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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缸里的鱼都死了。他把尸体扔进到垃圾袋,决定去找李朝歌。
雪下得很大,一切都被包裹了起来,世界迎来短暂的干净。他数了数日子,大概有十年了,十年是很漫长的,足以让有些记忆变得模糊不清,人的大脑会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退化,也会根据个人好恶美化已经发生的过往,一些不算真实的记忆在意愿的误导之下生根,一粒死去的种子也可能长为参天大树。
他始终想不起那首诗的名字,也许根本就没有那首诗?还有贝多芬,死于月光下的作曲家,堂皇的宫殿,满是尘埃的废都,大脑像一个杂乱无序的仓库,他无法准确告诉任何人昨天扔进去的东西到底放在哪里,如果放东西的日子是去年,他甚至很难确认他是否真的放进去过。他应该做整理的。就像吕鹏一样。
月光奏鸣曲的手稿已经再次公布,百年前的钢琴大师坐在月光洒落的钢琴前,闭上忧郁的眼睛,手指在黑白键盘上舞动,用月光编织出另一个世界。
大师的身体病入膏肓,但精神却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得到振奋。他用右手快速记录下停止流动的音符,慌张地像记录一个刚刚苏醒的梦。
最后一笔结束,钢琴发出一声毫无规律的巨响。
十几天后,有人走进那间曾经被月光包围的小屋,拿走了散落在地上的纸张,血液已经将部分音符掩盖。
这位已故的钢琴家正是他们下一次拍卖任务的标的,准确地说是那份早已公之于众却又遗失多年的手稿。如果有人能够找到它,无需复刻其上的血迹,就可以在一夜之间成为富翁。
最开始一切都如常进行,有时候人生的快乐并不完全取决于拥有多少,拥有的途径也至关重要。
他第一次走进布满藏品的卡达左大厅时,若有似无的香气让他想起了十年以前的面试,一个老板告诉他,有一天他会在这里拥有想要的一切。那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一团诡秘的火焰已经暗自点燃。
这些年他经常梦见一双狼的眼睛,时而忧郁时而凶狠,在黑暗中矍铄,等他一路穿越卡达左大厅坐在那把黑色皮椅上回头凝视,才发现那头狼的周围堆叠着群狼的尸体。
他给自己点燃一支烟,手腕上的刀疤仍然如同一条蚯蚓,时间没有抚平它。
两点钟,乔治准时抵达,手稿被他小心拿出,破旧不堪。
谁能确定这到底是不是贝多芬亲笔写下?乔治的笑容一如既往。
贝多芬?
他开始仔细端详那份手稿,笔触急促,字迹模糊,纸页薄如蝉翼,仿佛被水浸泡后又风干,轻轻一触就会破碎。
他跟乔治合作过很多次,所有到手的利益乔治都会主动让他一成。他们是最佳拍档。但他始终无法共鸣乔治的从容,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但有一根橡皮筋似乎正背离着他最脆弱的神经缓慢拉紧。
藏品造假是犯罪。他把放大镜放在贝多芬的签名之上。陈旧的血迹覆盖了最后一个字。
但托米福没有赝品。乔治认真地回答。
(二)
百年前那篇沾满血污的乐谱在被人拿走后以《月光奏鸣曲》为名,在音乐会奏响,那确实是一首天才之作,所有人都为其制造出的静谧幻觉感动。一曲结束后,人们的精神仍然被困其中,过了很久才爆发出雷动的掌声。
演奏者起身鞠躬后拿起话筒向众人致歉,对不起,非常遗憾地告诉大家,这首曲子并非出自我手,写下这首《月光》的大师是一位来自芬兰的钢琴家,名叫贝多芬,他是我的哥哥,但很不幸,他在创作完这首乐曲以后,倒在了钢琴之下。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去世多日了。
刚刚拭去眼泪的人们陷入哗然。
那份手稿被展示车推到了舞台中央。一个故事诞生了。
他想象着第一个在众目之下演奏《月光》的人,贝多芬的弟弟,卡尔,一个有名的芬兰富商,在贝多芬死后整理了他的遗稿,并将它们公之于众,将一个原本籍籍无名,三十岁还没有工作的音乐疯子,变成了一个天才音乐家。
遗憾的是那时的贝多芬已经去世。
他仔细咀嚼着材料中的字句。熟悉的感觉里混入一种质疑。
贝多芬是芬兰人吗?也许这并不重要。
他与乔治之前合作标的都是他没有听说过的名字,皮亚埃诺,法克兰,奥丁普拉……他们之中有音乐家,有画家,也有雕刻艺术家。
