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90年代的乡村生活过,那么你一定会怀念那一段忧愁几无,花草芬芳的时光。
我生于1990年,在一个四面环山的村子里生活了12年。那时,我经常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去割猪草、放牛。长满野草的山坡上,阳光照耀,草叶尖上,低垂的露水晶莹、闪光,如果伸手去触摸,它们就一颗颗在指尖破碎、消失。有时,还会有一丝一丝“白气”从草根处袅袅而起。牛在远处吃草,不时抬起头来“哞哞”的叫唤,声音传得很远,对面山上的牛也跟着“哞哞”的叫。春天的时候,牯牛很爱打架,我们就把它们赶在一起,围在边上兴奋的看它们愤怒地抵撞。牛打累了的时候,我们就在躺在草地上,看云朵从东边飘到西边,猜云朵上面是哪一位神仙,直到太阳把脸晒得发烫。如果下雨,我们就在山上找树枝和茅草来搭房子避雨。
有时割猪草回来,我们就在村子里的空地上玩“过家家”,用木棍在地上画几间屋子,男孩当“爸爸”,女孩当“妈妈”,泥巴捏个娃娃,石块作凳子,树叶作钱币,嘻嘻哈哈地玩到天黑。后来,在城里,我看见人们狂热地恋爱。我也重复着忠贞的情话,写下矫情的诗句,深情吻着迷人的双唇,一片温柔如水。
我家的周围有很多山,山上有青葱茂盛的林子。春夏之际,我就和村里的孩子们去林子里找鸟窝,摘野果、野花。山林真是一个神奇的世界,翠绿的青苔覆盖在岩石上、树根上,树根下是冰凉的流水,“叮叮咚咚”地流向山下,鸟儿在树叶间“唧唧”“啾啾”地鸣叫,阳光穿过树叶,投下奇幻的光束,地上的点点光斑仿佛一只只可爱的耳朵,轻轻地晃动。踩在积年的落叶上,“嗤嗤”作响,像走在冬天的雪地上。不时会有野兔或别的小动物飞快地跑过,消失在林深处。我见过一只野鹿,在树林间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像清晨明亮的天空。10多年后,我再一次见到野鹿——被猎杀的野鹿,眼睛灰暗,皮毛凌乱,散发着浓浓的腥味。
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会爬到很高的树上,坐在枝桠间,望着远处灰瓦白墙的村庄和浓淡相交的苍苍山色。风吹过的时候,树叶在耳边哗哗的响。老师说过,大海也是哗哗的响,大海在山的另一边,美丽的浪花一朵一朵地开落。后来,我在很远的地方看见大海,一望无际的海面上,灰白色的海浪哗哗地翻滚,人们光着屁股在沙滩上睡觉,在海水里嬉戏。远处,冒着黑烟的轮船“呜呜”地开过,海水很咸,海风很腥。
黄昏时分,天空中会传来一阵低沉的嗡嗡声,抬头仰望,能看见一只银色的蜻蜓在云层里飞行,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白尾巴”,大人们说,那是飞机,它不在地上跑,只能在天上飞。我想,它一定很累。于是,我用石头垒了小屋子,飞机飞过的时候,我就对着天空大喊:“飞机,下来睡觉吧。”
春天,大人们播种的时候,我会偷偷拿出一些种子,找一方阴僻之地,自己耕种,浇水、松土、拔草,甚至兴奋得睡不着,梦想着收获黄橙橙的苞谷棒子。但是往往夏天还没有过完,地里就只有一蓬蒿草了。大人们教导我说,你不懂种庄稼,所以你要好好读书。很久之后,我才慢慢理解这句话:读书人再也握不住厚实的泥土了,他们抱着雨声在灯光里破碎。
秋收的时候,我就拿着镰刀去地里砍苞谷杆,边砍边尝,发现甜的,就当甘蔗吃。苞谷杆被砍倒后,田野瞬间就空旷了,整个村子也敞亮起来。但我觉得:苞谷杆是村子的灵魂,没有苞谷杆,村子就虚幻了,仿佛随时都会消失,田野也孤单了。晚上,秋虫在窗外“唧唧”鸣叫,大人们在昏黄的灯光下撕苞谷,我在旁边把苞谷须拢在一起,粘在下巴上当胡子,或者,铺成一块小床,在苞谷的缕缕清香中睡去,梦见自己变成一粒金黄的苞谷粒,在苞谷杆上摇晃。
过年的时候,家里会熏几天腊肉。夜里,我就坐在柴火旁,看火焰舞蹈,像牛儿一样奔跑。柴火堆里噼啪一响,就会有火星如胆小的蝌蚪一样飞动。往火堆里丢几个洋芋,不一会,就能吃到热烫可口的烧洋芋了,那味道至今难忘,至今难尝。在通红的柴火边,爷爷给我讲了很多家族旧事。以前,我们是地主,田地很宽,家里有两条枪,很多书,房子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先辈们都是读书人,有一个在四川读过书,有一个做过地方长官,有一个娶了几个太太……爷爷“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袋如星星一样明灭不定,他说,后来,新时代来了。爷爷说的老宅子就在村子里,几经易主,青石铺就的院子破碎了大半。当时,我想,我要把爷爷说的故事写下来,拿给别人看。但不知何时起,爷爷再没有讲那些故事了,我也慢慢忘了那些故事。
除了爷爷讲的故事,我还听过妈妈讲的“乡村童话”,在温暖的火炉边,熊外婆、懒女人、赌钱汉……一个个“童话”丰富了我儿时的想象。我记得熊外婆坐在坛子上,尾巴在坛子里涮得“刷刷”响。那时,我还自己看小人书,有《西游记》、《说岳全传》、《哪吒闹海》……我记得孙悟空在一座破庙里遇见假菩萨,岳飞有个儿子叫岳雷。大约五年级的时候,我看了第一本武侠小说,是古龙的《天涯·明月·刀》,傅红雪的刀很快,孔雀翎是一种很厉害的武器。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喜欢和村里的孩子们讲我从书上看到的故事。后来,我看了很多书,但是越看越沉默,没有有趣的故事可以说。
我离开的时候,是春天,桃花盛开,绿叶初生,布谷鸟在远处的山林里欢快的歌唱,像田野里清脆的麦苗。一层一层的春光在村子里悄然铺开。我顺着村里沿河而建的土路,走过一片一片鹅黄的春草,阳光把一个个水洼照得闪闪发亮,我步子轻快,走出了村庄。父母告诉我,他们带我进城读书。我想,等我读完书,布谷鸟再唱歌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后来,村庄里的一些东西在疯狂生长,一些东西在慢慢消失。如今,村庄变成了我身份证上一个俗气的地名,一行悄无声息的文字。“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村庄遥遥。大概,一生之中,有些地方,离开了,就回不去。
图、文/登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