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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覃明踩灭了已经烧到过滤嘴的烟,顺便捏扁了烟盒,焦黄发黑的手指抹了一把晒黑的干裂的脸,皲裂留下的沟壑像蜘蛛趴在他的脸上,这是今天上午的结束的标志。
不过这标志并没有什么意义,前天是这样,昨天是这样,他有理由相信接下来的几天甚至长时间里也会出现这个动作。只是证明他又在这个占地巨大的烟厂外面度过了一个烈日曝晒的上午。马路很烫,薛亮和几个同行兄弟在旁边一棵细树的阴影下打牌。几把破损的铲子歪倒在地上,和改装后的加厢摩托车跟覃明一起享受日光浴和烟厂特有的烟草味。
“马猴”甩出最后一张红心A,看了看覃明,小声对薛亮说:“亮哥,覃哥又犯病了?”
薛亮抬头看他一眼,又看看牌,甩了“马猴”兜头一巴掌:“你伢子不晓得多精哟,就会出单牌赢老子钱。”
薛亮把牌往下一翻盖在地上,警告几个人:“别动老子牌!”,其他人点头答应了,他才走出树荫,往覃明走去。
覃明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薛亮自己坐下来,问他:“老覃,老婆回去啦?伢子回去读书啦?”“今天早上坐客车走了。”覃明又捏了捏烟盒,转头找薛亮要烟。
“哎,不要想了,来跟兄弟打牌。”薛亮一把想拉起覃明,覃明有点生气,甩开薛亮拉着他的手,闷头抽烟,不说话了。
薛亮一愣,也不高兴了:“耍脾气嘛,行,老子自己玩了。”说完走回了树荫下,给几个看热闹的人一人一巴掌,集合起来继续玩牌。
覃明继续顶着太阳呆坐。
他就这样坐着,周围高温的空气让他的衣服全都粘腻在身上,不断行驶过的汽车带着滚滚热浪充斥了每一寸空间,像一层塑料胶袋牢牢地附着在脸上、身上。他的视线被骄阳扭曲,盯着面前十字路口来来往往的车辆和露着白腿的女孩子们,坐在开着冷气的爱车里,一踩油门,上好的引擎带着车冲出马路,他几乎都能听到未关紧的车窗外气流的嘶鸣声,甚至为自己穿着泥汗的衣服弄脏了车座感到不安。然后他笑了。
他从工包里拿出瓶盖发黑的矿泉水瓶喝了口水,掏出一份报纸,分开一张两面顶在头上,自顾自地翻看起剩下的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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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活动板房里睡着的七个人各自发出呼噜、磨牙的声音。醒着的一个人悄悄爬起来。
“马猴”在板房外的临时厕所放了水,提着裤子出来,却没回到床上。他站在二楼房间外玩手机,打开了微信。
他跟着同乡人挤在充斥了汽油味的大卡车里出来,在一个小模型工厂里上班,管住不管吃,他只带了三百块钱,除去路费,连饭都吃不饱。一道从食指贯穿到尾指的伤疤,骨头差一点就断了,是给盒子定模的时候被飞起来的钢材刮到的。他用力磨蹭着伤疤,老板给了他一点医药钱,就把他打发走了。
他蹲在板房二楼的过道上,把手机放在一张广告单上,隔开了被脏黑的机油和泥土覆盖了的地板,慢悠悠地向上滑动,在几个亲戚群之间来回切换。这些个亲戚,帮过他的,没帮过他的,反正日子都过得比他好,也不算什么特别的亲人。
他在老家还有着一帮闯南走北的兄弟,没有血缘关系那也是真亲哥们。
他还记得从那个全村同姓的小社会来,进入了一个不知道邻居姓名的大世界。
