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若有人约:“上山走!”可以一口答应。出门二百米即是山,扯几把野菜,刨一捆柴,一小时就打个来回。若有人说;“上大山走!”这时候就得好好约定时间和目的,要走近六个小时的山路。即使山脚下住的人,有的人一辈子才有这么一次约定。
大山叫魏家大山,我以为是魏家人的,的确,姓这个姓的人很多,但谁都不能把这座山移到他家。在皋兰县和白银市水川区之间,最高海拔2337米,主峰是石头土盖头,环拱着无数黄土山包,许多沟岔都有沙石的河沟,最后汇集到黄河。所以像是黄河伸出的一只握紧的拳头。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还有人居住,后来陆续搬走了,留下一沟沟的肥沃土地暴晒荒芜了。
我家就在山脚下,大山是我最伟大而亲近的邻居。进门看妈,出门看山。远处的岩峰就是青黛的天边,几乎有塑料一样结实的质感,像画上去的,明净洗练,近处的褐色土山占了大片的色,宽厚温情。夏天,一旦发雨,老人们指着哪儿说:“看,雨从双疙瘩梁上下来了”哪里是黑压压的云,雾蒙蒙的山,是雨帘正在展开。不久,天色大变,暴雨倾盆。也有不下雨的时候,不久就见一河沟的山水挨挨挤挤热热闹闹地下来了。老人们赶紧跑过去,看看水头的“浪渣”,捞出来当柴烧,也断定山里今年的草的种类和长势……这时候我看着有红红大太阳的天,望望亘古不变的魏家大山,此时,它像一个变完戏法的魔术师,丢给我无穷的想象:传说,神仙,无穷无尽。
“上大山走——”,以前老人们这样说的时候,他们要种地挖药砍柴放羊。赶上牲口,备好鞍子——那种上下左右都固定好驮东西的鞍子。几户人家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一路上抽着烟聊着天,锅碗瓢盆咣当咣当;赶上白茫茫的一群羊,好像指挥千军万马,番邦的羊群阵。可是出了村子,转进山里,就不见了,我常常想,他们成仙了吗?到乡翻似烂柯人,这样的恍若隔世感就是大山的魅力啊!
“上大山去——”有人带上礼物,穿上一双更结实的鞋子,上下衣服是崭新的青黑灰色,一根毛都没有。几天以后,带回来一个消息,就是谁家的女儿又要嫁到村上来了。我疑心那是田螺姑娘。
“上大山去——”带了猎枪,云深不知处只在此山中。那些故事被和黄羊和兔子一起挑在肩上,从山上背下来了,带着些英雄主义色彩。
当然,有时候,也说:“上大山去。”受了气的小媳妇躲在山洞里几天不回来,去找找。
“上大山去——”听到这样的话,总是跃跃欲试,但总也找不到理由。看着上上下下的牲口队,嫉妒成伤。和小伙伴们一起喊:“大山里的驴,被我骑 骑到腰巴里没心骑!……”赶驴的人回过一句话:“尕,腰巴里你骑上去的话,算你能。”啊!听说腰巴里一侧擦着石头,一侧防着深沟,鹰嘴岩头顶上悬石欲落,石硖子脚下没有一寸土,拉拉撒的路在刀背一样的山顶上。究竟有多少转弯,多少颗欲滚不落的巨石,多少面书页一样层层被折弯的页岩石壁?不得而知。
我渴望有人约我“上大山走——”许多年以后,我的远祖的坟墓终于移葬到大山之山。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村上人也曾在一个叫“将台”的地方埋过人,那种艰险是大家的谈资。埋葬不容易,扫墓也很费事。出城市,上大山,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时我已经出嫁,父母老弱,幼儿尚小。总也等不到那一声约请:“上大山走——”只好一次次模模糊糊记起唯一一次上大山的经历。每次想想原因,就热泪盈眶了,爹的脸庞和胡须就如在眼前了……
爹说:“上大山走——”干什么去?我记不清楚,不会干活,要吃要喝,走不了远路,还时时在爹哪里撒娇。爹把我悬空抱到驴上,他一路抽烟牵驴,驴的四只蹄子在我的身下高高底底,许久之后,就上了大山。爹问我怕不怕我说不怕,现在没有人我怕不怕而我就想惊怕一次,上一次大山。
所以,我清清楚楚地对朋友们说:“上大山走——”然后小心地一脚一脚打开记忆之门,我一定会看见那些老人,老山,老路,然后成为自己老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