乔治会提前把关于他们的素材发给他也发布到网络上,用于造势。而他,则是负责梳理这些素材,同时搜集关于这些作者的故事,在尊重事实的基础上将其杂糅整合,最终变得更加动人。
芬兰?他开始在搜索引擎上搜索关于贝多芬的信息。
贝多芬,出生于1770年,芬兰人,十岁开始练习钢琴,后进入芬兰国家音乐学院深造。其早期作品欢快悠扬,深受青年喜爱,中后期作品深邃忧郁,凭借一种平静而沉默的力量打动听众。他的作品已公开在二十多个国家演出……
他盯着搜索引擎,陷入一种盲目的思考,很像是在做一道判断题,脑海中却空无一物,最终他在试卷上画上了对勾。
拍卖将在两天后开始,所有准备都已就绪,一批服务人员被筛选出来站在大厅的固定位置,为即将到来的四方买家端茶倒水。
乔治负责培训他们,这场培训已经持续了十天,主要是训练站姿,手势和表情。
乔治拿到了不少经费,用于给这些服务人员置办衣物和配件,制服的质量很棒,如果只有一个人穿,人们会以为穿衣的人身价不菲,但十个人同时穿上一模一样的衣服,他们就会成为整个大厅的装饰。就像他们的胸针一样,一朵极其袖珍的白玉兰。
他去找乔治的时候,乔治正在做最后的培训。
当时一个奇怪的新闻团队正在炒作一条消息,矛头瞄准那篇手稿。
两天后卡达左大厅的拍品是假的。请大家拭目以待。
新闻很简单,就一句话。但很像一封战书,黑底白字,看起来胸有成竹。
乔治接过手机后沉默了片刻,服务生们正在练习九十度鞠躬,其中有一个人用手腕擦了擦汗,乔治立马摘下了他的胸针,平静地让他滚蛋。
他是从第四组来的?
乔治点点头转身对所有人说,每个动作都必须标准。
服务人员还保持着鞠躬的动作。
请你们珍惜这样的机会,一旦被开除,托米福的晋级名单里就不会再有你们的名字。
乔治并没有被新闻影响。
走出排练室的时候,他让所有人放松休息,又有一个人对着天花板抻了抻胳膊,眼神里露出疲态。
乔治回头大声呵斥,请注意你们的表情,笑,疲惫,愤怒,不满……所有包含情绪的表情,从现在开始都不能出现。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
你知道如何让人觉得自己尊贵吗?乔治自问自答,
就是让他们觉得有一帮非常不错的人,在服务他们这群瘪三。给他们端茶倒水。当然,如果人能被驯服得像机器一样,这样的成就感会更高,你看过猴子表演吗?把能的变成不能,把不能的变成能,高级感就来了。
乔治把电脑打开,很多自媒体都在转发那条战书一样的消息。
他在乔治脸上看见了匪夷所思的表情。
手稿到底是不是真的?
乔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开始快速叫人搜索发消息人的id,但过了很久仍然一无所获。
我们必须把发帖人找出来。乔治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必须找出来,他重复了一遍。
(三)
他开始察觉事情不对,是在烟花秀上。照例,每年冬天都要有一场海上烟花秀,他,乔治,其他云端成员以及托米福的高层团队,都会在游轮上观看。然后是彻夜狂欢。
那天晚上,乔治站在他身边,不停地摆弄手机,乔治很在意托米福高层对自己的看法,他很清楚托米福的规则,任何人只要敢于挑战制度,就要随时做好被淘汰的准备。他也不例外。
乔治住在江川路的别墅里,房子里有一架三角钢琴,他从来不弹,只用于装点,他的车是托米福专配,上面有和船身一样的金色logo。还有他的钱包,现在只用于装名片,同样印着他的名字,品牌是卡路文。
假如他摆弄手机的动作引起了哪一位高层的不满,这一切都将化为泡影。他会变回那个乔治三明治,被两个人夹在中间,一丝不挂地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身体。
乔治从来不谈这些过往,尽管在托米福除了高层团队,其余所有人都不可能有隐私存在。但森严的等级制度决定了只要乔治还在现在的位置上,就没有人敢在他面前露出多余的表情。
烟花放到第五响,乔治立起衣领走下了甲板。
狂欢派对开始后他又出现了。
我已经查到了对手的信息。对手叫孤帆远影,但很奇怪,我的团队定位不到这个账号的位置。
手稿到底是不是真的?
明天拍卖就要开始,如果不想一起完蛋,最重要的是找到孤帆远影。
乔治似乎有意避讳他提出的问题。
我是说如果藏品经得起检验。孤帆远影是谁还重要吗?
