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着蒙蒙细雨。
陈书函正在收拾行李打算回老家。
陈书函的老家在偏远的乡下,本省要先坐动车再转大巴车再转一趟中巴车,路上兜兜转转要花费一整天的时间,有时候从外省回来还要转一趟飞机。回家一次也实在是不容易。
平常没啥事,陈书函是不想回老家的,老家除了一大片荒废的山,一大片无人问津的竹林和一栋十几年无烟火的老宅子,其它啥也没有;但陈书函却经常在夜里梦回故乡,那里有他最想念最想见却永远也见不到的人。
陈书函掂掂背包的重量,心想反正就回去三天,两天都在路上,不需要带太多东西,于是又从包里拿出一些不太重要的东西。忽然从包里掉出一包香烟,陈书函是不抽烟的,这是为他老爹准备的。老爹生平没什么兴趣爱好, 唯有香烟戒不掉。看着老爹抽着一根根劣质的香烟,抽完又一阵阵的咳,陈书函心里默默的对自己说等我长大,我给你买好的香烟,给你买雪茄(当时电视剧的大佬都抽雪茄),可是,老爹等不到这天。
陈书函提前调好明早5点半的起床闹钟,将背包放在床边,眉头紧锁,闭目许久才入睡。
闹钟还没叫,陈书函已经睁开了双眼,想到今天要早早起床赶车,一晚都不敢深度入睡。
由于是节假日,车站人山人海,好在自己随身行李少,一路排队过安检还算顺利,陈书函看着自己的车票,沿着车厢寻找自己的座位。
动车在飞速行驶,窗外的风景由建筑物变成田埂变成树木并且迅速被甩在身后。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陌生人耳朵里塞着耳机,闭着眼睛听着音乐,好像很享受似的。陈书函也掏出耳机往耳朵一塞,闭上眼睛却睡着了。
动车到站了,陈书函从行李架上拿起背包,走出车站,迅速去了汽车站。晚去了估计会赶不上最后一班回老家的车。
陈书函很幸运,赶上了回家的末班车。汽车行驶的很慢,路有些崎岖,窗外的景象熟悉又陌生。
看着窗外越来越熟悉的人和物,陈书函控制不住自己,两行眼泪唰的掉落下来。他下意识的别过脑袋,偷偷用手搽拭眼泪,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眼泪。
陈书函再也不是十年前的陈书函了,曾经的他每每还有两个小时车程才到家时,眼泪早已提前滑落。现在的他虽然面对家乡熟悉的一切仍心有涟漪,但却不再轻易表露。
十年风雨,让他从一个稚气未脱的男孩蜕变成成熟稳重的男人。
陈书函一进村子就看到村头坐着一群老大爷正在抽着烟唠着嗑。这场景多么熟悉啊,曾经的他放假回来一进村子就能看到父亲在村头迎接,如果父亲还在,此刻应该和那群老大爷一样坐在那晒着太阳,聊着家常。
“那是谁啊?”陈书函从人群中经过,只听见人们在讨论着他。
“那不是某某人的儿子嘛,都这么大了,回来给他爹上坟扫墓的吧。咳,这就是命啊,你说他爹要是多活几年,这会儿该享清福了。”
老大爷们继续讨论着他爹,陈书函没有理会,一个人背着包朝着老宅走去。
大多数的村民们都已不认识他了,毕竟他离开家乡的时候才十几岁,十几年过去了,除了家乡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陈书函的容颜亦有天壤之别,虽然每年他都有回家扫墓,但都是来去匆匆。
陈书函从包里掏出老宅的钥匙打开门,多年无人居住的老宅显得有些阴森,地面长满青苔。他吹吹沾满灰尘的凳子,将背包放在凳子上。他试图打开电表的的总开关,但是由于长时间无人使用,开关已经坏了,电源线也沾满了蜘蛛网。前几年,这些还能勉强使用。
陈书函不再倒腾电源开关,他起身上楼,趁着天还亮着,他想在屋子里走走。
