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听说了一个消息，就是小梁村的梁秃子去世了。
这个人是我从小就咒他早点死的人。他是我的小学老师。
为什么这么恨他呢？
我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的家庭，爸爸妈妈都是大学生，在爸妈那个时代，这个农村只要上了大学，就是知识分子了。从小我的家庭观念，就受了西方思想的影响，所以父母思想特别开明，正好那是个宣扬自由和解放的时代，所以我从小向往自由，却对我的生长环境有着深深的不满。
农村人嘛，都知道，天天张家长李家短的，并且即使在21世纪，农村人的思想还是没有解放，规矩是出奇地多。农村人并没有书上说的那样勤劳与淳朴，说是勤劳与保守，却是正确的。
我从小没有看见过真正的温暖，目光所见，全是谄媚与体面。
2
可我小时候什么都不懂，我是个老实的乖女孩，文文静静，不喜欢和别的小朋友玩，因为我不觉得那样跳来跳去有什么好玩的。
我疯狂地迷恋这个世界所有的花花草草，我喜欢研究各种植物的结构，我还疯狂地迷恋天上的繁星点点，我喜欢研究每个星星的颜色。
以至于我的语文成绩非常差，我讨厌语文，它让我束缚在文字拼音和部首之中，束缚在洗脑般的中国文化之中。
梁秃子是我五年级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
3
记得刚刚走进五年级的班级，还是熟悉的同学，一起嬉嬉笑笑，等着各科的新老师的到来，期待之中带着一些恐惧。
期待是期待能够有一个和蔼且幽默的老师，恐惧是恐惧来了个凶狠恶毒的班主任。
我们的期待没有成真，恐惧却成真了。
一位50岁左右的微胖的圆脸中老年男老师进来了，头上是秃顶，他眯着眼扫了一眼我们熙熙攘攘的班级，然后用木棍子用力地敲打了桌子几下，敲打的声音中带着一些折裂声。
我们很快地就安静下来了，恐惧地看着这个眯着眼笑的男老师。
他用粉笔，在黑板上重重地写了一个大字:“梁”。
粉笔都被他写断了。
“同学们好，我姓梁，你们以后叫我梁老师。从现在开始，我是你们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
他接下来没有说话，就那样眯着眼看着我们，我们一个也不敢出声，空气中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接下来，请全体同学站起来。”
我们站起来了，有些颤抖，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好，接下来请全体同学举起自己的双手，用力扇自己巴掌！”
我们很惊讶，这什么老师啊，为什么要扇自己巴掌。我们一个也没动，没人敢起这个头。
梁老师拿起木棍，狠狠地抽了一下第一组的第一个男生的胳膊，“怎么不动，你起头！”
那个男生流着眼泪抽了自己一巴掌。
“一直抽！我不喊停都不许停！”
于是全班同学包括我都开始不停地抽自己，差不多抽了两分钟吧，梁老师才喊停，让我们坐下。
“知道为什么让你们这样吗？我的教育准则就是一个字，狠。通常老师越是仁慈，学生就越散漫。本人有两个女儿，都通通上了清华大学，我对你们狠是为你们好，我相信在我的教育下，你们都会有一番成就。”
4
从那以后，我们班就开始充斥着黑暗，他的木棍不知道打肿了多少人的手心。
全组人只要有一个人作业错误，所有人都要站起来不停打自己巴掌。
只要有谁犯了错误，就被罚上台举着双手，背着那些为我们准备的检讨话。
而他说的最多的就是他那两个上了清华大学的女儿，他总是以此证明自己的教育方法才是最正确的。
他罚我们简直就是花式体罚，有时候会揪疼男生侧边的头发，有时候会让我们跪在凳子上，抽我们的后脖子，有时候也会言语上的辱骂。但是唯一没有做的，就是喊家长。
或许他知道他的行为，喊了家长，家长也会心疼。而他也知道，再怎么对待我们，我们也不敢告诉家长。
农村人的思想就是被老师骂了，被老师打了，就是因为自己犯了错误，自己学习不认真，永远不会想着老师有什么问题。
他们自己很难走出那个圈子，却又渴望知识能让下一代改变命运，走出农村。他们认为知识就是教育，教育就是知识，所以教育对他们来说像是教条，神圣而不可逆的。
老师就是传授教育的使者，不可以反驳。而这种思想也根深蒂固地影响了这一代孩童。
我们没有人敢反抗，却只能在背后叫他梁秃子。
5
梁秃子又开始让我们学习毛笔字了，每个星期都会布置一些毛笔字作业。
我一点也不会拿毛笔，我本身用铅笔写字都难看，更别说毛笔了。再说我是一个没有性子的女孩子，让我静下心来写毛笔字。。
得了，我会我自创的草书。
第二天，梁秃子一上课就恶狠狠地把我和其他几个男同学拽上了讲台，让我们举手投降，并一人领了几鞭子。
