。田岛有些动心了。


行进(一)

田岛想试一试。但是,这儿也有个难处。

绝色美人。绝色丑女的话,在车站每走一段都能发现三十来个,但称得上绝色的美女,传说以外是否存在,都令人怀疑。

田岛原本就自矜于外貌,时髦、虚荣心又强,和丑女走在一起时,立刻就声称觉得肚子疼闪人,他现在的情妇们,也尽是些环肥燕瘦风姿各异的美人,但还没有能称得上绝色程度的。

那个雨天,中年不良作家口中传授的“秘诀”,嘴上说着“蠢不蠢啊!”驳回,但田岛自己也没想出什么好点子。

先试试。没准儿绝色美人就等在哪个人生的转角呢。田岛镜片深处的眼睛,立刻开始下流地东张西望起来。

舞池、咖啡馆、等人的地方。没有、没有。尽是些丑八怪。办公室、百货大楼、工厂、电影院、裸体剧场,根本就不可能有。去女子大学校园的矮墙偷窥、在xx小姐什么的选拔会场里转悠、谎称见学混进电影新人面试会之类的考场,没头没脑地一个劲来回转悠寻觅,也没有。

猎物突然出现在归家途中。

田岛已经开始绝望,挂着一张非常忧愁的脸,步行在夕暮时分新宿车站里的黑市,连去情妇们家看看的心情都没有。想起来都毛骨悚然。必须分手。

“田岛先生!”

背后突然响起的喊声,把他吓得差点跳起来。

“那个,请问您是哪一位?”

“呀,讨厌!”

是个声音刺耳的乌鸦嗓。

“诶?!” 重新审视,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田岛认识这个女人。是个黑市商人,不,就是个倒卖物资的。他和这个女人,正经有过两三次黑市物资交易,但记得这个女人却是因为她那乌鸦嗓和可怕的怪力。明明是个瘦削的女人,却能轻松背起十贯的重物。满身鱼腥,穿着泥泞的衣服,劳动裤长胶鞋,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简直像个要饭的,时髦的田岛每次和这个女人交易完,都得马上洗手。

真是个不得了的灰姑娘。洋装的品味很高雅,身材纤细,手脚娇小可爱,二十三四,不,二十五六的样子,两靥含愁,梨花般幽微苍白,完全是个高贵美丽的绝色,根本想象不到这会是那个能轻易背起十贯的二道贩子。

声音难听是硬伤,但只要让她答应闭嘴就好了。

能用。


行进(二)

人靠衣裳马靠鞍,尤其是女人,靠着一身衣裳,就能有不可思议的惊人变化。或许女人本来就是妖物也未可知。但是,能像这个女人(永井绢子)这样华丽变身的女人实在少见。

“真是攒了不少啊,打扮得这么高级。”

“哎呀,讨厌。”

声音太惨,高贵什么的,全都灰飞烟灭。

“我有想拜托你的事。”

“你啊,抠门小气尽是砍价……”

“不,不是生意的事,我已经打算金盆洗手了。你还在继续干着吗?”

“当然了,不干就吃不上饭了呀。”

说话句句都很卑琐。

“但你这身也不是干那活儿的打扮啊?”

“那是因为是个女的,偶尔也想穿得漂亮看个电影。”

“今天来看电影吗?”

“对。已经看完了。那个,叫什么来着,脚栗毛……”

“是膝栗毛吧。你一个人吗?”

“啊呀呀,真讨厌。男人什么的,那才奇怪吧。”

“我就是看准这点,才拜托你的。一小时,不,三十分钟就够了,借你的脸一用。”

“好事吗?”

“对你没损失。”

两人并肩而行,擦肩而过的人里,十个有八个回头看。但不是看田岛,而是看绢子。就算是美男子田岛,也被绢子的绝尘气质压制,如垃圾般相形见绌。

田岛领绢子去了自己熟悉的黑市料理店。

“这儿有什么招牌菜吗?”

“这里的炸猪排很棒哦。”

“请我吃。我肚子饿着呢。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好吃的?”

“都挺不错的。你到底想吃什么?”

“这儿的好吃的,除了猪排就没别的了?”

