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生的欢喜与后半生的悲伤,终于在此刻化为绝望。她跪在诛仙台上,抬头看向凌霄殿,似看见他端坐苍生之上,四海臣服。
隔着朦朦云雾,隔着那漫长的时光,她终于慢慢对他笑了起来,看了这么多人间的戏折子,她还有哪里不明白——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镜中人,水中月。
西风残,故人往。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纵身一跃。
爱恨一生,终误我神魂。
一
听说是掌四季的神姬被逐出神族了,以至于九重天上突至大雪,飘飘洋洋,原本就是云雾缭缭的九重天更是一片白茫茫。
红泥小火炉煮开茶叶香气四溢,戏台上的青衣一折三叹,夷翎看得津津有味,见身边的扶桑神姬打了哈欠,不由抿唇一笑,亲自替她续上茶水:“扶桑可觉得无聊?”
扶桑干笑一声:“扶桑倒觉得这出戏挺有意思的。”她顿了顿,道:“只是凡人入神界似乎有些不合规矩啊。”
“是么?”夷翎正待开口,远远瞧着一绿衣姑娘窈窈走来。
她眯了眯眼睛,还是看的不甚清楚,便问扶桑:“你看那来的是哪位神姬。”
扶桑瞟了一眼,脸色顿时有点难看,还是恭敬地答道:“是衿秭天妃。”
“哦。”
那美人也近了,掀开门帘,夹着一身风雪走了进来,笑道:“听说天后今日摆了戏台子,不想更是沏了好茶。”
不想抬眼看见一旁的扶桑,脸色不动,唇角微勾,顿时无声的硝烟四起。
扶桑素来瞧不上是凡人的衿秭天妃,衿秭天妃也仗着天帝宠爱在满是仙人的九重天上也是矜贵。
九重天皆知两人不合,今日竟撞到一块了,也不知得如何收场。夷翎心里叹了一口气,大概她是古往今来最为憋屈的一个天后了。
“许久未见扶桑神姬,不想竟在天后这里遇见了。”“神姬”两字衿秭咬得格外重,谁不知这东谷扶桑神姬爱慕天帝已久,可怎奈天帝虽也常和她往来,却始终未给她一个名分,如今说起来,她这个身份比身为凡人而贵为天妃的衿秭还要尴尬。
果不其然,扶桑蓦地变了脸色,她轻轻冷笑了一声:“我与天后是自小的交情,不比得上有些人啊……呵”说罢,她轻蔑的扫了衿秭一眼,抿了一口茶。
衿秭遮唇笑了笑,作势欲走:“既然如此,那衿秭就不打扰天后与扶桑神姬叙旧了。”
夷翎却唤住她,亲自给她倒了茶,请她坐下了,又向扶桑道:“听说你们族的木湘仙姬擅闯魔族,被魔族扣押了?我若是记得没错,木湘仙姬还是你的侄女?”
“是。”扶桑脸色缓了缓,道:“木湘顽劣,此次竟闯出大祸。”
夷翎微微一笑,不在意的道:“小姑娘年轻气盛,无妨。我与当今魔后有些私交,这就给她修书一封,让她放木湘仙姬回去。”
扶桑自然是道谢, 和颐拿来纸笔,夷翎也不避讳地写了信,大致都是些客套话,衿秭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又转回目光看戏。
戏台上正唱着一出才子佳人的戏,扶桑似乎入了神,等夷翎写完了才似反应过来问道:“这出戏叫什么名字?”
“牡丹亭。”夷翎哼了两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
“这凡人啊就喜欢悲秋伤春的,花样可真多。”扶桑看了衿秭一眼,笑眯眯的道:“衿秭天妃,你说是不是啊。”
夷翎听出了她的弦外讥讽之意,也不阻拦,只是默默喝茶。
衿秭微微咬牙,却是嫣然一笑:“故而凡间女子也是因着如此,是也惹人怜惜些。”
扶桑哼了一声,抿了抿茶水:“听说衿秭天妃有喜了?这么大的喜事怎么都不与我们说说?”
