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史话·第三辑(202)君不君臣不臣其二:亡国之音

师旷讽谏


身为宫廷乐师,经常伴随平公左右,师旷便也就有很多机会来劝谏平公。如虒祁宫的修建,不仅惹得诸侯怨怒,国内民众也怨声载道。当时就发生了一件魏榆(山西榆次)的石头说话的怪事。晋平公向师旷询问时,师旷直言说,石头当然是不会说话的,只不过是有会说话的利用他在做文章,否则的话只能是百姓听错了。

会说话的,可以是神灵,也可以是凡人,此话说得很是隐晦。师旷倒是没有顺着神灵显灵的这条路去吓唬平公,毕竟到了这个年代,神仙对他们已经没什么约束作用了。师旷说道,如果国家的事务违背了农时,百姓就会心生怨恨诽谤,就会借着不会说话的东西说话。如今您的宫室高大奢侈,百姓的财力用尽,生计难以维持,怨恨聚集起来,石头说话不也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嘛。

师旷讽谏的名气很大,因此韩非子也曾接着师旷之名讲过一则故事,说晋平公与群臣饮宴,宴饮之间突然发出一声喟叹:“哎,其实当国君真的也没什么快乐可言,只是自己的话别人不敢违背罢了。”

师旷听了平公的这番浑话,真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思,当场就抓起一把琴向平公砸了过去。那个时候的乐器一般都是青铜器物,若要是砸中了不当场毙命也得半身不遂,幸好平公身手敏捷,矮着身子向一旁翻滚才算躲了过去。只见那把琴啪的一声砸在了墙上给摔坏了,墙上登时就给砸了一个大坑。

平公惊魂未定,喘着粗气问道:“你这是在砸谁呢?”师旷回答说:“刚才有个小人在您旁边胡说八道,我砸的就是那个小人!”平公怒怼道:“刚才说话的是寡人!”师旷装作吃惊的样子说道:“真的啊?可我听刚才的话真不像是一个国君该说的话啊!”

在平公好新声这件事情上,师旷的态度也很是明确。作为一名资深的乐师,他认为音乐本身的功用是用来传播教化、宣扬德行的,好的音乐可以让远人来服,让治下的民众不向远处迁徙。然而平公却偏偏喜欢郑卫之音,这些乐曲不能用来传播积极的风尚,也不能向百姓宣扬教化、传播正能量,是靡靡之音、亡国之曲。晋平公爱听这些乐曲,可见其心智已然衰竭,晋国注定已经摆脱不了衰落的命运了。

在这一点上,不仅儒家的人看不惯,就连法家也跑来凑热闹。韩非子在他的论述中,为了证明沉迷音乐对于国家大事的影响,就将这件事铺陈开来,讲了一个充满离奇色彩的故事。

新声的由来


据说有一次卫灵公到晋国去,半路上在濮水边上打尖,深夜里突然听到有人在弹奏音乐。这首乐曲优雅舒缓,还带着一丝的哀伤,卫灵公很是喜欢,便叫来随从问是谁在奏乐。近侍们一听都傻了,说主公您是幻听了吧?这荒郊野地的哪儿来的奏乐声啊?

这下轮到卫灵公惊诧了:这乐声如此真切,你们竟然都听不到?想了半天,他琢磨着大概这是鬼神在弹奏,侍从们悟性太低了吧?于是赶紧叫来随身的乐师师涓说:“我听到了鬼神的音调,我按着曲调重新演奏一遍,你替我把曲谱记录下来。”

卫灵公磕磕巴巴地演奏了一遍又一遍,师涓也忍受着主君刺耳的曲调不断地调整曲谱,两个人折腾了大半天,才算是把曲谱录好了。卫灵公很是满意,就为这首曲子取名叫新声。师涓得了曲谱,想学着弹奏,但曲调难度太大,他整整练习了两天才算是勉强熟悉了。

到了晋国后,晋平公宴请卫灵公,卫灵公不由得想显摆一下这首新得的乐曲,就让师涓现场演奏。可曲调刚奏到一半,师旷就急忙起身按住编钟说:“这是亡国之音,不能继续了!”