乔治沉默片刻后,长叹一声。
与藏品无关,我们不该有对手出现,还是一个影子一样的对手。
乔治不停地搓着右手,像跌入笼子的老鼠。
孤帆远影碧空尽?这名字有点意思。
乔治并没有听懂他的话。沉默地注视着空无一物的屏幕。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他又重复了一遍。
你在说什么?乔治对自己的搭档失去了耐心。
对手的名字难道不是出自这首诗吗?他也有些不耐烦。
诗?叫什么名字?谁写的?难道发帖人就是它的作者?
那一刻,他从乔治的眼睛里看见一种真实的疑惑。
它的作者永远不可能发帖。乔治不知道吗?
离开乔治以后,他开始询问身边的人,但就如同乔治的回答一样,所有人都没听过这首诗。有人问他诗的名字,他说不出来。他们让他不用过于担心,乔治的助手都是顶尖的信息技术专家,很快就会找到那个下战书的对手。
他打开搜索引擎,把那一行诗输入。
想找名字还不简单吗?
但返回的内容却让他大跌眼镜。
孤帆,孤帆是帆船的一种。
帆,是船只用于航行的……
点击链接可以下单船帆……
……
他又搜索了一遍,
孤帆的意思是……
唯美古筝乐曲孤帆……
山水画孤帆……
……
完全没有那首诗的影子。
他换了一个又一个网站,还是一样的结果。
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诗。
乔治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异常坚定。
怎么可能呢?他开始努力回忆诗的名字。但始终只记得两句。
拍卖会即将开始,所有竞拍者都戴了面具,他们的身份跟托米福的高层一样是高级秘密,任何人不得透漏,当然,打听也是不被允许的。
手稿被推到台前,他像往常一样站在手稿旁边讲述作品的来龙去脉。
这首贝多芬的《月光》起拍价很高,六位数垫底。大厅里的气氛很沉静,一个小提琴乐手正在演奏肖邦的名曲。
他想用最快的速度结束这次活动,因为乔治并没有找到孤帆远影。这位奇怪的自媒体人,到底要采取什么行动,他们一无所知。
一千万,
一千五百万,
两千万,
两千八百万,
三千万。
三千万一次,三千万两次,三千万三次,成交。
小提琴声戛然而止,欢庆的音乐响起,拍下《月光》的是一个戴狐狸面具的人。走路的时候左肩有些下沉。
其余的人也都顺势离席,没有人喝一口水。
服务生们始终站在大厅的固定位置,等待乔治的命令。
像往常一样他的账户上多了一笔钱。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去酒吧买醉。
那里有他的老情人乔伊斯。他会在酒吧跟她过夜。
他从来不相信任何人,但乔伊斯多少有些不同,肢体的接触比语言更让他觉得踏实。
他找到乔伊斯的时候,乔伊斯正在化妆,他把口红推到一边,亲吻了她丰硕的嘴唇。
乔伊斯顺势躺下后,他用双手捧起了她的脸说,
你知道孤帆远影碧空尽吗?
乔伊斯皱起了眉。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我听不懂。
在他的印象里,这是任何人都能脱口而出的一句,但所有人都没听说过。
那你知道李白吗?
乔伊斯眼神空洞地望着他,单手解开了他的领带。
那晚过后,他确认了一个事实,自己或者是世界,有一方一定出现了问题。
他问乔伊斯有没有听说过贝多芬,乔伊斯说不就是那个芬兰音乐家吗?
梵高呢?
那又是谁?
记忆已经变得荒唐不堪。
他没有再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开始努力回忆十年前的事,但脑子似乎成了一个杂乱的仓库,想要在里面找到一件有用的工具根本无处下手。
他站在由一千片玻璃造型而成的水晶灯下,无数影子在周围散开。昂贵的家具将他包围起来。窗外下起了大雪,速度缓慢均匀,他想,也许有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
(四)
李朝歌住的地方十分偏僻。那天夜里的雪很大,已经没过了他的膝盖,如果还不停下来,也许会爆发雪灾。
假如那首诗真的不存在,那他又是谁,原本他也打算不了了之,因为记忆出现偏差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几天前他在旧书包里找到了吕鹏的笔记,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李白
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
唯见长江天际流
他找到了那首诗的名字。但即便这样周围的人还是觉得他在开玩笑。
他甚至偷偷在网络上咨询了一位语文名师,
但对方非常坚决地告诉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文字,李白也没听说过。
他渐渐确定他和周围的人不一样,他开始抱病拒绝高层派来的任务,因为他从来不知道那些那些拍卖的艺术品到底从哪来又到哪去。
而且最让他惊讶的是,在《月光》的手稿被拍出之后的几个月,他又在仓库里发现了它。一个很小的角落,它被封在一副相框里。
李朝歌是有名的黑手商人,只要愿意出钱,可以帮任何人找到他们想要的,一艘船远远不在话下,托米福对他的存在,态度含糊不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找到李朝歌时,李朝歌正在喝茶,桌上的茶宠喷出白色的水雾。那是一只蟾蜍,看起来面目可憎。
李朝歌对他的叙述不感兴趣。
如果你的记忆和真实的世界只有一个可以相信。
那么你敢相信自己吗?
