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千山,风过草萧疏,天地顿显开阔。
那年冬,到最偏远的城崖地小学。万重山接纳了我,孩子们的笑脸和掌声留下了我。
多风,风大,学校的窗户却没装玻璃。孩子们从家里拿来塑料布,蒙在窗户上,用树枝在边上压紧,楔入钉子。风一刮,来回忽闪。风太大的夜晚,塑料布会被吹烂,刮跑。这样,一个冬天得钉好多次。校长带我进班时,孩子们的小锤正叮叮咣咣。
我皱了一下眉头。第二天开始,我带孩子们下午放学后上山,捡拾老乡收过后残留在地里的红薯片皮。孩子们手小却快,我们每天都有不少的进项。半月后,卖掉这些东西,买玻璃的钱就有了着落。当簇新的玻璃安装完毕,透过它们看到山上小径上的行人和时落时起的雉鸡时,教室里欢呼四起。
有了玻璃,早上经常能看到窗花。自然随意的形成,就是上佳的画作。孩子们在上面哈气,有人写下自己的名字,有人默写李白的诗篇。更有人画画,一色净白,亮如童心。你随意想象吧,那份真纯会让现在的人掉眼泪。
虽然冬天自有乐趣,孩子们仍然在刚入冬时就盼望春天。但时间老者总是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似在有意考验着孩子们焦渴的期盼。
并无半点春消息。
站在校门外的高地上看,远处的苏家山满目萧瑟,近处的涧河岸一片干枯,身边的校园更是光秃秃的。苍茫的天底下北风呼呼,人的心也不由得缩紧了。
每天送走孩子们,我会沿着学校背后弯弯的山道走向远处。北风中偶尔能看到白色或淡紫色的菊花,它们的摇摆更增添了这季节的寒意。田野间那两棵大柿树的干枝上没了一片叶子,偶有一只鸟落在上面,见有人来马上飞走。脚步声惊动了在麦地卧着的野兔,它一跃而起,很快不见。
进入十一月,下起了雪。那天下午上作文课,我刚登上讲台,便看到讲桌的缝隙里插着一束我说不出名字的小花。
这是孩子们的杰作。它被细细的丝线缠着,墨绿的枝条上顶着几朵金黄的小花,下面的花蕾则是暗红色的。数十双眼睛的注视,这花让寒陋的教室一下闪亮。
孩子们用怯怯的眼光打量着我。他们发现对这闯入教室的不速之客,老师并没有责怪。很快,教室里的气氛活跃了。他们主动说头天下午放学后,大家欢快地扑向野外,沿着蜿蜒的小路一直走进大山的深处。大家跳呀叫呀,大山也声声呼应。准备返回时,不知是谁在一处陡崖上发现了一丛泛着星点金黄的小花。周围雪厚奇寒,它却悠然开着。四下冰封的冬日,这是孩子们发现的天底下的第一抹春色。经不住诱惑,他们用猴子捞月亮的办法采到了这束小花,把它带回教室,开放在老师的讲桌上,如闪闪的小星星。
”咱们的课桌开花了”……
“春天来咱们的教室报到了”……
童颜传递欢欣,他们雀跃。下课钟响起,孩子们走出教室,让其他班级的同学也来观看。大大小小的脑袋挤着拥着,一室春意提前来临。
我趁机让它们以此作文,不定标题,不限内容。许是踏雪寻梅的意趣的感染,没想到他们的笔下都流淌着清新。野径童声,荒草绿麦,冬阳下的小村,崖头边的小花,都声色俱有地走入他们的作文,让老师在批改时心里湿漉漉、暖融融的,想深深感激山野之赠了。
这其实称不上春色,但孩子们却执意地认为这花儿就是春天的代表。越是贫寒的孩子,他的童心就越鲜亮。等到真正的春天,我们的教室成了各色花儿的竞秀场,而校园更是不缺颜色。这都是孩子们从山上采来或移来,童心总向着春花。
半年后离开,这里成了我入梦最多的风景。教书乡下,心怀初度,这些年来我和这个村庄的联系从未中断。
五年前,村子平整,小学校要异地再建,老窗老门自然不用,新的两层小楼很快挺立山间。去年春节回去探望,乡亲们执意挽留我看了三天大戏。最后一个夜晚,我走过戏台来看后面的戏楼,忽然觉得那前檐下的窗户有些眼熟。第二天清早离开,我让我们的车特意停到戏楼下,细细一看那窗户,果然是我们当年教室曾经用过的,边框上赫然刻有“杜延林”的名字,他自然是当年我的学生……
一个年轻人与大山的邂逅,竟成了最深远的乡间记忆。这村子里未必有一个人知道。
车子驶出大山,回望心里依依。一带苍茫里,我在想,这教室的窗户,二十年来先是伴着童音,听着书声,送走一茬茬孩子,接着又面对戏台,惯看着古今各色人等的离合悲欢,真可以说是沧桑了。窗户无言,却能见证。人生风雨后,骨子里都是苍凉。但人们对将来的追求永不消歇,正如山间孩子对春色的热盼,让人在寒风里心热。
梦里,我又见学校后山的梨花开了,飞白撒雪。梨花边上,是春天的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