衿秭神色微羞怯:“陛下说,过几日由他来亲自公布……”
夷翎手紧了紧,却是不动声色的抿了一口茶,淡淡地道:“既然是有孕在身,衿秭天妃还是先回吧,毕竟你一凡人之躯,天寒地冻,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
扶桑道:“是这个道理,衿秭天妃还是快回去吧——”
等衿秭志得意满地离开后,她顿了顿,又道,“天后,您该不会坐视不理吧,不过一个凡人竟欺到您头上了。”
“你急什么,不过是一个凡人,生死有定,等寿命一到,天帝也没办法。”
“看天帝的样子,似乎是想给那凡人喂飞升丹啊。”
夷翎盖上杯盖:“强行让凡人升仙是违背天道之事,神姬慎言。”
她不由噤言,夷翎缓了缓脸色:“时候也不早了,你也回吧。”
说罢扶桑行礼后就告退了。
一旁的贴身侍女和颐道:“娘娘,扶桑神姬是想把您当枪使啊。”
和颐还是她以前和还是天族太子的天帝一同游历八荒的时候救下的,她本是洞庭鲤鱼精,却因有三翅而备受欺负,夷翎见她可怜便将她带回了麒麟族,后又把她带来了九重天,一直以来,和颐待她也是极真心的。
夷翎笑了一声:“她以为我看的这些戏本子都是白看的?”
和颐也跟着一笑,顿了顿,又说,“不过那凡人竟然有喜了,也是有几分本事的。”
夷翎听此轻飘飘地瞟了她一眼,和颐自知失言忙要请罪的时候却被她一把拉起:“我们怎么比得上那张脸啊……”
年轻的天后站起身来,云纹金织拖地长裙逶迤如画,戏台子上的戏还在唱,她站着看了许久,凉薄眉间笼着一团愁绪,她几乎不可闻叹息一声。
“娘娘您也勿要担心,陛下一向偏爱您。”
“偏爱?他偏爱的从来不是我。”天帝后宫里两位天妃一位天后,可偏偏是最不喜欢她的,若不是因为她是第一神族麒麟族的神姬,怕是连天后的位置也不保。
和颐给她披上白狐斗篷,随口道:“凡人都道神仙好,无欲无求。他们哪知道,这九重天争斗比他们凡人更厉害。”
她踏上白雪,迎面而来的寒风冻得她一个哆嗦,她裹好身上的衣服,自嘲道:“我如今又和凡人有何区别。”
声音很低,风一吹就飘散了,和颐愣了愣,默默低了头。
二
三天后,天帝说要举办一个盛宴,有一个好消息要公布。
夷翎因受了寒,身体还未大好,等她匆匆赶来时,宴还未开,仙侍扬声道:“天后到——”
她已经走下去,进了蟠桃殿,只见四处言笑晏晏,好不热闹,而天帝一身玄色冕装,高坐天台之上,衬得越发英挺俊美,不可接近。她顿时不禁有些失神,自古天宴都是天帝和天后联袂而至,可天帝却从未给过她这个福利。她转眼望去,天帝身旁各两座,一个无疑是她的,而另一个,却是偎在天帝身上的浅笑嫣兮的衿秭。
她不禁脸色微微一冷。
衿秭似乎未曾察觉一般,依旧和天帝低声说着话,时不时还笑出声来。待夷翎坐下,她才似恍然抬起头,天真无邪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天后娘娘好。”
夷翎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未置一词。
衿秭扯了扯天帝的衣服,娇怯怯的看了她一眼:“天后娘娘是不是生衿秭的气了。”
天帝干咳了一声:“天后大度,不会和你计较的。”
夷翎微微一笑,风轻云淡,道:“是。”
衿秭又靠在天帝身上和他低声说话,夷翎微微侧脸看去,那双如蝶翼的眼睫正一眨一合,扫过漂亮的桃花眼角下的一颗小小的红痣。
夷翎看着微微失神,她以前常想,为什么她不能长得和阿姐相似些,那样,至少阿姐不在的时候,他的目光也会落在她身上吧。
就像他现在看这个凡人一般。
衿秭转眸看向她,疑惑地问道:“天后娘娘一直看着衿秭做甚?”