他没有回答。
如果你不相信自己碎片一样的记忆,问题也就不存在了。相信托米福,相信这个岛,相信你看见的一切。有什么不好么?
他站在原地,灯影让他觉得眩晕,他忽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是想念,但又不知道在想念什么,一团团迷雾在他眼前升起,远方的影子忽隐忽现。
我想找到那个人,
谁?
那团影子逐渐清晰,但只有轮廓。
谁?
他努力回想,双手试图扒开一团团不存在的云雾。
一道强光照进他的眼睛,他瘫坐在地上,汗水布满了额头。
我并不是一个古诗爱好者。
他开始对着围墙自说自话:
至少在过去的二十九年里,我始终这样认为。但最近这件事有所改变。时间是很神奇的东西,有时候会把你变得不像自己,但最后又会变回来。
很多年前,我开始供职于一家产品销售公司。卖保健品,老板称之为TOMIFU,翻译过来叫托米福。据说来自美国一家高端保健品牌,早期的目标客群是上流社会精英圈,出单以五位数打底。我至今都记得老板第一次约我面试时开的那辆车,低调的枣红色在阴天里渗透出一种隐晦的光泽。他说,TOMIFU是一家愿意给年轻人提供平台的公司,好好干下去,这种车并不是什么奢望。主要是坚持。我觉得他说得很对,坚持是一种非常美好的品格。
我面试的行政办公室里摆了很多花,每一束都放在了合适的位置,配以名画,颜色搭配雅致,没有血红的玫瑰,也没有隆重的香味,地毯颜色很深,脚感舒适。暗香浮动月黄昏,如果是在夜里这一句应该可以精准地形容当时的场景。那天我背着为了考研买的双肩包,装着一台记过很多笔记的平板电脑。坐在木纹复古的黑色单人皮椅上,透过厚重的亚麻窗帘望向窗外,阴郁的天气好像成为了窗口的装点,馥郁昂贵的味道让天气带来沉闷变得无关紧要,寒冷被阻绝后变得无关痛痒,我想起了小时候老家的大雪,零下二十三度,我穿着袖口发亮的棉袄走在回家的路上,希望能快点儿围在烧红盖子的铁炉之前。我并没有想过我要成为托米福的一员。
面试不久后,我收到托米福的一封信,包装极其精致,跟那些分发电子邮件的公司大有不同,虽然我始终没有收到过那样无聊的邮件,但我并不在乎。拆开包裹,灰色的羊毛信封,一粒棕色木制纽扣将其封住,打开以后是一封邀请函和一个黑色皮质钱夹,钱夹内里的角落里有烫金的英文字母,是我简历上的英文名。我没有搜索那个钱夹的价格,因为我一直就知道卡路文这个牌子,得益于一位有着银行家父亲的学长。
那天我站在窗口犹豫了很久,十一月的阴天非常多,加上不肯散去的雾霾,一切都包裹在迷惘之中,但事实上29楼的窗口总是传递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类似于穿透雾霾后空荡荡的清晰。我朝下望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据说两年前经济贸易系的一名女生借口找老师填表,登上25楼的窗口后毅然决然地跳了下去,那时我还是大艺团的一名干事,每天都会往返行政楼找一些老师和团委干部,做一些无关紧要但据说可以锻炼能力的事。
期间从未发现过行政楼有什么异常。
行政楼背后是一片树林,我想也许她是从后窗跳下,落在了那片土地上,也许根本就是谣言和杜撰,29楼比25楼要高一些,从后窗往下看的时候似乎有些相信谣言的真实性,这样深重的迷雾之后,真的会有什么值得期盼的东西吗?
