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深渊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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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冬季白茫茫的晨光撕开黑暗,坠落在她沉重的眼皮上,连带漾开一层艳红色光影。

她费了点力睁开双眼,昏迷前最后一段记忆开始倒流入隐隐生疼的太阳穴,包括交错不断的光影、笑声、巴掌、拳脚和厕所地砖间年代久远的霉菌。

实在称不上是一个好回忆。

全身的骨头像散架般地疼,她垂眸看了眼表面破裂的手表,起身走到镜子前,拧开水龙头清洗额角流下的艳红血液。淡红色液体自指间脱落,伴随哗哗水声流到水槽间的缝隙,汇聚成一道河流。今天她们下手似乎狠了点,镜中人的模样只有狼狈可以形容。

人狼狈,周围环境更甚。里间某条水管渗漏出水滴,头顶的白炽灯老旧破损,冷风刮过门板,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毫无生气的建筑里充斥着一股诡谲气氛。

她不明白李文君那群人是怎么想到这来的,本来在新宿舍这里就不会有人告发她们,特地约来和新宿舍间隔一个操场远的旧宿舍实在毫无意义。

不过当然,这种话她不会在李文君面前说,免得她发火,让她那帮跟班打自己更久。耽误她上课时间就不好了。

她在心底盘算着等会进教室该如何和老师解释为什么迟到,等到指腹残存的最后一丝血迹都消失不见,她抬起头打算再看看脸上的伤。

远处长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水泥墙间回荡。她身形一顿,伸手迅速从洗手台下捞出书包,回身就想从出口跑。

脚步声停在厕所门口。

文久单手撑着门框,弯低身子不断喘气。向来熨烫挺直的白衬衫压出皱痕,细长黑领带不知去向,想必他是隔着一个操场的新宿舍那边一路跑过来的。

她感觉到,那双黑曜石淬炼而成的眸子正盯着伤处。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她扯了扯唇角,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吞回肚子里。紧抓书包肩带的指尖隐隐泛白。