“这里的炸猪排很大哦。”

“真抠。问你没戏,我自己去里面问问。”

这家伙,怪力女,大胃王,但是货真价实的美人。不能放跑她。田岛喝着威士忌,一边恨恨地瞪着不管上多少都能吃个精光的绢子,一边说起了他口中的所求之事。

绢子只顾着吃,也不知道听没听,对田岛的话毫无兴趣的样子。

“你肯答应吗?”

“笨蛋啊,你可真是。完全不行。”


行进(三)

田岛被敌人意外的犀利挫了个跟头,但还是说“是啊,正是因为完全不行,才想这样拜托你。我已经一筹莫展啦!”

“用不着干这么麻烦的事儿,不愿意的话,就那么直接甩了不就得了。”

“那么粗暴可不行。对方们这之后也许会结婚,也许会有新的情人。好好使她们定下心来,是男人的责任。”

“呸!狗屁责任。嘴上说着分别啥的,还是想搞暧昧对吧?看你那张色迷迷的脸。”

“喂喂,太失礼的话我要生气了。没礼貌也要适可而止吧。你不是一直吃着我的呢吗?”

“甘栗金团还没好吗?”

“你还想吃啊?你不是胃扩张吗?你这是病。去看看医生怎么样。从刚才开始,你已经吃这么多了。你给我适可而止吧。”

“你这个小气鬼。女人吃这么多很普通啦。一边说“已经很多了”,一边拒绝的小姐们,只是想勾搭男人故作高雅。我可是不管多少都能吃完。”

“不,已经够了。这家店并不便宜。你平时都吃这么多啊?”

“开玩笑!当然只有别人请客的时候。”

“既然这样,现在开始,不管多少都给你吃,我求你的事你得答应。”

“但肯定会耽误我的生意,我就赔了。”

“那部分另外支付给你。按你往常生意赚的份儿,每次都保证付给你。”

“只要跟着你转悠就行了是吧?”

“嘛,这样就行。但是,有两个条件。在别的女的面前,别给我说话。拜托你了。微笑、点头、或者摇头,最多这种程度。还有一条,在人面前,不许吃饭的事。只有我和你两人的时候,吃多少都没关系。在人前的话,求你只喝杯茶就得了。”

“那些其他的,确定给钱吧?因为你小气,肯定会骗人。”

“不用担心。因为我现在也是命悬一线啊。如果失败的话,就要身败名裂了。”

“腹水一战,啥的吧。”

“腹水?蠢货,是背水一战!”

“呀,是吗?”

满不在乎的口吻。田岛越来越满心恨恨。但是真美,气度凛凛不似凡尘。

炸猪排,鸡肉薯饼,金枪鱼刺身,乌贼刺身,中华面,鳗鱼,什锦火锅,牛肉串烧,握寿司拼盘,虾肉沙拉,草莓牛奶。这之后,还盼着甘栗金团。哪个女人也吃不了这么多啊。还是说?……


行进(四)

绢子所住的公寓在世田谷一带,早上惯常去做倒手买卖,下午两点以后的话,一般都很清闲。田岛瞅准这个空子,和绢子约定,一周一次左右,大家都方便的日子里电话联系,然后在哪里碰头,两人集合前往要分手的女人之处施行计划。

之后过了几天,两人的行进,从向着位于日本桥的百货公司内的美容工作室开始了。

潇洒时髦的田岛在前年冬天闲逛时经过这家美容院,便进去烫了头发。那里的美容师青木小姐是位三十岁左右的战后遗孀。并非引诱,倒不如说是她主动向田岛靠近的样子。青木通勤于百货公司的築地宿舍与日本桥的店铺之间,收入不过勉勉强强支撑着单身女性的生活。因为田岛一直贴补她,築地宿舍的人们已经公认田岛和青木的关系了。

但是,田岛却几乎从不出现在青木工作的店铺里。田岛考虑到,像他这样出众的美男子的往来,无疑会妨碍青木的生意。

但这天,却突然带着这样的绝色美人出现在她的店里。

连一句“您好”的问候都那么冷漠生疏,“今天带着老婆过来了。这回从疏散地把她叫过来了。”

这就够了。

青木也是个眼睛水灵,肌肤洁白柔润,毫无愚鲁之相,相当漂亮的美人,但和绢子比肩,就如银靴和大兵的军靴般天壤之别。

两个美人无言地彼此行礼。青木已是满面卑屈的哭相。胜负已分。

如前所述,田岛对女人有忠诚的一面,并没有对女人们说过“自己是独身”这样的谎。妻子疏散到了乡下的事,一开始就对每个人挑明。而这位妻子,终于回到了丈夫身边来了。而且,这位太太还是年轻、高贵,又彬彬有礼的绝世美人。

果然连青木也除了一脸哭相之外别无他法。

“帮我老婆做一次头发吧”,田岛乘势作出最后一击。“都说银座也好哪里也好,都没你这么好的手艺啦!”

