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美的儿子考上了我们那最好的高中,还获得了全额奖学金。大家见到她都是一脸的羡慕,老公会挣钱还那么疼她,家里几年前盖了新房子不说,还生了一对那么有出息的儿女。
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当年的她是用钱“买”回来的。
5岁那年一个平静的下午,我在家门口玩耍,看到一群人走进了对面邱源家。太阳快下山时,那群人从邱源走了出来,大门猛地被锁上了,一名女子在里面大哭,邱源的嫂子从那位女子的后面拦腰抱住了她,不让她跟着走。那女子一边挣扎,一边用我听不懂的话哭喊着,过了好久才消停。自打那天起很长一段时间,邱源家的那扇铁门一直紧锁着。
从领居那边听说阿美是邱源花了一万多块钱(当年这在我们那算是大数目了)从长汀买回来的“客家人”。
没过多久,阿美怀孕生了女儿后,拥有了家里所有包括那扇铁门的钥匙,每天跟着邱源去田里干活,回家后又料理家务。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学会了说本地话,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和邻里打成一片。因为住对门的关系,我在家里常能够听到阿美操着她的大嗓门跟邻居话家常,作风做派跟我们那所有的妇女没啥两样。偶尔还会听阿美跟大家提起她娘家的样子:住在偏远的山村,(当年)还没有通电,冬天烧着柴火取暖,下雪的时候用水盆接雪水回家喝,家家户户都有地瓜干,很少吃到猪肉……
几年之后,阿美又生了个儿子。
家在邱源夫妇俩的打理下越来越好,常常听妈妈夸说邱源很聪明,种田很有一套,田里庄稼的收成都很高。闽南的男人多少都有点大男子主义,时常对妻子呼来喝去,印象中邱源却不一样,他很少跟阿美吵架,夫妻俩感情非常好。
阿美是买回来的,这在我们那不是秘密,他们的儿女也知道。曾经问过他们女儿:“你爸爸那么会挣钱,人品也好,当年为什么还需要买老婆?”我们那会买老婆的男人,多为年纪比较大仍找不到对象的,这些人要么因为有不良的嗜好,要么因为家里穷。很难想象邱源这样的人在我们那需要花钱买妻。
她女儿说:“爸爸的肝有问题,因为这个没有人愿意嫁给他。”
阿美的女儿5岁时,他们第一次回娘家探亲,她哥哥这几年生意做得很好,在县城买了房子,阿美探亲回家时,还为邻里带了很多长汀特产。
如今阿美到我们村也有20年了,已然成为一位地地道道的闽南人,在大家眼里,她更像嫁到我们那去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中一直记着当年铁门后面,阿美在邱源嫂子怀里拼命挣扎哭喊的模样。
二
家里通过当年介绍阿美过来的那位牵线人,帮叔叔在阿美家乡买了一个老婆。家族里的男人在中间人的带领下去长汀见了未来的婶婶。
在爸爸和其他亲戚的帮助下,叔叔凑了一万九千八的“彩礼”把婶婶娶回家。婶婶进门那段期间我刚好在厦门姑姑家,听姑姑说起时,脑海里一直浮现出阿美刚到我们村那一天的情形。可是姑姑说我们家要办喜酒,这在我们那是非常罕见的,因为担心买回来的妻子会跑掉。可是婶婶却不一样,除了办喜酒,到我们那新婚“三日客”新娘回门那天叔叔和婶婶也到长汀去了,同样带回了一堆的特产。
婶婶到家里一年之后生了堂弟,叔叔开心坏了,十分宠爱婶婶和弟弟。生性懒惰的他把田里的庄稼种得一塌糊涂,一家人过得紧巴巴的。为了补贴家用,婶婶在堂弟一岁多的时候便出去外面打工了,多年来辗转于多个城市的多个工厂里,除了托人寄钱回来以外,甚少回家。
几年前,叔叔家用婶婶寄回来的钱东凑西凑换了新房(后面装修欠了一笔钱现在还没还清)。因为年纪比较大了,婶婶辞了城里的工作,在我们那给批发商做散工,她手脚灵活、做事勤快,一年下来能挣不少钱。
嫁到我们那快20年了,婶婶现在听得懂我们说的话却仍旧说不出口。由于语言障碍,见了邻居她也只能点头笑笑,很少跟邻居打交道。而我那个跟阿美儿子同岁的堂弟,因为从小不在妈妈身边,爸爸又异常溺爱,上了职专之后整个心思都是玩。
三
读小学时,听同学说起我才知道,班上很皮的阿健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据说他妈妈是花钱买回来的,可是不喜欢他爸爸,于是在生下阿健之后便“跑了”,而后又嫁了人。
阿健时常跟班里那些爱玩的孩子混在一起,很小的时候就吸烟,拉帮结派在外面打架,看不出他跟其他贪玩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有段期间他坐在我前面,跟他的聊天中感觉得出他比其他孩子都成熟,安静时的阿健很温柔。对于那个已经离开家多年的妈妈,他丝毫没有印象,甚至于有一回他妈妈回家看他他也不以为意。从小就在爸爸和奶奶身边长大的他,“妈妈”这个词对他来说太过于陌生。