夷翎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却是定定地瞧着天帝:“我看着你就忍不住想起一个故人了……”
“夷翎!”天帝沉声打断她,眼中风暴骤起,又转瞬平静,除了她之外几乎没有人发现他的异常:“你若是觉得不舒服可以先行退宴歇息。”
她心里一痛,顺从地起身道:“那夷翎先行告退。”
天帝微怔,她敛裙而去,在跨过殿门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她微勾了勾唇,扬长而去。
一连几日都闭门不出,直到扶桑领着木湘前来告谢才见了人。
“娘娘最近可不知道这九重天上热闹得很,那位啊小产了还差点去了命。”扶桑笑得前仰后倒,幸灾乐祸地道:“不过是一个凡人,这样的盛宠也不看看有没有命格经受住。”
夷翎只是笑而不语,只是将目光落到一旁的小仙姬身上,她招了招手唤她过来:“你是木湘吧。”
木湘似有些羞涩,蜻蜓点水地点了点头:“是。”
夷翎伸手拉住她的手,拍了拍,细细叮嘱道:“以后万不能再往魔族去了,虽现今是太平些了,但还是谨慎点好,莫惹得长辈们担心。”
木湘微微点头。
正巧天帝怒气冲冲进来,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阵诘问:“夷翎!你好大的胆子!”
扶桑和木湘俱是一愣,夷翎面色不改地让她们先出去。
三
天帝之威,沉沉如万势钧雷,饶是如此她目光也没有变半分,毫不畏惧地定定地看着天帝:“她又出了什么事,要怪在我身上?”
“衿秭的事难道不是你做的么?”天帝讥讽一笑,眼风如刀直插她心:“你还不承认么?”
夷翎没有说话,天帝见她这般毫不在意的样子不由更生气,他眉间蹙起冷漠的折痕:“我一次又一次地宽容你,可你一点都不知道悔改,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些错事……”
“我从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九晔哥哥。”夷翎面容平静地打断他,重复道:“从来没有。”
九晔微偏转了目光,自嫁他后,夷翎便再未唤他一声“九晔哥哥”了,这一声似将时光带回百余年前,她还是爱哭爱闹的小姑娘的时候,可再一瞬,那个小姑娘不知何时竟虚弱得连凡人都不如了。
他紧紧抿着唇,似要出声训斥,却在下一息拂袖转身而去。
他走后,夷翎才似没了力气般,瘫软在椅子上。
晚上木湘来时,夷翎方吐完一盆血,面色苍白,唇间沾着妖艳的血,整个人都似大限将至。
木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从来都没见过哪个神仙能混成你这个样子。”
夷翎随手抹去唇间的血,随意道:“你现在可见到了,东西你拿来了?”