这倒未必是奉承。实际上,青木也是一位手艺极佳的美容师。

绢子转向镜子弯下腰。青木在绢子的肩上披上披肩,解开绢子的头发,那双眼中眼看就要涌泉。

绢子泰然自处。

相反地,田岛离开了坐席。


行进(五)

烫发结束的时候,田岛又悄悄回到美容室,把一打一寸厚的纸币,滑进美容师雪白的上衣口袋,近乎祈祷般地喃喃“goodbye”, 那声音连自己都觉得意外,像是怜悯,像是道歉,混杂着宛若温柔和悲伤。

绢子无言地站起来。青木也也无言地整理绢子的衣裙。田岛先一步逃向外面。

啊……分手真是痛苦。

绢子面无表情地随后而来,“也不是那么好嘛”。

“你指什么?”

“烫发。”

混账东西!田岛简直想向绢子这样怒吼,但还在百货大厦之中,只能忍耐。青木可绝没说过他人的坏话,既不惦记他的钱,还经常给他洗衣服。

“这样就得了吗?”

“对。”

田岛已经只能感到寂寞胡乱拍打。

“那种伎俩就被分手了,那孩子也是没出息。长得不是挺漂亮的吗,那种姿色的话……”

“别说了!‘那孩子’什么的,少给我这么没礼貌的叫。那个人是个温顺的人,跟你不一样。总而言之给我闭嘴。你那乌鸦嗓,听了都要发疯。”

“哎呀哎呀,真是炒豆对不起。”

天啊,多么没品的冷笑话。田岛真的要气疯了。

田岛因为虚荣心作祟,和女人逛街时,总是掏出钱包交到女人手上,让女人随心所欲地花,自己装作对结账毫不关心的大方样子。但是,至今为止,哪个女人也没擅自做主随意购物。

但是,炒豆对不起女士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买了。百货商店再怎么说也有不少奢侈品。她却堂堂正正、毫不犹豫地选购那些贵的,而且尽是些莫名优雅、又有品位的东西。

“差不多得了,你给我停下吧。”

“真小气。”

“你这之后还得吃吧?”

“当然了,不过今天我会给你省点的。”

“把钱包还给我。现在开始,不能花超过五千元。”

现在已经顾不上什么狗屁虚荣了。

”我才不会用那么多呢。”

”不,已经用了。之后我查查剩下的钱就知道了。绝对已经花了一万以上了。之前的料理也不便宜。”

”那就拉倒怎么样?又不是我高兴陪着你逛。”

根本就是威胁。

田岛只能连连叹气。


怪力(一)

但田岛本来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协助黑市生意一举赚了几十万,正是精明绝伦的货色。被绢子这么戏弄,表面上默不作声表演着海量的美德,实际上并不是那种良善个性。何止如此,不如数奉还的话,根本不能平。

那个臭婊子,这么狂妄。看我怎么玩弄她。

分手计划之后再说。首先,把那家伙完全征服,把她调教成恭谨温顺素朴的猫食妹,之后再继续计划。像现在这样,既赔了钱,计划也进行不下去。

致胜秘诀是不该让敌人接近我,而是由我深入敌人。

田岛从电话簿上查了绢子所在公寓的电话,只买了一瓶威士忌和两袋花生,盘算好肚子饿了就要绢子请客,再把威士忌咚咚一顿狂饮,装作烂醉如泥就势睡了,之后,就是我说了算了。最重要的,是便宜划算。

如田岛这样往日对女性总是自信满满的人,也会想出这样不知廉耻、粗暴下流的手段,他真是被气昏了头。

谨戒色欲自不必说,人过于执着贪婪,绞尽脑汁急于回本的话,下场怎么都不会好。

田岛因为太过憎恨绢子,实行了这样非人的卑鄙下流的计划,果然遭遇到了死难临头。

傍晚,田岛找到绢子世田谷的公寓。老旧木造阴气笼罩的二层公寓。登上台阶立刻就是绢子的房间。

咚咚咚。

“谁?”

