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女儿

01.

陶初不叫陶初,她叫陶林霞。

因为十一岁时只会写一个“初”字,便不小心成了小名。

这是一九七三年的冬天,大雪覆盖了大山里的所有田地和丛林。这茫茫白白的银装素裹和几根扎出来的枯草干枝毫无生气可言。尤其是这山间的北风,几乎要把你的皮肤撕开,要钻进你的心窝里啃嗜仅存的一点温暖的血液。陶初搂紧身上唯一一件略大的灰黑的旧棉袄,只要开条缝,北风就像妖怪一般疯狂往袖口里,脖子里涌进来咬她。

陶初回头望了一眼,狭小的房间里咿咿呀呀地爬着两个妹妹,补了三四次的旧袄已经开始往外吐棉芯,大姐跟着老烟鬼去集市里卖猪去了,照顾妹妹的任务自然而然担在了她的身上。

阿初蹲下身来,使劲挫了挫手,放在三妹小娟的手上,九岁的小姑娘,手却肿烂得比她的还粗。她满是心疼地往她手上呼气,擦热水。小姑娘却扭动着身子笑,奶绿色的鼻涕泡噗地往外冒一个。

最小的妹妹陶素哭了有一会儿了,然而并没有人理她,哭了一会儿累着了就顺势躺在地上不动。陶初知道她是饿的,家里虽然并不算是太穷,但并不意味着每天都能吃上饱饭,来来回回也就是红薯米饭,南瓜米饭,土豆米粥。尤其到每年冬天总有这一段时间青黄不接,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他们说妈妈怀着小弟弟, 不能下床了农活也不能干,最近所有伙计都是大姐和父亲在做,而今天他们回来前她必须得做好饭。

可是今年冬天来得似乎格外早,很早就已经没有粮食收割了,要知道,村里基本都是农户,种出来的菜只是用来喂饱肚子。每次过年或者鸡鸭猪养好了,舍不得吃,养大了卖点钱才能置办第二年的粮食。

每当这段日子,老父亲就只能唉声叹气怀念当年公社的时候。因为姐妹众多而没有半个儿子,浪费了他许多烟钱,这个男人唯一的发泄方式就是抱怨母亲不争气。

02.

番薯的香气才刚刚冒出来,门口就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今年可以多买一只崽子,到明年年底能置办的就多了。”大姐怀里紧紧裹着两只小猪崽,兴高采烈地从门口挤进来。父亲手里提着两捆白菜和一袋大米,也是高兴得不得了。

“咯咯,小猪。”最小的妹妹咿呀地叫了起来。

小猪崽子先被置到里屋,里屋传来父母交谈的声音。

“丽凤呐,买了米菜和猪崽,剩四十二块八毛六,省着点可以扛过大半年呢。 ”

“今年怎么连五十块都没有,你又买了烟啊”

“每年我就买五六毛的省着抽,你就别叨叨了。你看,这是什么?”

“鲶鱼啊?!你,你捂在怀里干什么?都臭了”

“我老陶就要添儿子了,总得给媳妇下奶,看你瘦得那样,别饿着我儿子。我可是好不容易瞒过检查站的,等会我叫大妞给你炖了。”

“前几胎也没见你这么疼人的。初初做了红薯米粥,今天让她们多吃点吧,这几天他们饿坏了。”

大姐从屋里拿出那条半大不小的鲶鱼去开灶了,几个孩子的眼睛里要望出星星来。今年竟能有鱼汤喝了。

03.

锅里嘟嘟嘟得冒着诱惑的声音和香气。

肚子里的孩子在此刻似乎感受到了召唤,动了起来。母亲突然开始喊疼,生产的这一刻猝不及防地就来了,陶初现在还清晰地记得,鱼汤快出的前十分钟,第一拨阵痛就要击垮瘦弱的母亲,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地掉在炕上,母亲那苍白痛苦的眼神和呻吟冲击着她的神经,一切都像是进入了暴风雨的中心,慢慢起,慢慢落,一秒钟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直到奶婆进了门,陶初被赶出里屋。

母亲的哭声和妹妹们的哭声,大姐哄着素素,父亲焦急地点起了一根烟。接着又有谁火急火燎地去灭了灶里的火。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的哭喊声渐渐落了下来,转而扬起来一道明媚清脆的哭喊,不带任何悲伤,嘹亮的,好奇的,激动人心的。