“是。”木湘从怀里掏出一盏灯递与她,复叹了一口气:“我本打算帮你把你的麒麟心一同带回的,可惜早就被魔皇吃了。”
尽管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听到这消息夷翎还是忍不住心一痛,她猛地眨了眨眼,抑着嗓子里的呜咽,平静地道:“我早已料到,还是多谢你。”
“无妨,只是常靠此灯续命无疑饮鸩止渴。”木湘伸手握住她的手:“此事说来还是我做得不妥,你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夷翎一愣,眼圈却迅速红起来,她忙忙捂住眼睛,闷声道:“谢谢你,木湘,谢谢你。”
自五百年前那件事后,夷翎的身体便脆弱如凡人,一个不小心便会生场大病昏迷不醒,面对众人或担心或幸灾乐祸的神情,但她总是含笑着道:“一切顺应天意。”
恍若一切都不放在心中。
众人便以为然也,从未有人对她说过一句:“我不会让你死的。”
毕竟神仙怎么会怕死呢。
可没人知道她是如此恐惧着死亡。
她如此害怕他还未注意到她,她却早早死去。
四
夷翎又生了病,半梦半醒中她似梦见初见九晔的时候。那时她还是麒麟族的小神姬,刚刚成年,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听说九重天上繁花似锦,是四海八荒难得的景色,便偷偷跑到九重天上乱逛,不知怎地竟滑入弱水。
世间情人泪汇成三千弱水,不能浮一片鹅毛,她拼命挣扎却止不住下沉的身体,苦涩的水从口鼻里涌进,叫她难受得恨不得死去,正绝望地想着她大概要成为第一个掉进弱水淹死的神仙的时候,上空传来龙啸声,有利爪破水而来,紧紧抓住她的腰,一把将她从水中救起。
她被扔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水,等好些了,才抬起头感谢救命恩人。
星影摇摇欲坠,弱水波光荡漾中,青年玄衣黑发,玉冠束起,长身而立,明明那么一双冷漠的眼睛,她瞧着却觉得好看极了,如弱水一般,一触到便直直教人溺毙其中。
但她却一点都不想挣扎。
她含羞带怯地笑起来:“谢谢你救了我,我是麒麟夷翎。”
青年颔首:“我是九晔。”
不知怎的,又转瞬梦见在上古迷阵时,她抱着他,绝望地坐在荒地中,她无助地看着他越来越虚弱。
她惶惶不可语地唤他:“九晔……你不能死啊……你还没爱上我……”
他眼睫微动,下一瞬竟睁开了眼,他微抬手握住了她的手,微笑道:“我在这里。”
她紧紧将他手反握住,泪珠如断线珠子滚落:“我很害怕……害怕你就这样谁去,不再醒来……”
他纵容一笑,起身将她按入怀中:“我也不知,我的夷翎原来是这般爱哭。”
夷翎复笑起来,又哭又笑将眼泪全蹭在他身上。
“九晔。”
沉睡中的女子唤出声,一把握住身边人的手。
前来看望她的九晔的目光不由落在握住他手的那只手上,苍白,瘦弱,如一折即断的枯枝。
直到金鸟驾车拉着九曜星君从东方飞过,他才缓缓将那只手放入锦衾,起身欲离去时,竟感觉到一股阴寒而熟悉的气息,他他神色一凝,缓缓顺着那股气息走过去,去了障眼法,才发现原是一普通的灯,他面上犹豫一闪,终是伸手覆上了灯罩。
冰冷而夹杂着死气的触感从手心蔓延至心底,他近乎惊怒地转头看向她。
有人欲推门而入,他来不及多想伸手将灯纳入乾坤袋,举步朝门口走去,正好撞见推门而入的和颐。
他止住欲行礼的和颐,冷着脸匆匆离去。
刚刚醒来的夷翎一身虚汗,见和颐露着疑惑的神情,不由问:“怎么了?”
“刚刚我在门口看见天帝黑着脸匆匆离去了,是以以为娘娘同陛下是不是吵架了……”
夷翎目光落在空荡荡的桌子上不由脸色一白,她在榻上几番翻找终于确定那灯是被九晔拿走了,慌忙掀开被子就要追出去,却被和颐一把抓住:“娘娘,您去哪儿啊?”
“亡灵灯,亡灵灯被他拿走了。”
和颐脸色大变,亡灵灯,灯如其名,一旦点燃将汇集世间亡灵怨气,引一方成为死地,曾是麒麟族圣物,后来却被夷翎的姐姐,四季神姬遗落人间,被魔族拾去,在神魔大战里魔族点燃此灯,招来上古神魔亡魂对付神族,差些让神族全军覆没。
只是,这灯不是在魔族么,怎么会在夷翎手中?