门里依旧是那副乌鸦嗓。

门一打开,田岛吓得一个哆嗦。

杂乱。恶臭。

啊…荒凉。四叠半的榻榻米表面黑得发亮,像水浪一样高低不平,边缘磨得模糊不清。房间里堆满了她那些生意用具,石油、苹果箱子、升装瓶、包袱皮包着的什么东西、鸟笼子一样的东西、碎纸屑,根本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黏腻湿滑满地都是。

“什么啊,是你啊,来干啥。”

而且,绢子还穿着几年前见到她时,那条要饭般的满是泥污的劳动裤,完全雌雄莫辨。

房间的墙壁上只有一张无尽会社的宣传海报,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出任何装饰品。甚至连窗帘都没有。这真是二十五六岁姑娘的房间吗?小小的灯泡独自发出昏暗的灯光,太荒凉了。


怪力(二)

“我就是来看看”,田岛被恐惧包围,声音变成绢子一样的乌鸦嗓:”但还是下次再来比较好吧。”

“肯定又有什么鬼算盘吧,你这种无利不起早的。”

“不,今天真的……”

“你就不能爽快点吗。你也太娘儿们了。”

更何况是这么惨的房间。真的要在这儿喝那瓶威士忌吗。啊啊,应该买瓶更便宜的来了。

“不是娘们,是讲究。你今天也太脏了吧。”

田岛一脸厌恶地说。

“今天啊,背了不轻的东西,有点累了,刚才一直睡午觉呢。啊,对了,有好东西,进来看看怎么样。便宜给你哦。”

看样子有生意。只要有油水,房间什么样都无所谓。田岛脱了鞋,挑了个榻榻米上还过得去的地儿,没脱外套盘腿坐下。

“你喜欢腌桃花鱼籽吧?喝酒的话。”

“最喜欢了。你这有吗?请我点吧。”

“开玩笑。拿钱来。”

绢子恬不知耻地把右手掌心伸到田岛的鼻尖上。

田岛厌恶地撇着嘴:“看看你的所作所为,人生简直虚无。把手给我拿回去。桃花鱼籽什么的,用不着。马才吃那玩意儿!”

“都便宜给你了,你这个笨蛋。很好吃哦,正宗货呢。别挣扎了,快拿来。”

身子晃了晃,手却完全没有要收回去的意思。

不幸的是,田岛还真是特喜欢桃花鱼籽,威士忌的下酒菜只要有那个,别的都不需要。

“拿点吧。”

田岛恨恨地在绢子的手掌上放上三张大钞。

“再拿四张。”

绢子面不改色。

田岛惊吼起来:“混账,你给我适可而止吧!”

“真小气,痛痛快快地买啊。跟买条鱼还要切一半似的。吝啬鬼。“

“行,那我就都买了!”

果然就算是女气的田岛,到了这种地步也怒火中烧:“看好了,一张,两张,三张,四张,这总行了吧!把手给我收回去。真想看看能生出你这种不知廉耻的爹妈长什么样儿。”

“我倒是也想见呢。然后揍他们一顿。人说扔根葱也会枯死呢。”

“谁要听你的无聊身世。给我拿个杯子。喝酒吃鱼籽吧。唔,花生也有。这是给你的。”


怪力(三)

田岛用大杯咕咚咕咚两下喝干了威士忌。

今天明明是抱着无论如何都要占到绢子便宜的预谋来的,却反过来被她强卖了所谓“正宗货”的贵得惊人的腌桃花鱼籽。而且,绢子毫不吝惜地就把那一大块腌桃花鱼籽全都咔嚓咔嚓切了,满盛进肮脏的海碗,来回撒上好些味之素:“吃吧。味之素就当请你的了。不用客气。”

这么多桃花鱼籽根本吃不了。而且还撒味之素简直太胡闹了。田岛的表情变得悲痛。哪怕把方才那七张大钞用蜡烛烧了,也没有这么惨痛的损失感。真是浪费,虚无。

田岛拣着满盛的鱼籽底部,没有沾上代用味之素的一块,满心悲戚地一边吃着,一边战战兢兢地问:“你平时自己做饭吗?”