“汉明,你家又添了一个健康的奶娃娃。”奶婆抱着孩子出来,犹豫半响,还是对上了陶汉明惊喜若狂的眼神,道:“一个女娃娃咯。”

如果说有什么表情可以形容大喜大悲,那么此刻,陶汉明脸上的诧异,惊愕,恍神,无奈,愤怒和绝望一定最适合被灌上大喜大悲四字。

他趔趄了一下,伸手去扶柜,柜上的盆哐当地要掉下来,他又伸手去扶盆,却不经意间碰到了桌子,桌子上的碗滴溜溜地又要滚下来。想接住碗却没接住盆,“梆”地掉在地上像打了一个雷,惊醒了没能反应过来的父亲。

“那大脚医生不是说是个男胎么!你,你这老婆子怎么这么晦气啊。”

奶婆的表情也是青一阵红一阵的,怒骂着:“生男生女都得靠自个儿争气,命里注定没儿子,我老太婆还能给你换个天儿下来?!”她的眼神瞟进厨房,面色就更黑了,“哟,资本主义的尾巴还在锅里炖着呢。我可是踩着大雪过来的,连口粥都喝不上。”孩子被她放在桌上,噔噔噔地踏着步子出门了。

“哐当”手里的铁瓷茶杯被摔在地上,红艳艳的“劳动最光荣”五个字在地上跳跃了一下,又静止不动。房间里只有婴儿的哭声和女人的啜泣。

04

三妹在桌边次啦次啦地吸着鼻子。这个冬天冷得不可思议,那锅鱼的香气都被低温冻成了冰掉在地上,谁都没有吃饭。

母亲盛了一碗推到小妹跟前,六岁的陶素看了眼面色铁青的父亲,咽了口口水,又把碗往前推了一下,不敢喝,低头扒着红薯米粥。

“你们几个把饭吃了,填饱肚子,之后得把田埂上的雪推了。”

“妈,你刚生产完,把鱼汤喝了吧。”大妞又把那只盛了鱼汤的碗递给母亲。“哼,生不了儿子喝多少鱼汤能顶什么用。”

沉默,陶素的眼睛跟着眼前的汤转了一圈,什么话都没说。六岁的她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

小婴儿的哭声适时地嘹亮起来打破了沉默。母亲叹了口气,把鱼汤端起来向婴儿走去。汤匙敲着碗壁的声音很清脆,却在此刻又激怒了陶汉明。

他呼得起身,气势汹汹地模样任谁都吓了一跳,谁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高大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母亲身后,陶初瞪着眼睛亲眼看到他扯过母亲拿碗的手臂,陶碗啪啦地碎了,跟着洒出来那碗汤溶进沙里。

“鱼汤是给儿子炖的!不是给这女娃娃的。接下来到死为止,谁都不准照顾这奶娃。”陶汉明吼完又转身拿了大锅进了里屋去,一边喃喃着,“就该把这资本主义的尾巴喂猪。”

这一顿饭,谁都没有吃好。

05

大姐,母亲和父亲去田里了。第二天的阳光很好,天气有转暖的趋势。但谁的心思都不在这。小婴儿昨天被抱到外屋的桌上,哭了一晚,可是陶汉明下了禁令不准喂食。每个人的心都是揪着的。

“姐姐,她睡着了。”陶素站在凳子上盯着粉嫩的婴儿,轻声说道。

陶初:“她哭累了吧。所以睡着了。”

陶娟:“她可真聪明,我饿的时候也只要睡着了就不饿了。”

陶素:“我给妹妹取个名字吧。好不好。”

陶娟:“素素竟然也有做姐姐的样子了。”

素:“叫陶蛋蛋吧”

初:“你不是把那小猪崽也叫蛋蛋么?”

屋子里有三姐妹极尽克制的笑。仿佛一切都很美好。

已是临近中午的时刻,厨房里又噗噗噗地冒出红薯的香味。小婴儿哭了,睡了一觉的婴儿仿佛又有了力气,哭着哭着,一点点的嘶哑 。

小妹陶素手舞足蹈着:“蛋蛋哭了,蛋蛋跟我一样饿了。”

陶初偷偷地往门口看了一眼,倒了一碗水。“我们偷偷地喂蛋蛋一点水,谁都不要告诉爸爸好不好?”

