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查尔斯的失约,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一大清早,还来不及洗漱,便听见黄宅上上下下都忙了起来,一扫近几日的懒散。我忍着哈欠,打开门来,拉住正陪着仆人们东跑西跑的夏氏问道:“这是怎么了?”
只见夏氏一脸焦急:“老爷这次出海,遇上强盗了!听说,他们在海上就动手打了起来,这不,受了重伤,一时半会回不来,在半路上修养呢!我得差人给老爷送东西去呀!”
“老爷怎么了?”我仍旧拽着夏氏,不肯放她走:“他在哪?我要去看他!”不等夏氏回答,我便要跑去马厩拉马。
“戚夫人,戚夫人!”夏氏连忙追了上来:“你看这人来人往的,东西都装不过来,早就没有空闲的马了,你怎么过去呀!再说了,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好往外抛头露面的。”
“可是我是他的妻子呀!”我冲着夏氏喊道。
“戚夫人,”夏氏拉回了我:“现在老爷不在,你可不能就丢下这么偌大的一个宅子一走了之了呀!”
“那该怎么办呢?”一听黄仁受伤,我心里也是备受煎熬:“老爷在外头,也没个人照顾,我怎么能安心守在这?”
“先别急,你听我慢慢说。”夏氏朝着几位仆人吩咐了几句,便将我拉回了房,扶着我在桌前坐下,一面替我梳着发,一面道:“这回老爷生意没做成,还遭了贼,受了伤,可见损失巨大,也不知路上经费够不够,有没有钱养伤。况且,这黄宅里还有这么一大批人,全指望着老爷养活呢!我已经叫了人给老爷送了钱又送了不少的药物,已是开销不少,你这么一跑过去,一路上也是要吃也喝要歇脚的,哪来得那么多盘缠呀!”我听了,细细回味着夏氏这番话,觉着有几分道理,只悔自己的冲动:“夏妈妈说的是,莎儿以后一定考虑清楚再行事,绝不莽撞。”
为了弥补我的冲动,我回过头,朝夏氏道:“夏妈妈,莎儿这还有些细软和一些不怎么用得上的首饰,不如我们能当的当,一并给老爷送过去吧,剩下的也好贴补黄宅的家用,你看如何?”
夏氏拍着我的肩笑道:“你有这份心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你真的舍得?”
“舍得舍得,怎么不舍得。”我连忙站了起来,开始翻箱倒柜:“夏妈妈,那边抽屉里还有些玩意儿,你看看哪些值钱,也挑几样出来,能凑多少是多少。”
夏氏应声答道,抬手便去掀妆奁台前的抽屉,这时我的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出的异样,可当我想起来时,一切都晚了。
夏氏的手,胡乱扯掉了用来绑画卷的绸带,于是还不等人来得及反应,那张查尔斯送来的圣母玛利亚西洋画,只听“嚯”地一声便整个暴露在我们的视线中,一览无余。
“这……这是哪来的东西?”夏氏眼里很明显地闪烁着慌张:“老爷……老爷怎么会有这样的画呢?戚夫人,你……”当她一见我那张比她更为慌张的脸时,便停住了嘴,心下也明白几分了。我们一时间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在这静默的空气中相顾无言。
“戚夫人。”终于,夏氏开口说话了:“你可知,抢劫老爷的那些海盗,都是些什么人?”
我摇头。
“正是这群可恶的西洋鬼子。”夏氏咬牙切齿道:“他们不知廉耻,在番禺,专门诱骗孩子和女人进教堂,吃孩子的心脏,对女人进行禽兽之事,这些你可知?”
“啊?”我睁大眼睛看着夏氏,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不受控制地半捂着自己的嘴:“可是,夏妈妈,他们明明都是些教徒,都是些极好的人呐……”
“一个人好与不好,岂是一眼能够看得出来的?”夏氏痛心疾首道:“戚夫人,不论他们跟你说了什么,你可千万不要相信!在漳洲城里,没有人会认为这些洋鬼子是好人的。”
我依然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张画像,画上的圣母玛利亚,是那么的温柔美丽,怎么会和这些可怕的事物扯上关系呢?