我把窗户关上,撕掉手中的灵活就业表,决定成为TOMIFU的一员。
人的一生也许会有很多种选择,但最终也只是走了其中一条。毕业典礼在次年六月如期展开。那天我看见了于文和董成杰。于文也是经济贸易系,那个跳楼的女生应该跟她同年,但事实上她看起来始终非常成熟,在学校和社团一直扮演着领导者的角色,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学生。董成杰,就是那个卡录文钱夹的拥有者,他的父亲是一个银行家,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此。我并不太关心他们俩,一直在人群中搜索吕鹏的身影,但毫无结果,也没人谈论他,大家都显得挺开心的。
很多人跑到操场上拍照,几个人摆成一个形状,用无人机航拍,天气很热,草地接近滚烫,但一切仍都没受到影响。
下午的礼堂里,于文作为前优秀毕业生发表了演讲。她很擅长演讲,在人群中也很有号召力,对每一个人都不错。
我们应该用自己的一腔热忱和在学校里学到的知识回报社会。
最后一句话后掌声如潮响起。
下台以后,我就再没看见她。离别的音乐响起,每个人都要从礼堂前门离开,经过舞台,与门口等待导员依依惜别,过程十分缓慢。没有任何拥挤和喧闹。有很多人都哭了。走过舞台的一刻我也哭了,台上空荡荡的,散落着失去价值的气球和拉花。遥远的地面传来恒定的引力,人站在高处时总有想要下坠的冲动,我想也许是那种冲动左右了那个女孩儿,也许不是。
我抱着导员开始了几分钟的抽泣,直到眼泪静默流下,才在对方的安慰中离开礼堂。典礼结束了,吕鹏始终没有出现。我把他的笔记本放进装着平板的书包里。用德邦把其他的行李打包邮走。准备前往另一个城市,参加TOMIFU的入职培训。
等公交的时候,我又一次看见了于文,她跟董成杰一起走出校门。
董成杰换了一身西装,看起来很有精英气质。
我想也许这就是我的目标客群。
像TOMIFU这样类型齐全的产品,总能挑出一款卖给他。
于文好像注意到了我。支开董成杰后走到了我旁边。
怎么样?最近怎么样?
我看见322路从远处缓缓驶来,然后掏出钱夹,找出两块钱。
说,还行。就是现在不太好。
怎么不好?
手机没电了,坐公交得用零钱。
我坐在322路的最后一排看见于文文跟董成杰一起上了董成杰的车,有一个人给他们打开了车门,真是巧,车子跟老板的一模一样。
(五)
我按着导航抵达TOMMIFU的培训基地,是一个码头,周围没有一个人出现,我记得十月份参加校园招聘的时候,连一个月薪不到三千块不交保险的外贸公司旁边都围满了人。四年的时间让所有人走到楼梯的尽头才发现,有些东西会在一瞬间落空。
来招聘的野鸡公司居多,但都十分自信于自己的企业文化,释放出一种总有一天会成为行业新星的气焰,但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去年招进去的新人,现在已经四散而飞。站在人山人海的招聘大厅里,仍然会在众多手摇宣传海报的公司中,闻到一种前途未卜的味道。
那时候吕鹏对我说,你还是晚了一步。
我说哪里晚。
他说像于文一样就不晚。
那时候于文已经签了一家世界五百强的金融公司,而我们连那家公司招聘的消息都没有得到。与此同时,她还拿到了国内某重点高校的录取通知书,消息传出后,无数大三的学生催促老师举办就业指导会,点名要学习于文的奋斗方法。而于文就像上一年的董成杰一样站在礼堂中央给一众学弟学妹们讲述求职经历。有人问她压力大的时候会怎么做?
她说自己会看几集非诚勿扰。
所有人都觉得她很幽默。但没有人能通过看非诚勿扰解决找不到工作的难题。
在我的记忆中,于文并没有压力大的时候,也从来不看非诚勿扰。
只是天气阴的时候会打电话给我让我帮忙上几节课。
码头上风很大,雨伞被吹得东倒西歪,我在附近徘徊了很久,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可以称之为培训基地的建筑。直到一艘邮轮从灰暗的海平面缓缓驶来,TOMIFU号的金色标志嵌在船身,看起来有些沧桑的经历,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穿进了一部老电影的海报里。
我并不知道自己在海上漂了多久,邮轮离开海岸线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可知,连续的阴天让方向成迷,我站在房间的露台上环顾四周,天和海都是灰蒙蒙的。有一种与世界分离的感觉。但转身离开房间船内又是另一番景象,劲歌热舞,人声鼎沸,人们在舞台下端着酒杯欢呼,餐厅里的自助餐24小时供应,永远有人在吃饭。
我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说话的人,直到吴永安也就是后来的杰森主动敲响我的房门。
他说他叫吴永安,也是新入职的员工。
听说产品销售分两条线。一条是高端线,客群是富豪和精英,另一条是低端线,客群是当地老百姓。等到了公司新员工就会分层。有一些去做高端,另一些则是去做低端。高端线的员工,才有机会在这艘邮轮上工作。
吴永安说了很多,不仅对这家公司了如指掌。而且对前途充满了信心。