“想做也能做。只是嫌麻烦不做。”

“洗衣服呢?”

“别说傻话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超干净的人。”

“超干净的人?”

田岛呆愣愣地回望荒凉恶臭的房间。

“这屋子本来就脏,收拾不出来。再说干买卖这行,屋里怎么着都是乱七八糟。给你看看我壁橱里。”绢子站起来,啪地拉开壁橱。

田岛瞠目结舌——干净、整齐、发出金色的光芒,衣裙们馥郁芳香。衣柜、梳妆台、手提箱、鞋箱上是三双娇小可爱的鞋子。也就是说这个壁橱才是乌鸦嗓灰姑娘的秘密乐园。

绢子马上又啪地关紧壁橱,离开田岛有点距离、大大咧咧地坐下:“时髦什么的,一周一次就够了。我又不想勾搭男人,平时穿成这样就行了。”

“但是你那劳动裤也太惨了点吧,太不卫生。”

“怎么不卫生了?”

“很臭啊。”

“装文雅可不行。你还不总是一身酒臭。难闻死了。”

“那我们是臭味相投啦!”

随着醉意,房间的荒凉、绢子的乞丐模样、都不那么在意了,剩下的只有油然而起想要实行最初计划的歹心。

“欢喜冤家一样呢!”

并不高明的劝诱。但男人在这种场合,大名人也好、大学者也罢诸如此类多厉害的人都好,却总会说出这种下三滥的蠢话,而且意外地能成。


怪力(四)

“能听见钢琴声呢。”

田岛装模作样地眯着眼,侧耳听着远处的无线电收音机。

“你还懂音乐呢?一副音痴脸。”

“笨蛋,你不知道我可是音乐通。名曲的话听一整天都不烦。”

“那这是什么曲子啊?”

“肖邦。”田岛信口胡诌。

“诶?我还以为是越后狮子呢。”

音痴同志间鸡同鸭讲的对话,一点都提不起兴致,田岛赶紧换了个话头。

“你也和什么人恋过爱吗?”

“你可真蠢,我才不像你那么淫荡呢。”

“说话注意点行不行,真是下流胚。”

田岛立时不快起来,又大口喝起威士忌。这么看今天可能是没戏了。但如果在这败退……事关美男子的名誉,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到底得手成功。

“恋爱和淫荡根本是两回事啊。看来你什么都不懂呢,我教教你吧。”嘴上说着下流话,但自己都觉得冷。编不下去了!虽然时间还早,但赶快装作醉倒睡了吧。

“啊啊,醉了。大喝特喝的,醉得厉害。让我在这睡会吧。”

“不行!”乌鸦嗓粗声高喊起来。

“当我傻啊,早看透你了。要住也行,五十万,不先拿一百万来。”

完全失败。

“你也不用那么生气嘛,我喝多了,就在这,稍微……”

“不行,不行,滚回去。”绢子站起身来打开门。

田岛末路穷途,使出最拙劣难看的手段,猛地站起来想要抱住绢子。

“咣”地一拳被打在脸上,田岛嗷一声发出奇怪的悲鸣。

那一瞬间,田岛猛然想起绢子轻松背起十贯的怪力,毛骨悚然地胡乱叫喊着“我饶不了你,臭小偷!”,光着脚飞奔出走廊。

绢子平心静气地关上门。

不一会儿,门外响起:“不好意思,我的鞋……还有,如果有细绳之类的东西,拜托了,眼镜架坏掉了。”

田岛渐渐体味到对美男子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的怒不可遏,用绢子施舍的红绳修上眼镜,把红绳挂在两耳上,自暴自弃般地嚷着“太感谢了”走下台阶,中途一脚踩空又大叫了一声。


冷战(一)

田岛无比痛惜在绢子身上浪费的资财。还从未有过这样的赔本买卖。不管怎样,都要把她吃干抹净,不回本的话,去他妈的。可是,那份怪力,那个大胃,那种贪婪。

天气渐暖,数花皆放,田岛却一个人深愁忧郁。

大惨败那晚之后过了四五天,新做了眼镜,脸颊的肿胀也渐渐消退,田岛试着拨通了绢子公寓的电话。这次先打心理战。

“喂,我是田岛,上次喝太醉了,啊哈哈哈……”

“女人自己生活啊,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事儿。生气也没用。”

“不,那之后我考虑了很多,最后还是想和女人们分手,买一间小房子,把妻子从乡下接来,组建幸福家庭,你说这在道德上是坏事吗?”