五
夷翎追至凌霄殿终于追上了九晔,她满头大汗,从背后扯住他衣角:“你把它还给我。”
九晔脚步微顿,冷漠地道:“不可能。”
“那是我的……”
夷翎还想说什么,却被九晔暴喝打断:“当年其实是你把亡灵灯落在了魔族,是不是!你之所以重伤回来,是因为想去魔界拿回亡灵灯是不是!”
“……”夷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似不可理解他为何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
“不是你阿姐,对吗?”九晔伸手扶住她肩膀:“那时候,她整日同我在一起,根本就不会丢了亡灵灯。”
“……”夷翎怔怔地看着她,无力地笑了笑,原来还是因为她。
她近乎冷笑着,从牙齿缝里挤出一个“是”。
九晔似恨铁不成钢,又似不可置信:“那时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她可是你姐姐。”
“可你爱的人是她!”她低吼出声,浑身似没了力气般跌坐在地上,低声如同呓语:“我自满九百岁那年认识你,一见钟情,爱了你近八百年,可你从未爱过我信过我,也不曾回头注意到我。我恨她,也恨你,更恨我自己……”
九晔心里万般情绪翻滚,似有千言又似有万语欲说出口,他缓缓跪下来,伸手似欲拥她入怀:“阿翎……”
她闻此称呼心神一震,她抬眼欲看他,却见一众上神鱼贯而入。
领头的正是衿秭天妃,最后的却是和颐。
“陛下,我已经查明害我孩儿的幕后黑手,而且还查到五百年前亡灵灯究竟是被谁人送至魔族。”
夷翎身形一颤,和颐突然出列跪下:“求陛下还神姬一个清白。”
“天后娘娘早在五百年前就与魔族勾结,趁神姬不在殿内盗走亡灵灯,送至魔族,如今又与魔族重新联系。”和颐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道:“这是魔后给天后娘娘回得信,上面让天后娘娘帮她一件事……”
“什么事?”九晔沉声问道。
“毒害帝子……”和颐一脸沉痛:“司药神君查出这封信上沾了炽烈草……”
炽烈草性热,连体质一向强壮的有孕在身的神族和魔族都受不住,更不要说是身娇体弱的凡人。
衿秭哭得梨花带雨,几度哽咽:“我可怜的孩儿……”
众神传阅那封信后,那封信终落到九晔手上,他只是略略看了一眼,触及夷翎茫然的眸子便不忍再读。
众神齐声道:“请陛下还神姬一个公道。”
夷翎朝跪在她身后的和颐看去,也许是光线的缘故,夷翎忽然觉得和颐的神情隐隐也带着些痛意,眼神悲伤,仿佛是那样不忍心。
她不知道为何和颐要背叛她,也不想知道。当初她没有在阿姐被逐出九重天时站出来,就应该料到今天了。
九晔轻声地在她耳边道:“你现在明白你阿姐当初是多绝望了么——你还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衿秭是阿姐?”
