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此中国”一词,出自左丘明《子产论政宽猛》,文章提出为政应当“宽以济猛,猛以济宽”,宽猛相济,方能“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在这里,“中国”所指的不是我们现代语境下的国家,而是指子产为相的郑国王都,也就是当时的中原地区。施惠于城中百姓,四方福祉方才会汇聚而来,这句话以某种形式体现了“中国”一词词义的演变方式,也昭示了我们如今称之为“中国”的国家是如何成为现在这个以源远流长的历史、灿烂多样的文化和包容并长的胸怀著称的东方巨擘。
我们常说中国四大文明古国中唯一一个延续至今的国家,没有人会否认古代的中国与现在的中国源承一脉,而当人们谈起古印度、古埃及、古巴比伦时,却鲜有人将他们与现存的国度挂接起来,因为他们的文明传承在异族入侵时便中断了。但其实如果你以“种族”为角度切入中国历史,你会发现其实中国也有过无数次所谓“外族入侵”的侵袭,有些甚至成功入主中原(远如五胡十六国,近如元清两朝)。从先秦到明清,一切的纷争都围绕着“中原”地区展开(后来这个地区拓展至如今北京附近),但每一个涌入中原夺取权力的势力最终都融入了中国的历史,成为华夏文明的一部分,而不是割裂的一段新的历史。赵汀阳先生在书中形象地把这一过程称之为“旋涡模式”,而旋涡的聚点正是中原。
赵汀阳先生在书中强调,唯有从古人的角度出发思考如何获得利益最大化,才能理解某一种选择如何成为众人趋之若鹜的必然结果。利益包括了物质和精神两方面,在千年前我们的先祖还尚面对无数未知的时候,精神层面的利益甚至远比物质利益吸引人,唯有精神立住了脚,人才能挺直了脊梁,这正是中原地区、乃至中华文化成为旋涡中心的原因,因为相较于其他地区,中原最早诞生了文字——汉字,这是中原当时独有的强大资源,这些汉字赋予了人们行为和存在的留存依据,他们不仅作为媒介表达外在世界,自身也有着自己的意义,这样双重的稳定性使得中原文化有了可承载的根基,构建了出一个强大的、可以最大容量进行自我解释和反思的精神世界与思想体系,在这个精神世界的基础上,周公提出了“天下”观念,将整个中原文化的精神广度拓宽至苍穹之下,乃至成为了一种政治神学,也就是说,在这片天空之下,我们所有人都是共生平等的,天有好生之德,不论何人,只要你和我们身处同一片苍穹乃至宇宙,只要你认同我们的精神世界,你都可以来分享这份利益,甚至凭借这份利益入主中原,因为中国文化的思想根基立于天地之间,德行的最高表中就是“配天”,唯有“德行配天”方有资格获得万民景仰,立于上朝,这也是为什么所谓的“外族”入主中原后却依旧延续中国的历史,因为他们本就是被中原地区的精神世界所吸引而至,而推翻这样一个系统完备根基牢固的政治神学显然代价昂贵,他们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融入这个以汉字为根基的“天下”中,将自己称为天命所归之人,中华文明便不曾断裂,“天下”的稳定性和吸引力也在不断增强。
让我非常感触的一点是,相较于古罗马、古希腊等等已经湮灭的文明,中国虽然一直处于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动态之中,但始终不曾真的散过,一来是因为中华文化的神话对象不是某一个宗教,也不是某一个民族,而是“天地”,是超越自身局限而以万物为尺度的“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我们所崇敬的是崇高端正的天,是宽允公平的地,是四时节律不偏不倚的自然,这份超越种族和宗教的共同精神向往使得所有参与逐鹿中原博弈的人都更趋向于“合”而非“分”;二来就是中华文化“天下”的包容与广袤,我曾经一直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过是对封建制度的描述,但它其实是“天下”这一概念最生动的体现,宇宙苍穹,四方万民,这片天空下的子民皆是平等的,没有种族和宗教的区分,汉朝的都护府,隋唐的羁縻制,辽代的蕃汉分治,在现代看来也思想先进的“一国多制”早在千年前便成为中国制度的一部分,即便是号称汉人为主的大一统王朝中,各族的混合也是现实的局面,譬如唐朝,连身为统治者的李氏一族身上都留着鲜卑族的血液。中国没有以古罗马扩张征战的方式征服百姓,它以最宽广的胸襟接纳了来自世界各地所有不一样的声音,不是全盘汉化,也不是完全摒弃,而是以汉字精神世界为基准进行基因重组架构,在这个过程中,中国逐渐从先秦的“中国(地处中间的国)”逐步成长为如今所见的中国。我们在“民族”一栏中填入的“汉族”,其实也是千百年来各族人民血脉交融的结果,所谓的“汉文化”其实更应该称之为“中华文化”,因为我们的文化没有种族隔阂,有的只是世界大同的和睦平等。因此,虽然我不反对宣扬汉服,但对于希望通过汉服来振兴所谓汉文化,以及宣称什么“崖山之后无中国,明亡之后无华夏”,还叫嚣“中华文化在日本”的一些人,相比起古人,你们格局真的太小了。
西方哲学喜欢将世界着眼于人,从人出发进而改变世界,而中国的思想体系是超越人的,它的着眼点在于天地,天地是万物根本,是不可撼动的根基,人所能做的就是效法天地,律和自然,进而改变身处环境获得利益,而自然是会变动的,变化乃是天道自然而然,因而对于中国人来说,动荡与改变不是问题而是现实,真正需要思考的,是人们在面对变化时要做出怎样的行动来保证自己利益最大化,《周易》云“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我们从八荒六合攫取能够效仿的方式方法,尽管行为和决策在变化,但是我们依据的准则始终没有变动,那就是“配天”,王阳明总结他的心学理念,“此心不动,随机而行”,正是对古人追求“天人合一”的“配天”境界的阐述。
凭借对变化的自如应对和广袤的“天下”观念,我们的文化及其依凭的精神世界一直都在生长和发展,古时如此,现今也如此,而汉字是它最稳固的基因,这也正是为什么侵华战争时期日本一直妄图在中国推行日式教育,因为他们很明白,只有废除了这个国家赖以站立的脊梁,这些满身傲骨的人才能真地成为匍匐在地的奴隶。经历了几千年的风吹雨打,我们却始终能够骄傲地站在这里,也是因为这根直挺挺的脊梁。如今的中国站在一个崭新的分割点上,逐鹿中原的博弈被拉伸至更为广阔的维度,但正如赵汀阳先生所说,“中国的生长方式已经铸成一种长存的方法论,有方法就有青山。”在中国的古今论中没有未来,“今”即是未来的起点,而今日的我们正是创造未来的书写者,厚德载物,包容并蓄,此心不动,随机而行,中国在我们脚下,在我们心里,更在我们站直身子时挺直的那杆脊梁里,我们是什么样,中国就是什么样。
适逢近日看完战狼2,也围观了网上各式各样的激烈讨论,在这里我并不想讨论电影本身的优劣所在,只是有感于电影中所体现的逐渐强盛的国力和终于开始崭露头角的文化输出,以及许多喊着眼前黑暗却不愿睁开双眼的人,你也许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但完美的苍蝇永远只能是苍蝇,挺拔的士兵却终将化为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