2

学校是滋养谣言和耳语的沃土。他从发生那件事后就有了这般体悟。
若学校是土壤,耳语是种子,嫉妒便是不可或缺的阳光和雨露。少年繁复的心态情绪,构建出这片异花园。
禅头花团锦簇,百花齐放,其中最为妖艳奇异的,是燃烧大地的红花石蒜。鲜红如炎,犹似炼狱。
“听说了吗?一班的文久最近跟一个女的走得很近耶!”
“真假?!谁啊?”
“就是他们班的一个女生,听说每节下课都跑去问他题目,如果文久不理,她就死缠烂打。”
“靠!我们学校怎么有这么贱的女人。”
话语由一张张不同的嘴,编织成不同的故事。
人们通常会信这些故事,因为这是他们枯燥平庸的固定式人生里,唯一的乐趣。而且他们还习惯在听到这些话后擅自下结论,也不让话中主角有重新叙述的机会。他们的生活出现了刺激,她的生活产生了巨变。他们满足了对故事的幻想,却曲解了真相。日子,从此与伤痕为伍。
接下来的发展就像所有老套故事,一成不变,所有人却仍因为这些把戏捧腹大笑。
她的书包塞满垃圾,课本被扔到游泳池,桌面画满咒骂的字样,被悬在门板上的水淋湿,被拖进厕所殴打,甚至被学妹勒索。文久就坐在她身后,看得很清楚。
有次他经过女厕外,传出的嬉笑声不绝于耳,同学三三两两掩饰着目光经过。他对上她的眼睛。她倒在地上,蜷缩着身子,任由那些拳脚落下。
眼眶里并没有泪水,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像一滩再也激不起波澜的死水。他没有说话,选择漠视。
为什么?
——因为害怕吧!
人生到此,一路顺遂的优等生,至今所经历过的“挫折”,唯有在这个班级考不到第一名。哪怕一切都是因为自己问了她一题数学。哪怕自己和她认识,甚至当了七年的邻居。
文久不想要人生再出现新的挫折和麻烦,因此选择视而不见。
很简单的原因,大部分人在面对相同的事情时,大致上应该都会选择一样的路。无法指责,因为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
教学楼正对校门,放学时文久都会在座位上看着她混在人群里离开学校,走向等在墙角的少年,说了会话后,两人会骑着同一台自行车离开。
文久晓得那人是谁。前一段日子还在学校的优等生,每次段考都在与她争夺年级第一的位置,上学期因为打架滋事而辅导转学,听说最后落到HZ市YH区有名的流氓学校。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文久七岁时因为父亲的工作而搬到市中心的住宅区,和他们租下旧家的是一户单亲家庭,男孩和他差不多大。
名字……好像叫刘金水。
文久关注他的原因不是因为他和女孩的互动,而是他的勇气,肯为不公不义的事情出头的勇气。
这是从小就被规则束缚的他无法做到的。
他想……和他一样。
文久有个秘密,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外人看他,就像看着一个行走于人间的神。
父亲是知名律师,母亲是外科医生,严格的家教使他态度谦和有礼,再加上一张好皮囊和一颗聪慧脑袋,简直就是标准的人生胜利组。
好的家世,好的家教,好的相貌。
他是常人眼中的淑质英才,世间所谓“了不起”的事物,他不用花费太多力气便能得到。人生无欲无求,直到遇见了她。
学习轨迹中拿了第一个第二名,第一次遇到一个没有夸他外表的女生,明明容貌留有幼时天真无忧的她的轮廓,内在的一颗心却变了、城府深了、看不透了。
她像只刺猬,拒绝任何人靠近。
多年后,文久心中的那个秘密依然困扰着他,感触最深刻的,莫过于高三那年发生的事。他的懦弱像一条引线,点燃了结果,燎原了人心底,最后一丝良知。
时间回到现在。
她垂着头,和文久并肩站在班主任的办公桌前。
“好了,我知道了,这件事就再观察看看吧,说不定只是女同学间的小玩笑,文久,你太认真了。”
年过半百的班主任垂着老花眼镜滑手机,心不在焉地打发他们。
班主任的态度连她都知道交谈无果,身侧的文久却还想继续争辩,她提着书包,回身默默走出导办,逼得文久放弃继续和导师交涉。
长廊空无一人,脚步声回荡,她走了一段距离后才停下脚步,出声问道:“你为什么帮我?”
“明明一直漠视,明明和其他人一样抱着看戏的心态,你今天突然帮我,是愧疚?是好玩?还是良心发现?”
文久张口,却吐不出任何话,因为他不知道答案。
原先在血液里沸腾的那股冲劲,霎时被冷水浇熄。
终究,只是虚伪的正义、虚假的勇气。
自始至终,所谓“帮助”,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姿态。
“别再管我了,”身前响起淡漠话语,文久收回发愣的意识,窗外灰暗的光落到她身上,镀上一层毛茸似的薄光,那双眸子却像个黑洞,透不进一丝一毫的光线,“对你,对我,都没好处。”
背影孑然一身,隐没长廊尽头。
下雪了。