屋内物品的的摆放,还是十年前的模样,被子装在袋子里整齐的叠放在床上,只是盖在被子上的防尘布沾满了灰尘。
陈书函拍拍灰尘试图在床角坐下来,但还是放弃了。他望着房间角落放着的23寸的彩色电视机,不禁黯然伤神。就是这个小小的电视机,承载了多少他的童年梦。小时候虽然家庭条件艰苦,但父母的家教还是非常严格,他为看电视,为了逃过父亲的监视,跳窗户出门,多少次摔得屁滚尿流。父亲不想他因为看电视而荒废学习,但更不希望他哪天因为跳窗去看电视而发生意外,于是咬咬牙,买了一台电视机。
陈书函轻轻摸着电视,指尖满是灰尘。电视还是十年前的模样,而身边却早已物是人非,再也没有机会可以跟父亲坐在一起看电视了。
“书函......,书函,干啥一人坐在这呢,人都不在了看这些干嘛呀。”李桂兰忽然出现在门外,其实李桂兰从一进门就在喊着他,只是他没听见罢了。
“婶,您来了......。”陈书函忽然想起自己昨天有给叔叔陈家河打过电话。
“刚刚听到村头的李大伯说你回来了,心里想着你肯定先来老宅了,于是我就过来看看,你果然在。别看了,收拾行李到婶家去,你叔昨天特地交待我要杀只土鸭给你吃哩。”李桂兰说着催着陈书函离开,其实她是不想他睹物思人触景伤情。
陈书函随着李桂兰离开了老宅,前往叔叔家。
陈书函大老远就看见叔叔陈家河佝偻着背坐在家门口的空地上晒太阳,这些年叔叔老了很多,叔叔的背影跟过世的父亲有几分相似。陈书函脸上笑着,心里却有说不出的苦。
“回来了......。”
“嗯。”
陈家河没有过多的问候,陈书函亦是简单的回答,两人并肩走进屋内。陈家河是个不善表达的人,但是亲情不需要过多的言语,陈书函自然能感受到来自叔叔血浓于水的亲情。
第二天一早李桂兰就准备好了上山扫墓的祭品。陈书函和叔叔陈家河匆匆吃完早饭便出发了。祖先的墓地分散在各个山头,需要翻越好几座山,不早点出发一天时间都忙不下来。
陈书函跟在叔叔后面,他们手里各自拎着一些祭品,但东西不不是特别多。也许是因为全是上坡的山路,也许是陈家河年龄大了,而陈书函平时也缺少锻炼,叔侄俩人走的有些吃力。
小时候,陈书函也经常跟爸爸去扫墓,那时候纯粹是为了去山上玩。每到一个墓地,爸爸就会跟陈书函介绍里面住的是谁,并且讲一些关于祖先的故事。
陈书函和叔叔在祖先的墓前摆放一些茶酒和点心,点上三根蜡烛。然后各自掏出柴刀,清理旁边的杂草。半个小时后,原本杂草丛生都找不到坟在哪的地方,瞬间变得宽敞明亮。
“奶奶,您吃好喝好,下次再来看您。”陈家河蹲在墓前一边烧着纸钱,一边自说自话。这种话陈书函是说不出口的,叔叔的奶奶也就是自己的祖奶奶,辈分差太多,根本没有这个概念,也没有太深的感情。
收拾完东西,放了一串鞭炮,便匆匆赶往下一个墓地。
下一个墓地在一个悬崖里面,要爬上去特别吃力。那是一座形似“狮子”的山,而墓地的位置便在狮子的“嘴里”。以前跟着父亲去扫墓,都是父亲走开前面为陈书函开辟一条道路,有一次跟妈妈去扫墓,结果两人就迷失在深山老林中,最后失败而归。
陈书函和叔叔一边砍着杂树枝,一步一步艰难的往上爬。
爬到了“狮子”“嘴边”,俩人都累趴了,陈书函坐在一旁喘着气,叔叔却顾不上休息,已在墓前摆放上了食品。
倘若不是父亲曾经告诉过陈书函那是一个墓,里面住着他的二爷爷,他真的难以相信这里面有棺木。
这是一座形似“狮子”的山,山的对面是一座像“球”一样圆的山,父亲说这是巨狮戏球。大自然真的很神奇,陈书函虽然看不到“狮子”的样子,但是,对面的“球山”却像是造物主用圆规画出来的一样,圆的不可思议。
陈书函歇了一会便去帮叔叔摆放物品,这里不需要清除杂草,因为旁边都是石头,寸草不生。
陈家河忙完了,也在一旁坐下来休息。这里绝对是乘凉的好地方,山风习习,风景宜人。