我经常会觉得自己像一个傻子,吴永安滔滔不绝讲述的时候这种想法尤甚,一个聪明人不会对自己能不能在邮轮上工作漠不关心。
我没有问吴永安是从哪里上船的,也不知道他毕业于哪所院校。但吴永安离开房间后,知道了关于我的一切。
邮轮靠岸时,终于迎来了一个晴天。
一切都像被清洗过一样,岸边的海水接近澄澈,海岸线布满白色的礁石,形状各异,不远处是金色的海滩,但最终我们是从一个透明的通道直接进入海边的大楼。
我想也许培训过后,可以重新回到那片海滩。
我刚到TOMIFU的时候后时常会想到吕鹏,我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不来参加毕业典礼。他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对古诗词很有研究,笔记本上甚至还抄写了李白的诗,我嘲笑他写小孩子学的东西,李白谁不知道?上过小学的人又有几个不能脱口而出一句朝辞白帝彩云间?有必要摘抄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为了记录。吕鹏说。
在那样一所金融氛围浓厚的学院里,每个人都在学着计算金钱的重量,作绝对自私的假设,预测整个社会经济发展趋势,只有吕鹏每天都在翻看古籍,抄四库全书,整个人显得格格不入。我认识吕鹏的时候,他已经是挂科惯犯,如果不是我,也许他根本拿不到学位。
有一次我参加一个社团迎新活动,一个女孩儿问另一个女孩儿喜欢什么样的学长?被问的女孩儿不好回答,犹豫间看见了正要去澡堂的吕鹏,他穿了一双人字拖鞋,上身是跨凉背心,下身是黑色大裤衩,那时候的吕鹏正逐渐变得瘦削,整个人像装在衣服里,脸盆搂在右胯,牙膏牙刷在颠簸中发出懒散的碰撞声,他两眼出神地看着前方,旁若无人,好像陷入了一种思考,但乍一看更像一种上过发条的呆滞。
我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但我不喜欢那样的。女孩儿远远地指向吕鹏。所有人都被学妹逗笑了,而远处的吕鹏已经一头扎进了澡堂。
TOMIFU的前期培训进展得很快,每堂课都会有一些小小的互动游戏,我们分成了很多小组,其中吴永安的表现尤为突出,他是小组长,我一向不知道如何坦然又不尴尬地暴露自己的野心,包括站起身来告诉所有人我要当组长。
那天各个小组都已经通过各种方式拥有了一名组长,吴永安站起来的时候,四周陷入一片寂静。我有信心。吴永安最后说。没有掌声。我见过很多擅长当众发表自己意见的人,于文就是其中之一,很多年以前她凭借着这样的能力一步一步当上了学生会主席。
但同时我也想起了另一个人,大学第一堂课的时候老师把民主二字写在黑板上。说一个月之后,根据投票选出班长。有一个叫徐子涯的人,很快表现出了一种兴奋和期盼。那天之后,他开始每天主动打扫教室卫生,擦黑板,帮同学打热水。企图通过一腔热情拉拢广大群众。徐子涯也给我接过水,后来我拒绝了他,因为有很多人开始把他当成一个笑话,接过水转身骂他徐大牙,有时候命运就像一个玩笑,当你有一颗外龅的大牙时,偏偏名字里又要多个涯字。后来大家又对此事习以为常,有很多人喜欢指使他给自己干这干那。徐子涯也乐此不疲。直到一个月后的班长选举失败。他沮丧地问我,为什么不需要他打水?难道是因为觉得他不配当班长吗?
吴永安的表达介于这两个人中间。看得出他不大有领导经验,但又有一种莫名的底气,他大概是知道自己讲的话做作的,但又坦然得把做作的话一口气说完。没有人赞成,也没有人反对,吴永安成为了组长。
很快大家就从那天的分组中得到了第一个人生经验。几个月后,一个戴眼镜儿的男人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宣布,所有组长,全部进入综合办公室,也就是说这些人从此以后多了一半儿的管理身份。
培训的时候我们都认识了几个带教老师,他们负责介绍各类产品,传递一手产品信息。分配所有人的日常物资,我们的工资表也是他们制作的。请假假条要通过他们审批。这些老师所在的部门就叫综合办公室。
很多人当天是因为谦让才没有当上组长,公布消息的时候,屋里一阵骚乱,不少人痛心疾首。一个月的培训让我们彻底明白,相比于推销保健品,进入综合办公室,哪怕大部分时间都需要对着电脑发呆,也是极好的。
我被分到了三组。夹在二组和四组之间。经过我的观察,这里是有排位的,顺序也很简单,按照阿拉伯数字的大小,四组人最多,是综合销售部,三组次之,属于精准推荐,二组是专业的,叫私人定制,一组只有两个人。分完组以后就不见了,名字也大有不同,叫云端。
我到综合办公室报实习期成绩的时候又看见了吴永安,他好像从来不认识我一样,提醒我把托米福的徽章戴好,按公司规定,徽章佩戴歪斜属于违规,每发现一次就要扣罚一次工资,扣罚比例是工资的六分之一。吴永安说要是下次再被他发现,就要登记入册。
还有,我叫杰森,以后请按规定叫我的英文名。吴永安最后一句话强调了他的花名。在这里,每个人都要有一个英文名。印在钱包里的名字早有用意。
从办公室出来后我活动了一下左肩,脑子有很多画面冒出来,有吴永安忽然站起来自告奋勇的样子,脖子涨得通红,每说完一句话上下牙就要发出一声脆响。我想如果那天我可以早一点儿站出来呢?今天我会告诫他戴好徽章吗?