师涓当时就不乐意了:你这是怕我弹的比你好,抢了你的饭碗还是怎么着啊?晋平公也不乐意了:我正陶醉着呢,你这突然打断了太不礼貌了吧!当然了,平公知道师旷的音乐造诣,便问道:“既然你知晓这首乐曲,那就说说他的来历吧。”

师旷掷地有声地说道:“这是商纣王搞的靡靡之音,是乐师师延所作。武王伐纣时,师延逃到濮水自尽,因此这首歌曲一定是在濮水听到的吧?”卫灵公连连点头,师旷接着说道:“先听到这个曲调的,他的国家一定会被侵削,您就别来祸害晋国了。”

听了这些话,卫灵公脸都绿了,但晋平公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这首乐曲的确很好听,您还是让他演奏完吧。”师涓这个时候也是战战兢兢,双手发抖,也不知该不该继续弹下去,但在晋平公的坚持下,还是汗流浃背地弹完了。

晋平公听完之后还有些意犹未尽,就问道:“这是什么曲调?”师旷回答说:“是清商调。”平公赞叹说:“清商调是最哀婉动听的吧?”师旷摇了摇头说:“清徵调的感情比这个更为深邃。”晋平公顿时两眼放光:“真的,你会弹吗?会弹的话就赶紧给寡人弹奏一曲。”

乐惊天人


师旷一脸不屑地看着平公说:“想听这首曲子,您还不够格。古代听清徵调的,都是德行高尚的君主,您啊——德薄才浅,没资格听。”

平公一听这话顿时来气了:呦呵!你还挺傲娇啊?竟敢说我德行不够,还没资格听?我就听听音乐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麻溜的,赶紧给寡人演奏一曲!

师旷执拗不过,只好坐下开始弹奏。在弹第一遍的时候,婉转悠扬的乐声引来了十六只黑鹤,他们从南方不辞辛劳,飞到了施夷之台的门廊上。弹到第二遍的时候,这十六只黑鹤排成了一排,眼中都饱含着泪珠。弹到第三遍的时候,哀婉的音乐让这些黑鹤悲从中来,不由得都翩翩起舞,并发出了阵阵的哀鸣。乐曲的哀婉伴着黑鹤的哀鸣,合成了一曲响彻天际的合奏曲,让远在千里之外的人都为之动容。

听罢这首合奏曲,朝堂里一片寂静,空气也凝结成了霜。平公沉浸在乐曲余味中,久久回味,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空间,忘记了欢乐,忘记了痛苦,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如浮云一般。当他回味过来的时候,便以为听到了世上最美妙的音乐,也顾不得国君之尊,在朝堂上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迎上去对师旷又亲又抱,不住地赞叹:“简直太美妙了,天下竟然还有如此动人的音乐!”

师旷又是一脸的不屑: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清角调可比这更动人呢!平公一听,眼睛简直像开了花,便怂恿着师旷赶快再演奏一曲。

师旷很是为难,说这曲是真不能弹了:“我都说了您德行不够,清徵调本来都没资格听的,清角调就更没资格了。要知道这首乐曲是当年黄帝在泰山上大会鬼神时所作,当时黄帝驾着象车赶着六条蛟龙,有木神站岗,蚩龙开路,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那场面没有点德行是很难镇住场子的,我怕您听了会惹来麻烦。”

师旷的话就好比是对着一个饿了七天七夜的人显摆家里的粮食,这不纯粹找事嘛!平公当然不让了,但也不敢生气,生怕师旷一不高兴不给弹了,就哀求道:“寡人都已经这么老了,就爱听个小曲,你就满足一下寡人的心愿吧!”

师旷经不起平公的再三哀求,只好又演奏起来。这支曲子比上一支更加玄乎,师旷在演奏第一遍的时候,顿时有黑云从西北方飘来,看过西游记的都知道:这准是有妖怪来了。弹到第二遍的时候,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屋子里用来装饰的帷幕被大风撕裂,青铜的器具被狂风推倒,滚落一地,屋顶的瓦片也被大风卷了去。按照上面的说法,这是风神雨神和蛟龙出没——连神仙也来赶场了。

曲调至此,在座的人都惊慌失措,四散逃跑。平公由于穿着朝服,宽袍大袖也实在跑不动,只好就地趴下,抱着头躲避从屋顶掉下的瓦片。到这种时候,师旷演奏所用的乐器估计也被鬼神给卷跑了,因此也没办法再弹第三次,这次的师旷个人音乐会就在一片狼藉之中收场了。而在这场晶天雷勾地火的音乐会之后,晋国大旱三年,赤地千里。平公好音终于惹来了灾祸,自己也疾病缠身,几乎瘫痪。

如果说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是多智近妖的话,那么在韩非子的笔下,师旷就已经是真妖了。汉代的刘向对于师旷也是情有独钟,在他所编著的《说苑》中有很多关于师旷的离奇故事,其中的描述更是神乎其神。这些当然不足为信,毕竟晋平公根本就没活到老的那一天,师旷就算技艺再精湛,也招不来妖神鬼怪。韩非子是在用这个故事说明沉湎于享乐的坏处,但却无形中将师旷捧上了神坛,因此也就有了乐圣师旷为后人所尊崇。

《晋国史话》第三辑 / 逸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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