“你二爷爷年轻的时候被抓了壮丁,后来牺牲了,膝下无儿无女.......。”叔叔目光眺望远方,一边抽着烟一边说着,二爷爷的故事小时候陈书函也听父亲说过。
“当年是怎么想到选这个地方作为墓地的?”陈书函一脸诧异地望着叔叔,这个问题小时候也问过父亲,但已经不记得答案了。
“你二爷爷牺牲后,是你爷爷托风水先生找的地,这里山清水秀,又居高临下,视野辽阔,是块风水宝地.......。”
陈书函看着身旁自己刚刚顺手摘的“野灵芝”,这里是不是风水宝地不知道,人迹罕至倒是真的,真不知道若干年之后,还会不会有子孙知道这个墓地。
“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该去你爸的墓地了。”陈家河灭了烟头,抬头看了看天,清明时节大多细雨蒙蒙,而今天天气却异常晴朗。
“这里空间小就不放鞭炮了,省的弹到别处引起火灾就麻烦了。”说罢,陈家河起身收拾东西。
上山是艰难的,下山虽不像上山时那么费劲但也不是特别轻松,陈书函每走一步都要抓着路边的树枝,双腿不听使唤一直打颤。
从上午八点出发到现在已是下午三点多,走了一天的山路,早已是累的筋疲力竭,但是陈书函却像是脚踩风火轮似的,走的飞快,叔叔落在身后一大截都没发现。
其实,这最后一个墓即父亲的墓,才是陈书函此次回家的目的,给父亲扫墓才是他的本意。
父亲的墓地距离村子不远,祭拜完父亲,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叔,您辛苦一天了,坐着歇会儿,我爸的墓我来吧。”陈书函说着在父亲的坟前摆上祭祀品,倒上三杯茶酒。
“爸,我来看您了,您在那边过得还好吗?”陈书函一边烧着纸钱一边跟父亲说话。
陈家河在一旁看着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柴刀清理墓地边上的杂草,他的内心也是复杂的,几十年的兄弟就这样阴阳相隔了。
和祭拜前几个墓地一样,摆放完祭祀品,倒完茶酒,烧完纸钱,除完杂草,歇了一会儿,陈家河准备收拾东西回家。
“叔,您先回去吧,我想再待一会儿.......。”
“别呆太久,你婶在等你回家吃饭哩。”陈家河收拾完东西便先回去了。
陈书函坐在父亲的坟前,沉默了许久,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摆在父亲坟前,并且点上一支,同时也给自己点了一支。陈书函被呛得咳了几下便不再抽了,只是一根接一根地为父亲点烟。
这是陈书函第二次抽烟,第一次是在十年前。
当得知父亲患了严重的胃病时,还是个中学生的陈书函不知所措,从不抽烟的他坐在父亲床前一根根地抽着,想哭却没有眼泪。
父亲终究还是敌不过病魔,最后撒手人寰。
父亲走后,陈书函便随着家人离开了家乡,期间除了清明扫墓再没回来过。他不是不想回,只是一直在逃避,逃避过去,逃避现实,以为不回去就可以忘记伤痛,以为不回去就不会回忆起过去的一切。
陈书函的童年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无忧无虑,而童年有多幸福,回忆就有多痛苦......。
一包烟点完了,看着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山头,陈书函起身,在父亲坟前叩拜三下,便回去了。
......
清明扫墓就这样结束了,陈书函躺在床上,回忆涌上心头,父亲的模样已经有些模糊了,但关于父亲的记忆却是异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