“戚夫人,”夏氏又开口了:“你若是真想要报答老爷,倒是有一事,你是可以帮他的。”
“什么事?”我向夏氏投去了期望的目光。
夏氏从袖口中扔了一把短刀在我脚下,我不解:“夏妈妈,您这是?”
“怎么,怕了不成?”夏氏一挑眉,走近了我:“老爷平日待你如何,我想你是知道的。”
“莎儿自然铭记在心。”我毫不畏惧地盯紧了夏氏的眼睛:“若是要戚莎的性命,戚莎也愿意!”
“你的命,现在倒是不用。”夏氏冷笑着:“老爷这次伤势特殊,需要以人血为引,熬入药中,不知戚夫人,愿不愿意为了老爷,割血相救。”
“以人血为引?”我不禁疑惑起来:“那是什么药?”
“不管什么药,只要能见效便是好的。”夏氏又掏出了一个瓷口小瓶,往桌前重重一放,看来她是有备而来的:“只是,不知道戚夫人有没有这个诚意。”
只是一点血,应该没有关系的吧?
我慢慢弯腰捡起了脚下那把短刀,看着桌前的瓷口小瓶默默想着。可是,究竟是什么样的伤,一定要用这种药呢?我又忍不住观察了一会儿夏氏的表情,她似乎对我步步紧逼,丝毫没有退让的样子,在她的注视之下,我只得将手腕伸了出来,对准了瓷器的瓶口,拿着短刀,狠狠闭上了眼睛……
只要黄仁能好,怎样我都愿意。
“住手!”门忽然被莫兰芳撞开了,她气喘吁吁地冲上前,终是来晚了一步,夏氏得意洋洋地收紧了瓶盖,朝她道:“莫姑娘,在你进入戚夫人的房间之前必须叩门,这是黄宅的规矩。”
莫兰芳不理她,一个箭步冲到我跟前,死死拽起了我那只还在流血的手,道:“你……你居然真的割了?你怎么那么傻?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吗?”
“莫姑娘!”夏氏似乎是要发怒了:“你不愿意,不代表戚夫人不愿意,不要因为你的自私,而去埋怨别人!”
“好一个老奸巨猾的忠仆。”莫姑娘冷哼一声,依然用她毫无感情的声音道:“既然戚夫人愿意,你在黄宅少说也有十年了,为什么不是你割血救人,而一定要用我和戚夫人的血呢?无非是你们的血没有用罢了……”
“你给我住口!”夏氏喊道,她下令一声,便有仆人入了房,一前一后粗鲁地压着莫兰芳离开了。莫兰芳不甘心地朝我喊道:“戚夫人,你可要想仔细了,这血,可不一定是给老爷用的呀……”
我从未在黄宅里看见这副架势,也从未见到夏氏如此的颐指气使,我承认,我被眼前这一幕惊得六神无主了。我居然不知道,夏氏在这黄宅里,是能指使得了下人的,相比起来,倒更像她是主,我是仆,他们对我,还不如对夏氏的言听计从。
“戚夫人,黄宅对你如何,我这个老妈子平时怎样,你都是清楚的,别的就不多说了,你自个儿掂量吧。”说完,夏氏便头也不回地出了房,继续同那群仆人一起忙乱了。
打点完最后一批行装是在傍晚,夏氏忙着没空出屋,我帮着把东西送到了朱红大门口,目送着马车向着日落的方向飞奔而出,直至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
我看着马车离去的地方,好一会儿,才决定转身回府,莫姑娘去哪了,我不知道,不知怎地,再她和夏氏发生口角之后,竟是一天也没有见着她了。一旦我靠近莫姑娘的房,下人们总是支支吾吾地,想着法把我支开,我也不想再去自讨没趣,只得毫无目的在黄宅里瞎逛着,但偏偏,我越是想清静一会,总是不能清静。
“戚夫人,你可让我好等!”这不伦不类的口音,不用想我也知道是谁,但他从一方假山之上突然落在我面前时,我还是被惊了几分。查尔斯不知从哪弄来的下人的着装,扣着帽子,低着头出现了:“你的手受伤了?”