“是。”他不忍再看她的神色,移开了脸。
夷翎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原来如此,这么一场计划了许久的戏原来是为了帮他心上人报仇而已。她知道,她如今承认或者否认,都已经没有用。
心如死灰,她也不想再辩驳。
夷翎扯出一抹凄凉的笑意:“是我做的,我无话可说。”
六
当年真相已经查清,只待神姬重回天宫,就将夷翎压上诛仙台。
可九晔不知怎的却想去见见她。
她静静躺在天牢中,形容憔悴,若不是偶尔轻咳一声,都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早已没有声息。
他凝视她良久,犹豫地开口,唤了一声:“阿翎。”
阿翎。他以前也常常这样唤他,甚至前不久也这样唤过她,那时听来她还心生摇曳,欢喜不已,如今想来,那次怕也只是想乱她心神罢了。
夷翎没有动,连眼睫都不曾动半分。
“阿翎。”他犹豫着,终是又唤了一声。
夷翎眼睛颤了颤,睁开眼转头看向他,道:“我一直想知道,明明是我先遇见你,为什么你爱上的却是阿姐。”
他转过头去,哑声道:“你可还记得五百年前,我前去北荒却身陷魔族埋伏差点回不来……是她救了我,带着我在上古阵法里东躲西藏,几经生死……”
夷翎瞪大了眼睛,似不可置信,她张口欲言却又什么都没说,她愣滞良久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又嘲讽。
真相竟是如此……
可他从来也不知道,救他的人不是她姐姐而是她啊。
那时无论他去哪里她都偷偷地跟着,见他落入魔族陷阱深受重伤,她心里一急,甚至等不及去搬救兵,直扑魔族大军,爆了内丹才堪堪将他救出,却不想误入上古阵法。
她没了内丹,他又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她背着他在阵法里胡乱地找着出口,她从未那么恨过自己为何不在阵法课上,认真学习,可她阻止不了魔气在他体内乱窜,只能近乎绝望地看着他虚弱下去,她甚至到最后想,若是他死了,她必是也要陪他一同死去的。
直到木湘出现,她是上古阵灵,她的要求很简单——若是夷翎将麒麟族的圣物亡灵灯偷来给她凝聚灵体,她便救醒九晔。
夷翎几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被木湘送出阵法便马不停蹄地赶回去偷来亡灵灯,木湘初凝神魂,只能将不能再拖延的九晔送回九重天。而昏迷不醒的她连带着亡灵灯则被魔族带走走,她剥去麒麟皮,抽去麒麟骨,挖去麒麟心,生不如死,九死一生。
等她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满心欢喜地去寻他,却只能拖着病体看他和阿姐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心如刀绞,她也未曾放下他。可直到此时她突然觉得这一切如此荒唐。
她从百余岁时便对他情根深种,这近千年来,爱也爱过,恨也恨过,曾恨阿姐抢她心上人,也曾恨他不识好人心,曾恨自己为何不能再像阿姐一些。
却直到此时才明白,一切错都不在她。
错在他认错了人,错在他们本就无缘她却强求。
她不想再问他为什么他会错认是阿姐救了她,她甚至都没了告诉他真相让他痛让他伤的念头。
她重重地咳嗽起来,整个人伏在石床上,咳得上气接不着下气。
九晔才惊觉原来她是如此瘦弱了,放佛随时都会断气般,他伸手欲上前扶住她,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原来这般远了,远到他再不能触摸到她。
他垂下手,手指掐入掌心,几乎一瞬,金色的血液落入石板,滴答,滴答。
她终于止住了咳嗽,好半天后才抬头看向他。
双眸对视,时光寂静如此。
她却忽然微微对他笑起来:“你知道吗,再也不会有个人如我这般爱你。”
九晔的心突然抽搐起来,他下意识扶住了那用千年寒铁铸成的铁栏,冰冷的感觉让他清醒过来。
他稳着声音,竭力保持平淡而冷漠:“你爱的一直只有你自己。”
“是么?”她微微勾唇,也不辩解,只是低声道:“九晔哥哥,阿翎求你最后一件事。”
他颔首:“说吧。”
夷翎轻轻地道:“你不要去送我,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良久,他低低地道:“好。”
夷翎闻言便阖眼不再理他,他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下午,直到光线渐渐消失,他垂眸欲离开,却看见地上的金色血液。