3

夜幕伴着细雪,如约而至。
社区亮起一盏盏昏黄的路灯,刘金水牵着自行车,和她一起走过一条又一条小巷,远离社会定义的安全和秩序。一幢老旧的公寓矗立巷尾,踏上楼梯,左右两边对立的门,象征两个不同的世界。
刘金水准备好面对一场战争。
她准备好,面对一室孤寂。
“我回来了。”
她摁亮灯,白炽灯洒下的光照亮这不足十平米的小公寓。有简易的桌椅和床、卫浴间和厨房,却了无生气。她看向斑驳落漆的墙面上挂着的一幅全家福,女子温柔含笑的清秀脸庞是她童年最美好的记忆,男子宽阔厚实的臂膀曾是任她攀爬的山。
他们都搁浅在相片里,和中间那个天真无忧的小女孩待在一起。
她把两只书包搁在餐桌椅上,从柜子拿出两团面扔进锅里,没多久就听见隔壁传来的叫骂声:“说你这死小子!说要去上学,结果给我搞到去读了个破学校!要你去赚钱!结果钱呢!我看你根本就是拿去养隔壁那个贱婊子了吧!出去!给老娘出去!妈的你给我饿死好了!”
门被大力甩上的声响回荡楼梯间,久久不散。她把火调小,走到门前,旋开门。刘金水站在门外,一如他的名字,笑容如同阳光般灿烂。
“今天吃什么?”
“面,要加菜吗?”
“别了,今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厉害,菜价涨了很多,还是你留着吧。”
两人在桌边坐下,趁晚餐还没好,她从书包里掏出铅笔和学习讲义,指了一道题:“这题。”
刘金水拉过书看了看,夸张叹道:“唉~这么简单都不会做,真是白费了本大爷费尽心思的教学啊!”
“别废话,快教我!”她伸手轻拍他手臂,唇角绽开今天第一个笑容。“遵命。但我只再教这一次!”
夜晚在这样打打闹闹的过程中过得特别快。两人吃完面,她的手机收到一封短信。
她看完后神色微变,眸底一闪而逝的光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装作没看到,过了一会,就闻眼前人出声:“呐,拖累你了,对不起。”
同样的话他已听过上百遍,此刻还是好言好语地劝道:“那从来不是你的错。动手的人是我,被惩罚的人也应该是我,只是没想到李文君背后还有靠山,不然事情怎么会那么严重。”
“怎么会那么严重?刘金水,你根本没有必要打那场架。”
“......”
“就这么甘愿替我出气搞到退学?你大好的前途和未来都被我毁了,就一点都不生气?”
“......说这些是为了把我气到离开吗?那我劝你最好别费力气。”
她默然。
“从小到大,你有事想瞒我就会用话把我气走,我早就看透你的招式了。”刘金水拉过书包,从内袋掏出一条银链。
“给你。别再说那些有的没的,作为交换,赶紧把实话说出来。”他项链摆到她面前,眼神犀利,打定主意今天不听到答案不走人。
“你把打工的钱拿去买这个?”
“有意见?那是我赚的钱,不需要那个女人来管。”
她突然安静下来,垂着头,指间抚过那条简单毫无装饰的银链,却迟迟不套上手腕。刘金水慢慢跟她耗,反正时间多的是。
时间滴滴答答的走,过了五分钟左右,他才听到她开口:“给你,好好收着,记得照着上头的事做。”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空白纸片,大小就如同名片一样。刘金水把纸片夹在指间转了转,看了老半天也没看出端倪。
“这啥啊?”
她只勾起嘴角一抹淡淡的笑,伸出小指头:“约定。说好了?”刘金水“噗嗤”一声笑出来:“幼稚。”尽管嘴上笑着,他修长有力的手还是伸出去,勾起她的手指。