他亮出了那几个男生写的歪歪扭扭的毛笔字，然后问全班同学:“你们看，这写的好不好笑？”
全班同学在他的节奏带动下哄堂大笑，没有一个同学看到几个男生眼里的泪水。
“你们先别慌着笑，再给你看个更好笑的。”
他亮出了我昨天的“自创草书”。
全班同学笑的更厉害了。我觉得如果不是梁秃子让他们笑，他们也是笑不出来的吧。因为我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好笑的。
“这是一个女生写的，一个女生写的比男生还难看，像是一坨狗屎。”
他看向了我，“你说，你觉得羞耻吗？”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
他狠狠地抽了一下我的胳膊，“说！你羞耻不羞耻？”
我怕疼，怕他再次打我，连忙说，“羞耻，羞耻。”
内心却恨得咬牙切齿。
后来他又布置毛笔字作业了，这次我学聪明了，我拿出了我爸爸的黑色水笔，用纸在字帖上一点点地根据那个楷书范本描出来，反正水笔也是黑色，毛笔也是黑色，这样不但写的好看，他也是看不出来的吧。
第二天，我的作业又被亮出来了，我得到了全班同学的掌声，梁秃子一边夸奖着我的字迹，几乎写的和范本一模一样，一边又说着:“还是不打不成才，看看我昨天教训的，立马就有这么快的效果。”
6
我越来越讨厌语文了，本来就不喜欢，加上这样的老师，语文课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噩梦。
我和其他几个语文成绩差的很快就成了梁秃子的眼中钉。其他几个全是男生，就我一个女生。
每次我考试不及格，受到惩罚的同时，他也总是说我是女生的耻辱，他的意思是说男生语文成绩差很正常，而女生不一样，女生必须语文成绩擅长。
他给我们树立了越来越多的规矩，比如写字必须要用尺子担在下面，这样写出来的字才是整齐有次序的，比如冬天早读课不允许在教室里读，必须要在操场上，排成队站着读，要让我们养成吃苦的习惯，比如霸占了所有的音乐课和美术课，他说那都是不务正业，会让我们丧失志气的课……
而我们几个眼中钉很快地也玩到一块去了，我们一在一起，就开始吐槽着对梁秃子的不满，直到有一天，我们几个有个男生突然提出来，“要不要想办法报复他？”
我们一片安静。
7
虽然我挺讨厌语文的，但是我不讨厌写作文，因为只有作文，我才能自由地说出我自己想说的话，没错，我只是很爱自由。
可是在梁秃子的教育下，我不敢太自由，我怕哪句话写的不好了又要被打。
有一天，我应该是写入魔了吧，我的话越来越多了，甚至写到了我的姐姐的早恋故事。小时候因为语文成绩差，所以语言组织方面总是不通。
第二天，我倒大霉了。
他让我上讲台举起双手，领了差不多几鞭子吧，他就开始笑着读我的作文，一边耻笑着我的语病，一边耻笑着我姐姐是怎么早恋怎么失恋，然后又开始笑我小小年纪就这么早熟，开始想着恋爱的事情，又开始说我是女生的耻辱，一点矜持感都没有。
我终于哭了。
可是没有人看得见我的眼泪，他们只是跟着梁秃子一起笑，梁秃子笑他们就笑，梁秃子停他们就停。
从那以后，我彻底放弃了语文这门课。
8
班级里有个智力比较低下的女生吧，成绩总是考几分几分的，她是所有同学的笑柄。男生总是拿她开玩笑，互相踢皮球似的，说是对方老婆，女生也喜欢说她的坏话，传出她各种不好的谣言。
而她总是独自在角落里，傻傻的看着这一切，傻傻的笑着。
梁秃子也很喜欢拿她开玩笑，与其是说开玩笑，不如说是讽刺吧。他从来不叫她的名字，一直叫她傻子。
同学们在梁秃子的带领下，也一直叫她傻子。
有一次梁秃子忽然对我们说:“你们以后别叫她傻子了，这样很伤人自尊心，我叫她没事，因为我是老师。”
幼稚的我不太理解这种逻辑，我当时以为自己还小，可是到现在，我还是不太理解这种逻辑。
还有个女同学，她比较活泼开朗，跟谁都能玩到一起去。在梁秃子没有说那些话之前，我们不知道她没有妈妈。
“我们都要富有同情心，要关心那些家庭不好的同学。比如说xxx同学，她的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都说世上只有妈妈好，而她从小就没有体会到母爱，她多么可怜啊，我们都要对她倍加关怀，知道了吗？”
本来笑着的她忽然脸色暗沉了下来，低下了头，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了她的身上，她开始趴在桌子上哭。
“你们看看，多么可怜啊，以后要多多帮助她。”
“够了！”
同学们的目光从那个哭泣的女生转移到了一位男生身上，男生站了起来，拿起凳子走向梁秃子。
这便是我们之中说要报复他的那位男生。
梁秃子高大威猛的身子显然一点都不畏惧他，只是很惊诧，这是第一个敢反抗他的学生。梁秃子连忙夺过凳子，将他推倒在地上，狠狠地用鞭子抽了他几下。
“你敢造反了是吧？我让你造反！我让你造反！”