我又想到了于文,那时候我是于文的忠实爱慕者,准确地说是爱慕者之一。因为体格不错,入学时跑了一千米第一,变成班里的体育委员,后来又因为身高被学姐从军训的队伍里点出,加入了国旗仪仗队。我们的队服颜色和款式都模仿军装,穿上十分威严,再难看的人也能拔高一等,我在全校面前踢正步准备升旗时脸上的表情被很多人误以为是一种正气与威严,但事实上只是过于紧张。
那时候我有一个女朋友在隔壁学院,多愁善感,态度冷傲,我经常摸不透她的心思。于文加我微信的时候,我正在跟女友冷战。后来在社团联谊会上,于文唱了一首《叶》,闹哄哄的场地渐渐被一种细腻忧伤的情感冷却,灯光师调暗了光线,于文站在追光下,让所有人进入了她制造的情绪幻觉。
散场的时候,她叫住了我,我忽然发现自己是一个忧伤投机分子,既被台上细腻的情绪打动,又对阳光澄澈的生命力向往。
一番交流过后,我同意动员班里的同学,去给于文的比赛投票。第二天我跟女朋友提出了分手,她也很喜欢那个已经去世的女歌手,喜欢听她的歌,她的眼睛很大,我经常幻觉她的瞳孔是蓝色的,像两片忧伤神秘的海,一眼望不到头。她应该很喜欢我,真正的喜欢往往是不容易表达的,但我还是反复告诉自己,我已经无法承受寒冷的海水,哪怕是在炎热的夏天。
到了TOMIFU以后,我就再没见过当初面试我的那个老板。我对高层领导的名字不大感兴趣,吴永安告诉我的时候,我只当耳旁风。后来再问身边的人,大家都缄口不言。
很快,公司就颁布了一套工作新规,名正言顺地告诉所有人,一二三四组之间,有等级之分。排位低的组别见到排位高的要行礼。具体操作很简单,鞠躬45度,左手搭在右手之上,太高或太低都是不尊重的意思。
吴永安上台示范了这个动作,而后挑选了两个做得最规范的。当场提升了他们的等级,被提升的两个人眼神惊错地看着对方,久久不能平静。
这是我们学到的第二课。此后对于托米福下发的指令,大多数人都用尽全力执行。但再没有人因此被提升过等级。
我从单人套间搬走后分到了四人宿舍的一张床。床上的铁管锈迹斑斑,十五岁的时候我把自己的被褥从家里的铁管床上搬走,墙上贴的年画已经掉色,但还是能清晰地看出沙发和家具的光洁,那时候我觉得那样的房子离我很远,甚至不太现实。这些年我觉得自己改变了很多,尤其是帮于文拉票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一只大鹏,只要振臂一呼,就能得到响应。
比赛胜利那一天,于文请很多人到她家吃饭,我很努力地展示自己的随意,但最终还是拘谨得一言未发。于文的妈妈永远不会在家里贴那样的年画,比起她家的陈设,那幅画不足以成为任何意义上的向往。
我摸了摸身下的铁管床,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未真正离开过它。
于文时不时地会联系我,问我工作怎么样。表现得很关心,像从前一样,看起来很想知道我到底在哪里工作。我始终没有告诉她。而且从进入大楼的那一刻起,我的所有地图软件就都瘫痪了。
不久以后,公司给每个人派发了一部手机。使用私人手机变成了违规项目之一。
一个眼镜儿男宣布,第一轮考核过后,公司会重新划分等级,一切都以业绩为准,说到做到,人的一生也不会有太多机会,我希望你们可以抓住。邮轮上的风景很不错,我希望你们能去看看,还有海边儿,这里的海非常美。
那天以后气氛变得非常紧张,所有人都开始担心自己的排名,而我对吕鹏的下落也越来越好奇,有一天我走在路上,一个人忽然叫住了我。
我回头的时候他笑了起来,不记得我了?那时候我第一反应是把所有跟我说这句话的人都当成吕鹏,哪怕是整容后的吕鹏,但事实上他不是。
他说我还记得你。
我说我也记得你。我看了一眼他胸口的徽章,写着乔治。
你是乔治。我说。
他又笑了,确认我不记得他。
他说我一直很奇怪,当年你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打热水?