深夜时分,白雪纷纷坠落两人肩头,雪势明显有转大的迹象。
她垂着头,目光跟随着雪地上两人不停变换的影子,轻声说道:“这么大的雪,到了明天,不论地上有什么都会不见吧。”刘金水一手插进裤袋里,垂在她身侧的五指时不时擦过她的手背:“嗯......所有真相,都会被埋葬。这是好事?”
“当然。”
“......可我要是后悔了怎么办?”
“你不会的。”
两人在桥上停下,不远处有盏路灯在河面投下光影,她跳上扶手,身下的哗哗水声不断把光影撕扯成碎片。她张开双手,一步一步步伐落在仅一脚宽的扶手上,清冽的嗓音再次强调:“绝对不会。”清寂雪夜,街道无人,刘金水个子高,向远方望去,能看见在一片低矮平房后的校舍。阴暗无光的校舍在夜幕中拉扯出一个巨大轮廓,就像伺机等待猎物的怪物。刘金水收回视线,转而望向把扶手当成平衡木行走的她。
“不论现在还是未来,绝对不会。”
她的瞳仁映着路灯的橙光,清秀脸蛋映着白雪,显得迷离而醉人。刘金水的脸色沉了下去,最后又回到平时一副豪放不羁的模样,朝她伸出手。
“走了。”
灯光投下两人紧握的手,细长黑影一路尾随,直到他们转进一条没有监视器的小巷。
雪花掩埋脚印,乍看之下貌似无人经过,而谁又晓得,在今夜走过的这对年轻男女,会以如此震撼的方式在众人心里刻下一道无法抹灭的痕迹。
他们的寻常,正流经寻常世界。
“太慢了!迟到半小时,居然让我们在这吹风吹到感冒!我要加收医药费。”学校顶楼年久失修,沿路没有监视器,铁门早已生锈损毁,许多人都喜欢没事来这里。包括李文君。
她裹着一件单薄的外套,望向眼前那群身着棉绒大衣的人。那些,都是她的同班同学。
她从口袋掏出一叠纸币,领头被称为李文君的女子伸手抢过去。
点了一点,李文君把钱砸在她身上,尖声骂道:“才这么多?!我叫你带五千块,不是叫你带五百!”
一张张纸币随风飘落,有些落到她跟前,有些飞到栏杆外头,落到世界某个角落。
算了。她想道。反正再也用不着。
“我受够了......”
这四个字像一条导火线,李文君听见她的低喃,涂满胭脂的脸垮下来,伸手大力推了她:“喂!抱怨什么啊!废物没有资格抱怨!”
身旁的小跟班凑近她耳畔低语,李文君闻言,鲜红的唇弯成张扬的弧度:“好主意!难得见你长脑子!”
一群人七手八脚把她抬出栏杆外,逼她站到外围一小块水泥地上。说是水泥地,其实不过十五公分宽,人站在上面,一不小心便会摔下去。
“好好看着,如果不想摔到下面变成一堆肉泥下次就给我带够钱!听到没有!”李文君扬手让人放开她,等她自己爬回来。然而,她并没有等到预料中的画面。
恢复自由身的她回过头,一对空洞幽深的眸子看着李文君,轻声问道:“这就是你的愿望?真是廉价。”她抬起纤瘦的手勾住李文君的脖子,在她耳畔低语:“这是我的愿望,而我现在,正打算‘实现’它。”语毕,她向后倒去,一跃而下。
李文君瞪大眼,手不假思索就伸出去,指尖擦过衣袂,眼前消失的人影在她饱受惊吓的瞳孔中刻下一道伤。“啊——”
李文君刺耳尖利的叫喊湮灭于夜色。她的身子腾空,坠落。
门边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众人由于震惊,皆未察觉。雪花纷飞,世界刹那间静默下来。乍看之下,这座城市依旧保持着自己的速度,犹自运转。
那天,世界的调色盘剩下三种颜色。
清朗无光的墨、纷飞飘落的白,和刺眼夺目的红。雪,渐渐大了。