男生又爬起来抱住他的腿，狠狠地咬了他的手腕，梁秃子又踹了他几脚，于是将他拽到了校长办公室。
后来，那个男生的爸妈领着他来到了学校，看着梁秃子手腕上的伤口，向他赔礼道歉，而男生则一直低头不语。
再后来，那个男生再也没有来上课了，听说是转学了。
9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反抗他，也没有人背后说他坏话。
有一天，他忽然声音温柔了，他笑眯眯地问我们:“你们恨我吗？”
全班同学鸦雀无声。
“没关系，你们要是恨我，就说出来吧。我知道我的这种方式太狠了些，可是不打不成才。现在的学生越来越散漫了，我不管别人对我什么评价，我要改变这种状态。”
“老师，我们不恨你！”
班级里开始出现了陆陆续续的回应，没有一个人敢说恨他。
10
寒假来了，远在江苏读书的表哥也回来了，每次他回来，都会带一些城市里的东西，跟我说着城市里的学校的趣事，每次这样说，都让我非常向往。
当他问起我们学校的事情时，我的回答却是沉重的，我们遇到了一个天天打我们，辱骂我们的班主任，我还成了女生的耻辱。
“什么？这叫体罚学生啊，这种情况在我们学校是不会出现的。”
“体罚？”
“对啊，任何打骂学生的行为都是犯法的，这要是在我们学校，老师敢动学生一下，马上就把他告了。”
“你们城市里真好，打学生就犯法，不像农村的学校。”
“不是的啊，农村学校体罚学生也是犯法的，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我建议你把你说的那个梁秃子告上去。”
我心里有些怯懦，有些矛盾，真的要告上去吗？还有一个学期就换老师了吧。
我们“眼中钉小组”另一个男生来我家玩了，我把这种体罚犯法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就像如获至宝一般地跳了起来。
“真的吗？那我一定要把他告上去，我要跟我爸妈说，你看那秃子把我打的！”
说着，男生撸起了袖子，我们看到了他胳膊上的伤疤。
11
新学期来了，教育局的人也来了，但是梁秃子没有来。
听说那位男生的爸妈看见了他身上的伤痕，领着他将梁秃子告上了教育局，教育局开始关注起来这个学校老师体罚学生的事情，也将梁秃子撤职了，二十年的教龄，化为了乌有。
我们就像得到了解放一样，但是我们还是无法轻松。
新来的班主任是个年轻的男老师，他很奇怪为什么我们写字要用尺子，纠正了很久我们才放下尺子，而有些女生，依然拿不掉尺子，说是不习惯了。
他很奇怪我们为什么早读课就往操场跑，下了规定要待在教室我们才敢待在教室。
再也没有老师打我们，也没有老师让我们练毛笔字。音乐课和美术课也开放了。
可是我们练就成了一手好字，却画不好一幅画，也唱不好一首歌。
12
后来上了初中，我开始喜欢上了语文，几乎已经忘了我曾经语文成绩倒数，也忘了我因为语文差，成为了女生的耻辱。
有次跟着爸妈上街赶集，我又碰到了梁秃子。我有些恐惧地看着他，还以为他羞辱我。爸爸妈妈让我快点去打招呼。
他的背驮了些，皱纹也多了，本来头上就没几根毛现在几乎掉光了，他没有说我是女生的耻辱，也没有骂我打我，他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说:
“长大了不少啊。”
我低下头，迅速地拉着爸妈，爸妈向他告别了。
“我就不跟他打招呼！他当初是怎么对待我们的！”
妈妈笑了笑:“是的，他那时候对你们很严。”
“何止是严！他还摧残我们的精神，让我们没有尊严！”
爸爸开口了:“自从他被撤职，就在家病了。被查出来胃癌，虽然是死不了，得折腾好几年呢。”
我努着嘴说:“我希望他早死早超生，这么恶毒的老秃驴。”
爸爸有些生气地推了我一把，我看着他的表情很沉重。
“他虽然对你们严厉，可是他为了批改作业，准备课程，研究教育方案，成天茶饭不思的，我去过他家喝茶，我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苦了学生也苦了自己，他说，现在的时代，这些孩子从来都不缺自由和解放，他们缺的是向上的志气。哪怕被千万人骂，他也要改变。他的胃癌应该也是累出来的。”
妈妈也开口争执了:“谁让他自找的呢，看把那些孩子打的，你看看他对孩子说的什么话。他是可怜，可是孩子不可怜吗？”
爸爸在家庭中有些妻管严，就没有再反驳了。
而我回想着梁秃子刚才的沧桑，想着他对我笑眯眯的样子。
又回想起五年级的那天午后，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温柔地问我们:“你们恨我吗？”
回首看看，他慢慢消失在人海中。
那是最后一次见他，略显沧桑的背影，和难得慈祥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