三妹和小妹对视了一眼,都点了点头,这碗水喂得很辛苦,碗口碰到孩子的嘴时,总是控制不好,蛋蛋又大口大口地喝着,呛了好多次,水也洒了很多。冬天水流进衣服里是很难受的,陶初手忙脚乱地拿着布擦,三姐妹笨拙地围在一起。

小半碗儿水喝完了,婴儿依旧哭着。

陶素嘟囔着小嘴抱怨着:“一碗水怎么喝得饱,我们喂她一点红薯粥吧。”

陶初:“笨死了,这么小的娃娃是不能喝粥的,不过可以喂一点粥水。”

娟:“那就一点点粥水吧,反正她也喝不了多少,不会被发现的。

06

陶初后来是被陶汉明一脚踹到桌子底下去的,脑袋磕到地上,直接听到“咚”的一声。吓得两个妹妹不敢说话。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会被父亲打死,反应过来的时候,脸上已经被泪水和鼻涕洗了一通。

“谁叫你们喂她的!”陶汉明此刻就像一头恶鬼,一边又愤怒地踱着自言自语,“都是一群没用的女娃子!”他平常就不笑,看着女儿们的脸就像看着仇人,此刻更像是要吃人,面色黑得要滴出墨水来。

“阿爸……我……呃……少吃……留给,留给妹妹……吃,好……好不……呃……好”陶素吓得抽抽,一边哭,一边还想说话,可是陶汉明显然已经十分烦躁,他把陶素拎了起来,神情是又生气又好笑:“特么要不是因为你们婆娘,你能活那么大?特么要不是她生不出儿子,我陶汉明要被你们几个败家的吃得揭不开锅。”

“陶老汉你疯啦!”王丽凤在此刻从门口冲进来把陶素抢进怀里,她以为那个冷血的父亲真的会把小女摔到地上。陶素出生时,他就想这么做,可是他年纪大了,家境薄的像张纸,没人愿意嫁给他,就连丽凤自己,也是因为家里没钱卖给陶家做童养媳的。

如果不是因为王丽凤拿了把剪刀以性命逼他,确实陶素活不了这么大。她苦苦支撑着这几个孩子的命,承受暴打和冷眼,只要能让她们活着。而这次,丽凤知道,从他说要“自生自灭”的那一刻起,孩子就保不住了。陶汉明想要儿子想得发了疯,家里也没钱穷得要疯了。一分钱想掰成两半花,已经不是添副碗筷的问题了。

如此想着她还是转眼望了望桌子上的婴儿,名字,其实她都想好了,叫陶明祥。只可惜,女娃娃,就是没能有吉祥的命。

“你生了五个都没生出个带把儿的,我脸上早特么挂不住了,早提醒过你,这个不能留。”说话间,陶汉明把婴儿举了起来,作势要往地上摔。王丽凤再怎么默不作声,也不愿意看到孩子就这么被摔死在她面前,如果是什么是无助的话,此刻王丽凤便是极度地无助,知道保不住孩子也想多看她几眼。她跪在陶汉明腿边哭喊道:“我知道我们养不起了,可是你不是说不管怎么样都不会动手的么,让她多留几天,万一有人要买,有人要买她,她也能活啊。”

“谁会想要买女娃娃。”陶汉明满身戾气,“你当初生陶素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现在还不是呆在屋子里吃白食。”

陶素还在哭,一边哭一边往二姐三姐的边上躲:“我不吃了……不吃了。”

“陶汉明,我求你了,别在孩子们面前做这么残忍的事。再多留几天,按我们昨天说的,看她的命,命不好我也不留她。”

这一幕太熟悉了,陶初看素素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但是这次不同,只有两个选择,不准喂食,孩子要么被饿死,要么被摔死。蛋蛋最好的结局只有被抱走。后来陶初回忆起来的时候,宁可蛋蛋不要走得那么痛苦。

07.

自那天之后,又过去了两天一夜。雪初融,北风不似之前那般凌厉了。陶汉明只把蛋蛋带去市集一次,他本来就不抱任何希望将这孩子送出去。后来陶初把孩子转移到姐妹的炕上,陶素则天天蹲在旁守着蛋蛋,什么也不敢做。婴儿哭声越来越哑,原来鸡蛋一样的皮肤上有两抹深色的高原红,干燥得像是洒上了一层糖粉。而她的眼睛一天比一天灰暗。

深夜时,姐妹挤在一张炕上,陶素偷偷大姐地问:“姐姐,你在外面干活,也没有人想要妹妹么?”父母的房间传来一阵阵闷哼,大姐沉默良久,才回了句:“没有。”又沉默良久,回了句:“不会有的。”