4

她死了。
死在料峭初春。
指针拨回一星期前,HZ市YH区下了这年冬季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场雪。
细白的雪覆盖了每一寸土地,宛如群兽蜇伏的大地浸在一层灰蓝色的抑郁轻纱里,似有若无的,叫人心生烦闷。冬天在叫嚣春天。
文久从那天起就没见到她,包括刘金水。
班上对于消失一个人似乎毫不在意,班主任也是,就像从开学以来就没有这个人一样。所有人依旧嬉笑打闹着,度过灿烂青春的高中。直到初春的阳光露脸,累积几公尺深的雪消融,她的尸体,才在雪堆下显露出来。
发现她的过程没有任何新鲜处。那天课堂进行到一半,文久鬼使神差地出了神,不经意看向校舍旁的空地。她的脸衬着细雪显得毫无血色,穿着一中标准的学生裙和染上大片血迹的衬衣,四肢扭曲成诡异的姿势,那双宛若黑洞的眸子染上一层灰白,直勾勾望向天空。
“啊——”
显然地,坐在前头的某个女孩也看见了“她”,猛地在耳畔炸开的尖叫声响吸引了众人的视线。教室刹那间乱成一团。
文久坐在座位上,无视周遭的一切混乱,只是单手撑着头,像在思考。
“到底哪一步错了?”他在心底默问,“究竟是什么东西,把她逼上死亡这条路?”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她再也不能别过视线,逃避躲藏。现实抢先一步,杀了她。
“相信各位同学都已经知道消息了,本班的学生……今早被发现陈尸校舍,警方目前已经接手值办……可能会找几位同学过去问话,别担心,学校已经把消息压下来,除了各位的父母,对外一律宣布为意外身亡……”
班主任在当天下午在教室出现,边宣布学校的处理方式,边拿包纸巾不断抹眼泪。班上陆续响起抽噎声。
对学校而言,这是保全校誉的最好做法。
——隐瞒真相。
铅笔芯“啪”的一声断裂,文久按上书,抬眸向前方的座位看去,刻满脏字的桌面静静搁着一朵红花石蒜,又称彼岸花。彼岸花开彼岸,花生不见叶,叶生不见花。
是象征孤独和遗忘的花。
一条鲜活美丽的生命,只需瞬间便能陨落,却能以最丑陋的姿态留在人心底。
他顿时觉得可笑。
她不希罕这些廉价的泪水;不需要李文君那个小团体到她的墓前磕头谢罪;不缺乏由媒体渲染出的大众怜悯。她只是想……拉几个人,一起下地狱。
很纯粹,真实的愤怒,有别于以往,她冷漠,毫不在意的态度。
与此同时,一个消息也在高年级间的社群网络间传开——
“听说,她的脸上带着笑。”
“听说,她是被人推下楼的。”
“听说,她的掌心写着凶手的名字。”
消息不知从哪里传出来,越扩越大,大到连原先毫不知情的媒体都从中嗅到阴谋的味道,蜂拥而至。消息再也压不住,HZ市YH区一中顿时成为众矢之的。
一中优等生坠楼身亡的消息,很快传遍这座城巿,毕竟是HZ市YH区的重点学校。
媒体经过获得的匿名举报连夜探查,意外查出潜藏在校园内的霸凌案,黑道毒品网络,教职员贪污等等。
曾被誉为全省第一高中的HZ市YH区一中,顿时火尽灰冷。而事件中心的悲剧主角,也被探查出身家底细。
HZ市YH区一中资优班优等生,双亲在三年前意外去世,生活全依赖父母的保险金和奖学金。在学校遭受同学和导师长期霸凌,毫无申诉与求救渠道。
尸检结果是坠楼导致的失血过多,同时还在死者身上各处发现大小不一的淤血痕迹,再加上众多学生皆证实霸凌存在,警方以李文君为主嫌,其余皆为帮凶结案。
凶手落网,相关人员记过调职,事情看似已经结束。校长本来是这么想的,但他低估了媒体穷追不舍的毅力。
媒体成天堵在校门口,拦下经过的老师学生,询问他们对死者的印象。
“她是个品学兼优的女生,发生这样的事真遗憾。”这句话出自那天目睹过她脸上伤口的老师。
“学姐对我们很好,上次在操场看见我口渴,她还把自己的水让给我。可是今天……”女学生的双眼眶里有泪水打转,抽抽噎噎一会,她抬头问身旁的同学,“怎么样?我表现得还不错吧?”这源自于曾经勒索过她的学妹。
案发后两个星期,文久终于在墙边见到他要等的人。刘金水。
他冷着脸,看着自个儿走到面前的人,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要说什么?”
文久深吸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拳头紧握,强压下胸口窜起的怒火:“这张照片,是你照的吧?她也不是被李文君推下楼的,而是自杀?”
文久举起手中的报纸,社会版头条正好就是李文君伸手推她的照片。
刘金水嗤笑:“真不愧是常年输给她的万年第二,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你两者都说对了。所以呢?你得到答案了,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和警察举报?说李文君那几个贱货是无辜的?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她们自作自受,怪不得任何人。”
文久臆测的事成真了,只是没想到幕后黑手会这么干脆地承认。
看着刘金水唇角的冷笑,他再也克制不住怒火,咆哮道:“所以就这样陷害她们?为了你的报复?杀人和伤害罪行是不能比的,这会毁了她们的一生!”
文久单手攥紧拳头,揪起刘金水的衣领,带着满腔怒意的拳却被刘金水硬生生挡下。他冷眼看向文久,依旧是那副挑衅的嘴脸:“因为这是她希望的。”
“……什么?”
刘金水甩开他的手,整了整衣领,一字一句清晰说道:“这、是、她、希、望、的。”
“自杀是她的意愿,我拍下的照片也是。既然你这么在意她们的人生,那她的人生呢?风光亮丽的大好青春被你们践踏得毫无价值,谁来负责?你吗?”
“姓温的我告诉你,凶手不只是李文君,还有你们这群冷眼旁观的人。”
刘金水冷哼一声,猛力把文久推倒在地,露出袖口一抹晃眼的银。他跨上自行车,“你没有资格提她的名字。”
自行车消失在苍茫的一月天。
文久这才想到,他的眸子和她一样——都是透不进光,深不见底的黑洞。