我很快看向了他正在翕动的嘴唇。没有任何一颗牙齿龅出来。
我在四组,卖托米福的洗澡液,泡澡桶随洗澡液赠送,我的任务是坐在泡澡桶里享受,然后把这个过程告诉所有人。
我没有说话。转身向前走去。后来又觉得不妥,回头提醒他徽章歪了。
你还是那么高高在上?他说。
那时候我已经走出了很远,再回头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我想问他是不是每天都要泡一遍。
因为我看见他手臂上有几条结痂的伤痕。
我的床铺紧邻窗户,冷风从缝隙侵入,二组的人一直住在单人套间里,我几乎很少能在公司看见他们,他们的产品信息属于保密内容。连综合办公室的人都不知道。吴永安从不过问他们的行程,也不敢告诫他们徽章的佩戴方式。
所有人都期待自己能够搬到更宽敞的地方去。至少不用被冷风吹醒。
不久我在打印机里看见了一份客户名单,发现二组在卖的产品是一种亳无价值的养生茶。
同一天,杰森逮到了我,我被迅速调整到了四组。
在四组,我又看到了乔治,那时他已经有了一个叫乔治三明治的外号,他被两个壮汉夹在中间,一丝不挂地表演着一个叫欲望的恶趣味小品。
结束后又返回泡澡桶,开始表演享受。
有一种恶心又恐惧的感觉席卷了我全身。
但直播间里的粉丝却越来越多。
乔治的名气大了起来,也就没有人再敢在他睡觉时用烟头儿烫他的手臂了。
我很快就了解了四组的规则,如果你肯放下尊严,就可以得到直播的机会,假如像乔治一样得到了人气,那么就没有人会因为你卖不出去泡澡桶,用皮带抽你的头。当然,其他的人也不敢在你的被子里放老鼠的尸体。
我在四组待到第十天的时候,选择了自杀。
我觉得所有人都疯了。
竟然有人为了去表演一个无耻的节目,争相巴结那两个负责夹住乔治合体成为三明治的壮汉。
在我发现我根本无法逃跑后,我用一把刀割开了手腕的动脉。
醒来的时候,乔治站在我旁边。
他像忽然清醒了一样对我说。
不记得了吗?我是徐子涯。
我知道当年你在帮我。作为回报,明天我将给你一个机会。
那天乔治给了我一包药粉,让我刷洗澡桶的时候放进去。
十个,有十个桶,请你为自己留一个干净的。
后来,我被成功选为乔治的助手,而其余的人不久后都出现了皮肤溃烂的毛病。管理人以为那是一种传染病。大家都陷入了一种恐慌,因为在那样潮湿的环境里,有什么病传播都不为过。
又过了不久,得病的人就全数消失了。
几个月后我跟乔治一起走进了卡达左大厅,正式加入了托米福的核心团队,云端。
负责组织拍卖托米福的珍贵藏品。
托米福的高层在直播中关注到了我,因为我长了一张正派又容易被人相信的脸。
作为回报,我又向他们推荐了乔治。如果必须有一个人要和我合作。我想乔治是最好的人选。
强光忽然熄灭了。
李朝歌坐在空无一物的桌子前严肃地盯着前方,好像刚刚结束一场审讯。
那么你现在想要离开这里?
他平静下来,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用我所有的财产,换一张出去的船帆。
蟾蜍的身体喷出白色的水汽。
他感觉自己似乎又站在了行政楼的二十九层。来自地心的引力疯狂拉扯着他的身体。那个已经被通知进入面试的经贸系女生到底为什么忽然坠楼?
这个问题再一次回荡在他的脑海之中,他不敢确定心中的答案,但假如他的推断没错,那份百年流传的《月光》手稿在每次演出过后都会被搬到台上。泛黄的纸页,编织了一个又一个动人的故事。结局都随着作者的死去变得催人泪下。而那个清贫的钢琴家真的有一个有钱的弟弟吗?
手稿如同陈年老酒,日渐昂贵。
终于有一天,一个有钱的商人拍下了它,带着他远抵大西洋北岸。
那里有他经营的赌场,很快,一个狂妄的赌徒,花了两倍的价格买下了它。
在输光所有筹码后,又将其卖给买主。
几经周折过后,它被安置在库房,等待下一次交易。城市的夜晚总是灯火通明,车声人声,金钱交易的声音延续着一场尚未结束但又要重新开始的战斗。
月亮孤寂地高悬在空中。无处落脚的光纱漫过缓慢降落的尘埃,洒在那封面目模糊的手稿之上。
是时候离开了,屋外船帆已经扬起,他起身上船,紧紧攥着那本笔记,在冷星的注目下驶向模糊的白雾之中。他要找到吕鹏,他是唯一可以证明他存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