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翻检旧籍,偶见逯钦立先生所辑三大册《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忆及读大学时曾发愿边读边记偶得,于唐前之古诗得一大概的面貌。当然,发愿总十之八九以虎头蛇尾而告终。不过,先秦源头上的几首古歌,至今却还记得很牢,当时也实实在在细心体会,动手写过几篇短文,旧稿如今却早已是无从找起了。
先秦诗的开首就是那首弹歌,出自《吴越春秋》,言范蠡进善射者陈音于越王,陈音道弩生于弓,弓生于弹,弹起于古孝子,不忍见父母为禽兽所伤,作弹以守之。《吴越春秋》内容,伪托者不少。但这首弹歌,质朴可喜,逯先生认为大概是古代逸文。
歌只两句八个字,却是字字落实,无一字有悬空。“断竹续竹”四个字,完全把一把弹弓的制作过程,明明白白地表出无疑。斫断一枝竹,以作弹弓之底座,再接续一枝竹,以作弹弓之引弓。“飞土逐肉”(一作“害”) 四个字,则把弹弓的功用又说得清清楚楚。弹飞出土丸,击逐各处禽兽。
诗纪引刘彦和云此歌“质之至也”,盖咏物而能字字“贴着”,大处无遗漏,细处又周至,有静有动,“静处”有形象,“动处”是“飞而逐之”让人像是真的也上手练了一把先秦的弹弓,而说到底却又是两句八个字的“极简主义”,这大概就是古诗源头“质之至”的真义吧。
《先秦诗》之二即那首有名的《击壤歌》。记得读大学时也曾经就此写过一篇读书偶记之类的短文,先祖父看了略改了一改,投寄给香港大公报。当然,因为文章幼稚,未获采用也是意料中事。但先祖父的鼓励之意,至今还是铭感不忘。
击壤是一种古来的游戏,字面看上去与土壤、泥土有关,像是土块,但文字记载却是木质的。《艺经》载,壤以木为之,前广后锐,长尺四,阔三寸,其形如履。将戏,先侧一壤于地,遥于三四十步以手中壤敲之,中者为上。当然,记载不止这一条,明清也有打瓦、打板之说,那种类就多,击瓦块,那就与泥土有点关系了。从起源来说,到底是从现成的泥块玩起,还是有了木块,看着泥块也约略近之,眼前手头又取之不尽,也便通用了,也未可知。但按道理来说,总还是泥块在先为是。那么,称之“击壤”,那就很相称了。
记得先祖父曾脱口而出:“那就是我们小时候玩的扔老爷头。”当时却忘了问,那老爷头到底是什么做的。我们自己小时候,玩具更是简陋,但也有几种与这击壤,好像也有点“远亲”关系,比如打弹子、扔纸做的“炸药包”、弹橡皮筋之类,都有点像,反正都是“中者为上”。古代说“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其中与游戏的关系,不能说浅。这击壤之戏,与六艺中的射之一艺,就有缘分。如果与先民的生活与生存斗争联系起来做一做学问,倒也有出手写一部《金枝》那样的大作的可能,也说不定。
《击壤歌》最有名的二句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是所谓先民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的一种白描和实况。与接下来的两句“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连在一起,也就是作息饮食四个字。这四个字倒是人生的根本。人类几千年代代繁衍,生活内容越衍越繁,远远超出这四个字。生活繁多了,欲望也就强了,那跟着烦恼也就少不了,由繁而烦,正是难以穷尽,最后只能止于不得不止。不少豪门有朝一日败落之后“看破红尘”,最后还是归结到“睡得好、胃口好,人生足矣”这几句话,那不就是《击壤歌》里的作息饮食四个字吗?
(发表于文汇报“笔会”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