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一群老家的朋友去吃饭,到了一个风景秀美的湖边农家院,院子里种满了丝瓜,黄瓜,牵牛花,凤仙花,鸡冠子花......农家院的主人系着大白围裙穿花渡柳。
一群人落座,张罗请客的朋友把一本二斤重的大菜单砸我手上:“你,快点菜,这都是咱们老家最好吃的东西!”
我端着砖头一样的菜单开始翻,其实我不翻也知道都有什么菜,但还是假装翻得很郑重,翻到鱼就说:“来个鱼吧。”
“对,来条鱼,哪儿也没咱家这水库鱼好,野生的啊!”
翻到主食我就说:“给我炒一碗玉米饭,我爱吃那个,剩下的你们点吧。”
我把菜单推出去。
“哈,就知道你想吃玉米饭了,你在北京吃不到吧?不是我说,你们北京人吃的那都是啥玩意儿啊!有一年我在北京吃豆腐,哎呦,胶皮掌一样,嚼不动啊!”
“北京的豆腐是不好吃”,我笑。
“那赶紧再给她点个水豆腐!”另一个朋友插嘴。
“再来个粉炖肉,你们北京的粉条也不好吃,还有那猪肉,那都什么玩意儿,肥肉竟是脆茬儿的,哈哈,你们吃过脆茬儿的猪肉吗?咔哧咔哧地脆,哪像咱们这农家自养的猪,肥肉像棉花糖一样软。”
“北京的肉确实不好吃,我都是从老家买肉往北京拉,冻在冰箱里,吃没了就回家。”
“哈,要不是家里的肉勾着,你都不回家吧?没良心的东西!”
“哪有,我很想你们的。”我笑得一脸“诚恳”。
又一个朋友开口:“你比北京大部分人都有福,你背靠咱家乡,就你们那破北京,说实话,我一天也待不了,我一到那就上不来气儿,尤其冬天那雾霾,就好像一头钻进妖精洞一样,好容易屏住呼吸钻进去了吧,还走不动,路上那车堵得跟蚂蚁蛋似的,对了,你们北京人的脾气都该被堵车治好了吧?”
“嗯,差不多,北京的交通确实治躁脾气,像你们这样的,到北京两年,准变得温良恭俭让。”
“我们可不去受那个罪!”
“哎呀,铁军,你好歹还能进去堵着,我连北京都进不去呢,那都什么鸟路啊?那年去北京,我开车在六环上转了三圈儿”。
“六环转三圈儿?你得转一天吧!”
“那可不,我早晨上去的,晚上才下来,找不到出口啊!”
一桌子人笑得气吞山河。
没一会儿,饭菜摆上来,大家撸胳膊挽袖子开始吃,边吃边继续吐槽北京:
“我说,你在北京肯定特没意思吧?哪像在咱们老家,一说聚会,20分钟全员到位,在北京见个朋友,公交倒地铁南城奔北城,比牛郎见回织女还难,没吃上饭,先低血糖饿死了,好容易吃完了,回到家,又饿了!哈哈哈哈”。
“你怎么知道我在北京没意思?我天天跟蚂蚁玩儿的”,我笑。
“我们大舅子他儿子说的,他在中关村上班,天天就是上班下班,说聚个会可难了,唐僧取经似的跋山涉水,见到了还不能喝酒,你说吃饭不喝酒,那还有什么意思?”
“没意思”
“没意思!”
“北京酒驾查得严嘛。”
“哼,查得严是一方面,就是查得不严,你们那些文化人也喝不起酒来,你别不爱听哈,我觉得你们文化人都是怂蛋,喝个酒跟大姑娘上轿似的,羞羞答答,一唱三叹的”。
“怂蛋就怂蛋,我有什么不爱听的,我是女的,跟蛋又没关系”。
“我们就喜欢你这接地气的脾气,哈哈哈哈”。
我继续啃我的鱼尾巴,在啃鱼尾巴的百忙之中,我知道我得严正声明一下我的家乡立场了,他们说了半天“你们北京人,你们北京人”,其实都等着我否认呢,我要不否认,问题就大了,直接决定着我以后还能不能啃上鱼尾巴的问题,我得说:“我不是北京人!我永远都是家乡人民的好孩子!”这样他们就高兴了。
(事实上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果然对我交口称赞:“哎呦,你都已经北京户口了,还不算北京人?”
“北京户口算个屁。”
“哈哈哈哈~”
鱼尾巴真香。
就剩一个房价没吐槽了,于是话题马不停蹄地转过来:
“北京房价现在又涨了吧?哎呦呦,真是理解不了那些北京人都怎么想的,一个个住在那么小的房子里,憋也憋死啦,有一年我给中纪委一个当官的送礼,我以为好歹也是个处级干部,怎么也得住个三室一厅吧,结果,唉呀妈呀,我拎着半扇猪肉去他家,房门都推不开,那房子小的,层层叠叠摞满了东西,我那半扇猪肉扛进去,不知道放哪哦”。
“北京的一个处长算什么,天上掉一块砖,都能砸到一个处长呢,他们穷得很。”
“那可真不值,咱们这的县长也是处级吧?那钱搂的,睁不开眼啊,北京的处长太可怜了。”
“太可怜了!”
“还不如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你看我那房子,楼上楼下,200多平!”
... ...
... ...
... ...
吐槽完北京,饭也就吃差不多了,我填了一肚子的红烧肉水豆腐小米粥,心满意足,他们对着满桌子的空酒瓶子,也心满意足。
这么多年,我早已练就了一副老家人民吐槽北京时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本事,不管他们说什么,我都哼哈相对,我不能反对,不能说北京好,不能说我爱北京,我永远得说家乡生活是全宇宙最高大上的生活,家乡人民是全宇宙最好的人民,否则一顶“忘本”的帽子呱嗒一下就会扣我头上,我必须时刻保持对家乡的高度热爱,以及对北京恰到好处的无奈。
其实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又狭隘,又可爱。
散场回家,一个朋友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儿:“北京有什么好工作吗?我儿子明年就毕业了,我想让他去北京,只要有个编制,能解决户口,花多少钱你说话!”
为什么非进北京?
“咱家这边考个大学太难了,我没本事,没能投胎在北京,儿子已经吃了我的亏,要是能让他成为北京人,以后我的孙子,高考就不用这么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