“不知道你在说啥,但男人都一个德行,只要有了点钱,就会打这种小里小气的算盘。”

“是吗?所以这是坏事吗?”

“不是挺好的吗?你没少赚吧?”

“你不要光提钱嘛……道德上,也就是说思想上,这个问题你怎么想?”

“没想。那是你的事。”

“那确实是,但我觉得呢,这是好事。”

“那不就行了吗。我挂了啊。这种废话,真烦。”

“但是对我来说可是事关死活的大问题啊。我真的觉得人还是要讲德行。帮帮我吧,求求你帮帮我。我真的想好好善后。”

“你可真奇怪,是还没醒酒吗,装疯卖傻的,我可不会上当。”

“你别取笑我了。人之初性本善啊。”

“我挂了啊,你没别的事了吧,我早就想尿尿了,一直在这原地踏步呢。”

“求你稍微等等,就一会儿。一天三千怎么样?”

心理战突然转为金钱诱惑。

“饭也请我吃吧?”

“这个就饶了我吧,我最近收入也少了。”

“没一万就算了。”

“那就五千。求你了。这可是德行问题啊。”

“我想尿尿,饶了我吧。”

“五千块,拜托了!”

“你可真是个笨蛋。”

电话里传来咯咯的笑声,似乎是答应了的样子。


冷战(二)

既然这样,就要最大限度地利用绢子,除了一天五千元之外,一个面包、一杯水也不会再请她,不狠狠地使唤她,就亏了。温情是违禁品,只会自取灭亡。

被绢子揍了一顿,发出嘎地奇妙悲鸣,田岛却发现了反之利用绢子那怪力的方法。

他的情妇之中有个叫水原惠子的不到三十、水平不高的画家,在田园调布租了间两个房间的公寓,一间是起居室,另一间用作画室。这位水原小姐曾拿着某位画家的介绍信来到《obelisk》,红着脸说希望委任她一些插画或者卡片的绘画工作,田岛觉得她一边战战兢兢一边毛遂自荐的样子很可爱,帮过她几次。这是个态度温和,不爱说话的爱哭鬼,而且才不是那种粗俗的发疯般地哭嚎喊叫,而是像小女孩一样可爱的啜泣。

但是,这唯有一个难处。她有个哥哥。长时间在满洲军队中生活,因为从小就非常暴力,体格也长成了结实的大个子。田岛第一次从惠子那听说的时候,心里就很不开心。这个军曹还是伍长什么的,从浮士德那么远古开始就是多情种的丧门星。最近那位哥哥最近从西伯利亚回国来了,然后在惠子家里作威作福呢。

田岛因为不想见到那位哥哥,试图把惠子叫出来,给公寓打电话过去,也不行。

“我是惠子她哥……“,男人强悍有力的声音响起。他果然在。

“我这边是杂志社,想和水原老师谈谈画的工作……“

“不行。她感冒了睡着呢。不能工作。“

真不走运。想叫惠子出来看样子是不可能了。

但是,仅仅因为害怕她哥,就总是拖着和惠子分手,对惠子来说也很失礼。既然惠子感冒病倒了,加上回国的哥哥又寄食于此,钱肯定很拮据。反过来现在时机正佳也说不定。对着病人说点探望的亲切话,然后悄悄塞点钱,当兵的哥哥也不可能出手打人吧?说不定还感谢地想要握手呢。就算万一他想对自己做出什么粗暴举动,那时自己就躲在怪力绢子身后。

完全是百分之百的人尽其才。

“你听着啊,虽然我想大概没事,但那儿有个暴力男,如果他要出手的话,就请你帮忙轻巧制服他。没事啦,听说是个很弱的家伙。“

他突然明显对绢子说话和蔼起来。

(未完)

(此处未完为太宰治原文所载,太宰在写到此处之后便结束了生命,没有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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