5

总有一些人和一些事,在时光的轨道上渐渐销声匿迹。回首过去,只发觉那些刻骨铭心的伤比起当时已经显得不那么扎人了。但他仍然常会梦到,她破碎凋零在血泊中的身影。
当年那夜,他在楼梯阴影处等到李文君和一群慌乱的跟班散去,缓步走到她身旁跪下,用带着手套的手蘸了点地面未干的颜料,小心在她掌心写下一行字——everyone。所有人,都是判她死刑的刽子手。
他翻出围墙,直到漫天大雪将她的身子埋藏后才离去。梦里,他不断沉沦于那天的经历。
现实中,他会在半夜惊醒,花几分钟发愣,理清思绪。
他拿起床边柜上的手机,卸下手机壳,取出一张边缘破损泛黄的纸片。
最初空白的纸片经过特殊处理,显出纸面埋藏的秘密,上头草草写着一行字:“活着。”守着对她的承诺,简单二字形同枷锁镣铐,至今依旧禁锢着他。斗大的泪自颊侧滚落,长久以来压抑的思念氾滥成灾,终至溃堤。
——说什么啊...明明后悔得要死...
他就这么清醒着,迎来黎明。醒来在没有她的世界。
鹿角解,蝉始鸣。HZ市YH区一中照例沉浸在一片青春气息中。
身着笔挺制服的学生三三两两走过校园,在炙热地面投下圆点般的黑影。时值盛夏。
两名穿着膝上三公分短裙的女学生倚着长廊栏杆,漫不经心地玩着手机。
“下午第一节什么课?”其中一人问。“等等我看看……辅导耶!是刘老师!”
夏日微风拂过裙摆,两人兴奋欢喜的表情定格在这里。在最美好的年岁。看在刘金水眼里,便是如此。
连日失眠的他尽管困顿,还是尽力扯开笑容和任教班的学生打招呼。“上课了,你们快进教室。”
当场把两个小女生迷得金星直冒。
HZ市YH区一中和其他学校一样,流传着七大传说,其中不乏校园鬼故事,但和别的学校不同的是两项,一项是当年的霸凌致死案,还有一项就是新进辅导老师刘金水的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据说看到一次,此生无憾。
刘金水跟在两人身后进了教室。课本轻搁桌面,他清了清喉咙后扬声道:“今天是我们班最后一节辅导课,就不要再废话那些升学辅导了。也许你们之中已经有人准备放弃了,来!已经放弃的举手。”
班上爆出一阵笑声,还有人起哄喊着别人的名字。
“但为了考试着想,我们还是要来做些事。”台下顿时哀声一片,他笑了笑,“相信在座的各位能进来一中,领悟能力都不错。但我想问你们,知道这个词吗?”
刘金水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字。——霸凌。
全班默然。
“霸凌,又称欺辱,指的是一种长时间持续的,并对个人在心理、身体和言语遭受恶意的攻击,且因为霸凌者与受害者之间的权力或体型等因素不对等,而不敢或无法有效地反抗。霸凌的霸凌者可以是个人,也可以是群体,通过对受害人身心的压迫,造成受害人感到愤怒、痛苦、羞耻、尴尬、恐惧、以及忧郁。”他顿了一下,抬眸扫过窗边倒数第二个空着的座位,“严重时,可能导致意外发生,甚至致人于死。”
“这节课,我们就来写一篇短文,题目是……”
寻常。
白粉笔划过线条,在黑板上留下一道似泪的痕。
“我想知道,你们对‘寻常’的定义是什么。这个题目的解读可以是‘寻找平常’,也可以是生活中的‘平常’,就看你们怎么发挥。字数不限,时间到下课为止,有问题适时举手发问。”
书页窸窸窣窣翻动的声音掩盖蝉鸣,他站在讲台上,望向那个空着的座位。她落在灿阳下,身形微微透明,正侧头凝望窗外的校园。盛夏花开,岁月静好。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注视,她侧过脸,一双清亮的眸子撞上他的目光。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她轻轻笑了。
寻常……我怎么会忘了你呢?

“医生,我杀了人。”

“她……是我的同班同学。”

“没有,我们从没吵过架。”

“是我害了她!都是我害了她!”

男子大声喊叫,震动了地上堆积的一小片尘埃。

两个身影在一间教室里,桌椅倾倒、地板积灰、墙角结满蜘蛛网,可见久疏管理。这里是HZ市YH区一中的旧校舍,已经进入拆迁的最后阶段,仅剩半栋残存的建筑。

讲桌前紧挨着一套桌椅,说话的男子正坐在上头,头偏向一侧、眼睛蒙着黑布、双手双脚都被反绑在身后。但他似乎毫无察觉,只是不断嚷嚷着“医生”、“杀人”、“她”一类的词。

可是室内除了他的声音之外,没有人说话,他的话却像在回答问题,就像有个人在与他对话。

刘金水合上手中的一本诗集,指腹轻抚过保存完好的硬壳封皮,俊朗脸庞上的情绪看似云淡风轻,自牙间迸出的嘶哑嗓音却透露了他的情绪:“难受吗?”