第三天陶素失踪了一天,陶娟和陶初提前回来时只有孩子一个人躺在炕上,已经不会哭了,她真的好小,好瘦,窝在炕上根本不占一点地方,青紫的小嘴微微张着,眼睛也微微张开着。喊她蛋蛋时,似乎还能看到她眼睫毛的抖动。陶初依稀记得昨天晚上,她还哭过两声,虽然声音微弱,好歹还有些力气,被陶素轻声呵护了几句。那孩子真的很心疼蛋蛋,而现在蛋蛋却呼吸微微,一碰就要碎的模样,陶素却不见了人影。

原来,生命的逝去就这么快,她突然心凉了一大截,这两天真的什么都没做,大家都没管过这个孩子。母亲虽然留下了她,也是一眼都不敢多看。如今这个小的可以放手心里的妹妹,很危险,很脆弱。而陶素呢,一个六岁的孩子能够跑到哪里去。

她们找了好久好久,错过了做红薯的时间,王丽凤回来时也是焦急地一块找。气氛一度陷入恐慌,这年头丢孩子也不是一件稀奇的事,不见了就真的不见了,愣是多久也找不回来。陶素还是个女娃娃,陶汉明估计还能高兴一阵子。

可是还是陶汉明回家的时候,在市集附近看到了陶素,她正哭着问人家要不要买孩子,家里有个妹妹没饭吃快要饿死了。陶汉明不说丢脸也是火冒三丈,陶素被打了一巴掌。但是没把陶素扔在那,所有人都有松了一口气。

08

陶汉明把她拎回来后,大发了一通脾气,说来说去都是嫌丢人。王丽凤怀里裹着较小的孩子,承受着他的踹打,大姐一边拦着父亲,一边帮着母亲多挨几脚。这样的光景时不时都会发生,陶初看得想吐,发自内心的厌恶和恐惧。

陶素在夜里又哭了,这次她学会了偷偷哭,肩膀抖动着。陶娟用她臃肿的小手拍拍妹妹的肩,终于没让她忍住。“蛋蛋……要走了,没人,没人……要她。我走了好多路,找了……好……好多人。因为……蛋蛋……太小了……还是…………女的。 ”

王丽凤从门口走进来,月光下能够看到她瘦小纤细的影子往炕上走来,她的身形还没有大姐大,只是干涸黝黑的脸上才能看出来她这年纪的风霜。王丽凤摸摸陶初抖动的肩膀也忍不住哭了。

“嗯妈”几个孩子唤了她一声,朝她靠过来。

“是妈妈没用,没把你们生成男孩子,不然也不用受这样子的苦。”王丽凤声线颤抖,轻轻地抚上婴儿的脸,孩子皮肤上的干燥和小疙瘩让她再没能忍住,她们说着话,婴儿却也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

“妈,蛋蛋留不住了么?”陶初轻声问着,她觉得很讽刺,这几天她还能那些残渣剩粥养喂小猪崽,可父亲就是不想拿多余的一点吃的给妹妹,偶尔的几口水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恐怕那是因为他知道,光是喂水也救不了她。

王丽凤没有说话,黑暗里只能看她轻轻地摇摇头,她爬上炕,窝在婴儿旁边,终于谁都不说话了。

小五是在中午彻底没了呼吸。王丽凤抱她时觉得好轻好轻,小嘴冻得紫青,小身子僵硬,她最终也没等到有人抱她离开,这两天生命的消失缓慢而又痛苦,回想起来,也许能早点结束才是对她的解脱,而不是这样慢慢饿着。她作为母亲,什么都没为她做,为她哭可以吧。

“哭,哭个屁!把孩子给我”陶汉明看着一屋子哼哼唧唧的娘们,气不打一处来。他早就想把瓜娃子扔了,还得拖到现在这么麻烦。王丽凤把小五护在怀里,她想在这个男人身上盯出个窟窿来,可是她知道,她没这个资格,他有罪,她也有罪。小五是被不作为害死的,“人都死了,你还想做什么?”

“特么地让她烂在家里么?拿出去埋了。”

婴儿还是被陶汉明抱走了,他打开门,门外有雪,有阳光。

今天晚上是年三十夜,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五妹没能再长一岁,母亲坐在地上,大姐陪她流泪,陶素和陶娟都哭着。陶初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她知道这个世界倒了一角,不是轰隆巨响,而是唏嘘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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