有了早上夏氏的警告,我对他也警惕了几分,向后退去,并不答他,只是道:“你这衣服哪来的?”
查尔斯捧着一串铜板在我眼前晃了晃:“有什么难的?”
我对他的行为感到一阵厌恶:“你赶紧把衣服还回去,黄宅还不缺你们这些西洋鬼子的钱。”
听了这话,查尔斯收起了他那般玩世不恭的态度,皱着眉道:“戚夫人,你这么说话实在是太刻薄了,我等了你一天,可不是来听你羞辱的。”
“谁……谁让你等了?”我想起了夏氏所说的番禺教堂之事,眼见四下无人,心里忍不住一阵发毛:“你自己说的,去不去随我意愿,这会倒赖起我了……”
“可是戚夫人,你也是想听的,不是吗?”查尔斯道:“戚夫人,你应当是清楚的,你不是大鼏的女人。”
“即使是这样,我也不会上你的当。”我不知哪来的胆子,冲他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教堂,是用来奸淫掳掠,拐骗小孩子的!”
“噢。天哪!”查尔斯这时做出了一副夸张的表情,他虔诚地朝着天空,在胸前划着十字,口中不住地祷告:“上帝啊,请原谅这个无知的女人,她听信了愚民的谣言,什么也不知道,您可千万不要降罪于她!”随后,查尔斯将身子朝向我,很严肃地对我说:“戚夫人,这话是谁告诉你的,你可有证据?”
“是夏妈妈说的……是从番禺那传来的消息……”
“夏妈妈?”查尔斯忍不住一阵轻笑:“她不过一个深闺妇人,番禺离这路途遥远,她又是从哪里听到的?可信吗?”
查尔斯的这番话,把我问住了。是啊,夏氏整日和我待在黄宅,又是如何知道的。查尔斯见我这般,又问道:“戚夫人,若是有人说,黄宅是用来奸淫掳掠,坑蒙拐骗的,你猜,大家会不会信?”
“这怎么可能……没有人会信这等荒谬之言的!”我愤愤地答道。
“你错了,他们会信,还会一传十,十传百,说得跟看见似的。”查尔斯毫不留情地反驳了我:“你们在黄宅里深居简出,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形,怎么说都是会有人信的。”
“真的会有人信吗……”我喃喃自问。一个深宅大院,里面的人甚少与外界来往,如若有人说里面有见不得光的事情,我会相信吗?我开始试想起来,居然都给不出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但我能确定的是,即使我将信将疑,那也一定会离那所宅子远远的,甚至避而不见。
“那你们也不能在海上抢劫呀……”我一时找不到理由反驳,只得搬出了黄仁的遭遇。
查尔斯却更觉可笑了:“戚夫人,你能保证,在大鼏土地上,做坏事的都是西洋人吗?难道你们大鼏人,一个个都是神,都没有小偷的吗?”
答案很显然,我不能。
查尔斯见我已经被问得说不出话,也不再刁难我,他道:“实不相瞒,我们这些传教士远道而来,在大鼏土地上没有亲人和朋友,见了戚夫人很是亲切,也很希望能帮助戚夫人了解自己的身世。”
“戚夫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成为你的朋友,带你了解更多关于西方的事物,相信你也会对此感兴趣的,我知道你们大鼏女人出行不便,如果你愿意给予我足够信任的话,我愿意一直假扮成黄宅的仆人,在黄宅进进出出,带你慢慢了解你的家乡。这不是一两句可以说完的。”说着,他往我手里塞上一支药膏,说是有助于恢复手腕上的伤势,看着他与我同肤色的手掌,我的心里一时间五味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