男子忽然噤了声。

“告诉我,你难受吗?”

轰鸣在夜色中炸开,一道雷光瞬间点亮漆黑的教室,讲桌上方悬挂的双脚随着刮起的狂风摇晃,绳子禁不起刺激,断裂坠地,重物落地的声响让椅子上的男子猛然一颤。

四月了,HZ市YH区迎来雷雨季,今夜也不例外。刘金水冷冷瞥了眼李文君那张冰冷灰白的脸,情绪定格在慌乱惊恐,眼角还带着泪痕。

死不足惜。

他心想,收回目光,再次面对文久时显然已经失去任何情感。“她也曾像现在的你一样,不过坚强多了。”

“她从没哭过,无论是父母遭逢意外,还是在学校被欺负,如果不是那天发现她身上的伤,我也许永远不会察觉。”他的脸上掠过痛苦的神色,仅仅一瞬,“现在想想,那天你也在呢,身为一个漠视悲剧发生的旁观者,我很怀疑,你真的有为了这件事懊悔过吗?还是根本没意识到?”

刘金水偏过头,挑起一边的眉,文久却没有回应他的话。也许,他再也无法说话了。

一道雷光再次劈下,刺眼的白光令他闭上双眼,刘金水也在那瞬间看清了,文久脖颈处一道长约十公分的伤痕,大量鲜血奔涌而出。

他茫然地抬起手,掌心抚上颊侧,滑腻液体沾黏皮肤,随之而来的是浓厚得让人窒息的血腥味。

他杀了文久,杀了李文君,杀了许多人。

当刘金水意识到这点时,四周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他看到窗外大片白色亮光,和一排又一排的特警,狂风夹带暴雨,模糊校园外的景物,雨丝染了脚边的血迹。他想起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这没什么,只是对他们的报复罢了。她当年受的苦痛更多,更深刻,这只是以牙还牙罢了。

“深渊之底,寻找女神赠物的三个男人,然而,战争拆散了他们,其一成为英雄,其一成为流浪者,剩下的一个,成为被捕的俘虏,即使如此,三人的心志仍纠结在一起……”

刘金水拿着那本诗集,轻声念出脑中早已倒背如流的诗词。多年后再次回顾,他终于知道她热爱这首叙事诗的理由。因为女神的赠物而聚首的三人,何尝不是他们?俘虏、英雄、流浪者。牺牲者、旁观者、牵连者。

如果不是青春期这段难以化解的复杂枷锁,他们也许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吧。

“君乎,因果之缘,梦想也好,荣耀也罢,已然尽失,女神开弓,放尽箭矢,被复仇禁锢已久之吾魂,被苦恼纠缠始终之愿望,倘赦吾以救赎,则唯君之安寂长眠。”

刘金水走出校舍,进入白光、枪口和雨丝建立起的包围圈。他的双手鲜血淋漓,脸上依旧带着灿烂的笑。

“刘金水!你涉嫌绑架、凌虐、杀害等多项罪嫌,劝你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人群中有人在嘶吼,但他分辨不出来人在何方。

刘金水唇角的笑容更盛,在现场几十对目光和枪口中,翻开手中的诗集。“等到约定消殒的明天,必定飞舞归向君所在之地——”

——寻常……我成功了吧……

他把手伸进裤袋。

“化身为命运的希望点滴,在地之尽头,天之边涯,海之角落——”

——没有辜负你的牺牲吧……

众人警戒着,暴雨模糊的视线里,他似乎将一个黑色物体抵住自己的太阳穴。“悄声逝去。”“等等!”

砰!

某人的声响伴随枪响炸开,子弹旋转腾飞,贯穿刘金水的脑袋,带出大量鲜血和脑浆。刘金水闭上双眼,双手垂落身侧,仰面倒下。

水花和血液模糊了纸张上的文字,同时也模糊了十年前发生在这一所学校里的悲剧真相。那个女孩的名字,再也不会被任何人忆起。

“寻常,我来找你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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