他摊开掌心,目光沉痛几浮起,良久后终是伸手一抹,光芒一闪,掌心恢复如初。
七
九晔真的没去送她。
他一路朝弱水而去,露红软香,云雾腾腾,自四季神姬重回天宫,九重天便一派冬去春来的蓬勃景色。
弱水波光粼粼如她眼眸。
他对她的印象一直是喜欢跟着他的小麒麟,生动活泼,张扬又有趣。弱水初见时,她落入弱水好不容易被救出,却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原来世间情爱是如此味道,哪怕苦涩入骨也叫人沉迷;后来,她总是抱着一本人间话本子跟他后面絮絮叨叨念着什么“端的是欢浓爱长,博得个月夜花朝同受享”;还会缠着他讲佛理,他曾觉得她黏人又讨厌,可她不再跟着他时,又觉得怅然若失。
但他还来不及深思,恰巧出了心上人勾结魔族的事端,便更不会关心她了。直到战后,麒麟一族本就驾驭三十六天之上,又因神魔一战得了赫赫声名,可四季神姬已被逐出神族,他必须另娶一位麒麟神姬巩固两族关系。
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她的名。
她似震惊又似惊喜,却又一瞬恢复平静:“天帝何必因为阿姐之事便怜悯我。”
他几乎大怒,似觉得羞恼又觉得愤怒,那晚他拂袖而去,不过几日他便从凡间带回衿秭。
她以为衿秭是一个长得像她阿姐的凡人,却不知正是四季神姬本尊。
他望着她似悲似嘲的脸色心中隐隐窃喜,可衿秭却告诉他,正是夷翎偷走亡灵灯,还推诿到她身上,害她被放逐。
他本不信,也不知出于何故阻止了衿秭前去开启菩提镜,一观究竟的提议。
他竭力补偿衿秭,想让她不那般记恨夷翎,可衿秭日日垂泪,咬牙切齿:“九晔,我不甘心,你要帮我报仇。”
那晚夷翎那么深情而欢喜地唤他“九晔”,握住他的手时,他身子一僵,心里却漫过一阵又一阵的狂喜和满足。
可是她是害他爱人的凶手,他怎么能爱上她呢。
直到那日她说再不愿见到他,心口处忽然疼痛难忍,他才终于明白,他原也是如同她那般,深沉而绝望地爱着她。
有人突然唤他:“九晔,你看见夷翎了么?我怎么四处都没找到她?”
他转身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仙姬,正蹙着眉,满面焦急。
“她在诛仙台了,你找她何时?”
“她好端端地去诛仙台做什么?那里杀气如此重,她受不住的。”仙姬招来祥云就要过去,九晔从未知道夷翎原来还有交好的仙姬,不由出声唤她:“你是谁?”
“我是木湘。”仙姬见他依旧是一副迷惑的样子,好心提醒道:“我们在北荒上古阵法里见过,你忘了吗——”
“那时,夷翎为了救你将亡灵灯暂时借我,结果我送你回九重天时,她被魔族抓去,剥皮抽筋,历经万难才归来,好在,她还是嫁了你,也不枉她一番深情了。”
九晔瞳孔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怔怔开口:“你说什么……”
木湘蹙眉,正欲再重复一遍时,只见那青年慌忙朝后跑去,她忙提醒道:“你跑什么呀,不是有祥云吗?”
他随手招来祥云,一步跨上去,几次都没站稳,险险摔下,木湘还欲开口,却不见了他的身影。
他在上古迷阵里虽一直是昏迷的,但神识却是清醒的,他只记得救他的人是一个有温柔的女声的姑娘,却从不知道原来是她救了他,或许恰如夷翎所说,他从未相信过夷翎。
他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笑得温柔的衿秭,温柔地问他可好些了。
他便以为是她救了他,他也曾怀疑过,为何对着衿秭却没有在阵法中的那种情绪。
欢喜而满足。
可这种情绪却在握住夷翎的手时,奇异地充塞了心头。
可一旦他问起,衿秭便推脱忘记了,他也不再提起。后来因为衿秭,他便恨上了她。
甚至后来察觉心中悸动,深觉背叛了衿秭而更恨她。
可到头来,原来一直只有她啊。
九晔趔趔趄趄从云头摔下,他朝她伸出手想拉住她,却是徒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坠入云尘,从此不复神往。
天地寂静,只有风声凛冽。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却转瞬哭出声,哭声撕心裂肺地在诛仙台久久回荡。
他阖眼翻身随她而去,若有来生,愿只成普通一双有情人,无怨无恨,白发相思两不疑;若无来生,灰飞烟灭,散入这昭昭天道,那他们也将永不分离。
爱恨误一生,诛我神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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