他的以前同学最喜欢在小操场中歪了框的篮球架下打架或在没有从来球拍和球出现的乒乓球台上乱画,洗旧过时的衣服不成套地耷拉在他们身上,能找到一本封面完整的作业本那就是好学生了。这里的同学穿着成套搭配的校服,白衬衫领子上沾了黄渍都要被某些眼尖的笑上一天,简约宽大的书包,课间大声讨论的新游戏和零食,甚至还有邻座认真写作业的同学,课本的包书皮光亮得让吊灯能够直接反射上天花板。他觉得最大的不同应该是,桌子底下不用垫着纸片了。
不过他在回去以后并不跟他的兄弟们讲这些事情,因为他们不在乎他爸是不是不给钱上学,就像其他同姓的同学一样,只把他当是在不同亲戚家里寄宿,转了一圈最终还是要回来的,他也不在乎,就当作做了一个光亮的梦。从梦里带回来的鲜亮衣物、文具也被课桌上的灰和篮球架下的泥盖住了。
所以他辗转多地,用命找活儿干,他觉得,至少得养活自己,才能把被继母和没头脑的父亲当作保姆的弟弟接出来。这个弟弟甚至没能见过这样光亮的梦。
他冷淡地看着亲戚在群里讨论着他根本不懂的蛋糕烘焙和甜品,一会儿后话题转到了大学生活。他点开了另一个微信联系人。
“在吗?我想定一个蛋糕,后天送到老屋。”他发给老家的杂牌蛋糕店。
“要多大的?”
“一百到两百块这样差不多。”他想了想,决定这样说。
“8寸行不行?够几个人吃的啦。170。”
他端详了一会店家发来的样图:“行。”
他盯着微信界面几秒,又补上:“上面画一个哥一个弟,就写兄弟大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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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阿龙歪坐在汽车饭店的塑料沙发椅上,同桌的其他司机都在狼吞虎咽当地的“特色小菜”,黑色巨大的风扇开足了马力站在他对面,转起来仿佛不存在一样的扇叶把闷热、油腥、汗臭打包起来甩在他脸上,刷过他的每一根汗毛。吊顶的黄灯泡把菜油照得浑浊。
他点开手机浏览器,搜索“跑的马”图片,随便保存了一张,又点开微信。
“马行天下,生意兴隆![图片]”
他发了朋友圈以后随手又给几个人点了赞,收起手机开始闭目养神。
“现在行情不得行喽,跑几万公里都不到几千块钱,穷得裤裆空喽。”一个老大哥司机放下塑料杯里的啤酒,舔了舔筷子,手疾眼快地夹住一条埋在汤里的虾须,满意地拉了起来。
“阿龙,你现在才做这行,晚喽!找不到什么钱了!”另一个人大声嚷着,哥俩好地去推阿龙的手臂。
阿龙不耐烦地睁开眼,扫了一圈吃饱喝足的同行,坐起来给面前的塑料杯倒酒:“各位老板有生意做嘛?小弟家里面有老有小,个个都等我回去喂!”
“嘿嘿,我们哪个家里不是这样噢?我老婆一个月才千把块钱,两个小的都不够吃。还不是要靠我。”那人夹起最后一根青菜,拌着碗里剩的酱油汤汁和碎蒜一口吸完。
“那就对了,走啦走啦开工啦,还剩几百公里就到家了。”阿龙第一个站起来朝停车位走过去,剩下的人陆续站起来跟着往外走。
阿龙还没走出门口就被拉住了,他不明所以地回头,本来应该结饭钱的人一副讨好的表情,试探地商量:“阿龙这次你能不能先帮阿哥结一下?下个站点到我家,我留点钱给我老娘。下次轮到你结账我来结。”
阿龙点点头,掏出几张钱递给跟在后边的老板娘,搭着阿哥的肩走了出去。
阿哥走回自己的车旁,爬上驾驶位旁的梯子前回头又对阿龙点点头。
阿龙转身爬上另一辆车的副驾驶位,揣着手打算睡到下个站再跟司机换。
深夜看不见周边的小镇公路上,大型运输车组成的车队排成一条,缓慢地走向几百公里外的另一个汽车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