我没见过阿健的妈妈,听说她是我们那为数不多跑掉的妻子。当年刚“买”回来时,因为担心她逃跑,大家都防着她,没生孩子之前她就已经逃过几次了,只是后来又被抓回来。原以为生完孩子之后她就不会跑了,谁都没想到她会扔下孩子自己一个人走了。
四
我12岁那年,李婷那个爱赌博、快40岁的叔叔用几千块钱买回了一位14岁的妻子,按李婷的话说:因为精神不太正常所以比较便宜。
我去李婷家玩的时候见过那个人,比当年的我还矮的个子,一点大人的样子都没有,头发剪得跟男生一样短,正因为什么事情跟李婷的叔叔生气。李婷的叔叔也不争论,任凭他“妻子”骂他、打他。李婷说她“婶婶”真的是个疯子,不仅动不动就打骂她“老公”,有一回去茅厕,她还故意把脚伸到粪坑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当年的我每次见到这位比我还矮、跟我差不多大就“嫁作人妻”的人,心里总是堵堵的,觉得胸口有块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在当年暑假的某一天,我在路上看到李婷她“婶婶”,那时候她已经怀孕了。在跟我对视的那几秒,我看到她那稚嫩的脸庞,较小的身躯和那隆起的肚子,显得十分的不协调。
过后不久我问李婷她“婶婶”最近精神状态还好吗,她跟我说之前她“婶婶”都是在装疯,因为不想跟她叔叔在一起,现在怀孕之后就变正常了。
五
舅舅三十几岁还没娶到老婆。据我妈的话说,为人太老实又不会说话,家里没什么钱还粘了爱赌博的毛病。外婆着急得不得了,担心舅舅将来老了没人照顾。因为村里养老机制还不完善,如果没有老伴或者后代,晚年会过得很凄凉。
我妈见到谁都会问对方说身边有没有合适的可以介绍给我舅舅。期间有几个人来说媒,介绍的对象要么精神不太正常的,要么生活不能自理的,还有比我舅大快10岁的离异女子,最终亲事都没有谈成。
在我读6年级时,在一个不认识的人的介绍下,外婆家花了八千多块钱给舅舅买了从越南过来的妻子。一起到中国的有4个人,分别“嫁”到了不同的地方,因为自己的国家太穷了,她们自愿过来的。自愿把自己卖给我舅舅的那位女子长得还算漂亮,据她自己介绍,她的名字叫做小洋,20多岁,不会说闽南语,却也可以用普通话跟我们交流。
小洋刚到家里那会所有人都很高兴,包括我在内,自己终于有“舅妈”了。因为担心她会跑掉,家里时刻都有人“陪”着她,大部分时间是舅舅,舅舅有事不在家的话,要么外婆、要么妈妈在。
每天放学之后我也会过去舅舅家,那时候家里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了很多越南语歌的唱片,一直循环播放着,舅舅和小洋平时就在家里看碟片。大概过了十几天,某天夜里舅舅在朋友的叫唤下出去赌博了,外婆在厨房洗碗,小洋趁大家都不在的时候跑了。外婆发现之后通知大家找人,找遍所有地方都不见人影,这时候大家才反应过来,那个小洋就是个骗婚的。
为了追究责任,亲戚和舅舅一起到那位中间人家里问情况,才发现中间人亲戚家也买了那4位越南女中的一位,同样跑了。
外婆和妈妈难过得哭了,一方面心疼钱。另一方面因为原本已经找到的媳妇就这样又没了。大家聚在一起时,舅舅说:“现在想起来才发现不对劲,过去见她那天,那边的时钟莫名其妙地掉在地上,‘啪’的很大一声响;有次去给她买蛋糕,蛋糕在路上被风吹掉了;这几天好几次带她去登记结婚证她都推推嚷嚷……”所有人都沉默了,唯有外婆的啜泣声还在。我走到电视机旁发现,才过去两天,放在那台DVD机旁的越南语唱片上早已布满了一层的灰。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有过这样的一个幻想,我在某个时候某个地点又见到了小洋,她还在骗人,于是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她,并向她讨回了当年外婆辛辛苦苦省下来“买”她的8千块钱。
“买妻”的故事都发生在我读初中之前,那时候家乡传宗接代的思想还比较浓,自打我有记忆开始,这些现象就一直存在着。
在大人眼里,这些并不是有损道德的事情,相较于人口的买卖,村里人只把这当做另类的“娶妻”方式。男方愿意花钱把女子“娶”回家,相对贫穷的女方为了获得金钱缓解家庭的生活压力,擅自替女儿做了婚嫁的决定。而女儿,要么接受现实安稳过日子,要么勇于反抗逃离枷锁。
随着经济的发展,许多昔日那些贫困的地区不再因为生活所迫而把女儿卖掉,加上现代文明的进步和政府的管制,我已经很多年都没再听过“买妻”的事情。
那些故事,好像不曾发生过,又仿佛只发生在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