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这时,听见二姐在院子中说:“做饭没有,得去喊人吃饭呀,得去地里打墓哩(让母亲入土为安,成了我最后的一点点孝心。风俗如此,人老了,要停泊三天,还要讲究出殡的时辰,不能超过中午十二点。),现在六点多了,一会儿天都大亮了。得早点去哩。”小玲说:“正在做着饭哩,不晚呐。”听见五弟去喊人。
我一骨碌从床上起来,到院子里洗了脸,擦擦。五弟喊人回来,站在堂屋门口给我说:“烟还不够哩,得买点烟。”我问:“买多少哩,还买些啥?(母亲已经离开了,花多少钱也是白搭,没有用的。只不过是做给庄上的人看的。)”
“买十条和顺吧,别的也不买啥,去庄北边大路旁新开的代销点。”五弟说。
我说:“那我去买,”
天还乌乌的没有明,我斜穿过树林子,来到了大路旁代销点门口,还关着门,往东一看,东天际现出了一片青光,上面是漆一般黑的天空。冷飕飕的,我用手敲着门问:“谁在这儿呀,开开门,买点东西。”
屋里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动,过了好一会儿,灯亮了,门吱呀一声开了。我一步跨进去,对着一个乱着头发的女子说:“顺和烟有没有?拿十条。”拿上柜台了说:“还不够十条哩,就这六条。”我说:“那再拿二条群英会。”顺和烟和群英会都摆在了柜台上,我问:“一共多少钱?”那女子用计算机一按说:“八十元。”
拿着烟走在半路上,见姜小六匆匆小跑过来,我问:“六哥,你指啥哩?”姜小六说:“买点烟。我到代销点一下。”
进了院儿,我对站在院子中的五弟说:“顺和不够,我又买了二条群英会。”
五弟说:“就恁死筋,不会再上别人家买。”我说:“都没有开门,我是喊开门的。”五弟一声没言语。
嫂子在堂屋门口喊:“山呐,你哥这一会儿忙(忙?不知道忙啥哩。),有人吊孝哩,你跪在门口磕头还礼。”我赶紧进了屋,面向外跪在那里。院子中的鞭炮声响了,姜小六跪在那里磕头,我裹紧了大衣,跪在那里磕头还礼(吊唁,是别人做给活着的人看行的礼仪。)。
小六说:“把大衣脱了,人家磕几个头,你也磕几个头,别不看,头一点一点的,磕到地上。”鞭炮声响了,吹响器的几个人也从楼上下来,慌慌张张地安哨片,试声音,乐器声哇的一声响起来了。有人吊孝,我赶紧脱了大衣,跪下磕头,唢呐声哇的一声就响起来了。
正在忙乱着,小玲来到门口说:“瘦肉不多,得找人去李富户割肉。”我跪在那里说:“割肉哩,得多少钱,给钱。”掏出了一摞子一百元的钱,抽出了一张交给小玲。二姐问:“你给多少钱?”我说:“一百块。”二姐说:“给恁多干啥哩,你可少给点。”
五哥站在院子中说:“得给打墓的人送饭去哩。”有人说:“担着饭送去了(五哥,名叫薛喜峰,娶的是岗湾儿奶奶娘家侄女的妮儿,我喊表姐的。当时忙前忙后,不过一年,他得了肝癌,也已故去。生命无常,人世变幻。这真是死生由命,富贵在天。人的命天注定。阎王叫你五更到,看你拖不到天明。)。”
九
十一点多了,薛春林(薛庄村村主任)说:“十二点出殡,现在得准备呀!”五哥说:“岗常还有亲戚没有来完呀,还有谁家没有来?”我说:“舅家的小哥夜黑儿就来了,他从东路来,我从西路去接,跑到家门口了一问说,走了。西头毛哥没来,姑家俩儿老表都来了。”五哥说:“那得等等呀。”我说:“这样行不行,咱一边准备着,一边再等等。”五哥和我在院子里的人群中,找到大舅家的小哥说:“现在时候不早了,十二点咱这的风俗得出殡。这里准备着,再等等。”小哥说:“那咋不中哩,我不管呐,只要毛来了不说啥。”
我就在人群中说:“那开始抬棺材吧。”一群人七手八脚的忙着抬棺木。我跑进屋,五哥说:“灵床得往东移移,好放棺。”二姐、小六、小玲、大哥、五妮、明哥十几个人开始移动。我双手捧着母亲的双腿,大家往东移。二姐说:“妈呀,给你往东挪挪呀!”二姐哭了,小琴哭了,小六哭了,一片哭声(情景历历,泪已涌出。每读至此,心中都有哭的感觉,心口沉沉的堵得难受。母亲已升仙,唯记慈善颜。执手泣不语,梦中见母面。高堂频频语,嘘寒又问暖。告慰唯呜咽,何日得相伴。6月29日)。我双眼里噙着泪水。棺木抬了进来,明哥用一个笤帚扫了扫里面,把被子铺在里面(读此段文字总想哭,泪眼模糊之中见到的是母亲的慈颜。不身历不心伤如碎。亲历情景历历在目。),二姐捧头,小六、五妮托着母亲的肩膀,我双手捧着母亲的两腿,往棺中放。一片哭声,明哥说: “头再扶扶。” 我赶忙去用双手扶母亲的头,黑绒帽子又戴了戴,扶正了。二姐说:“西边的肩膀有点低,再往里面垫衣裳。”我就拿了衣裳往母亲的肩膀下塞,又用手摁实在。冉姐在旁边说:“嘴里的铜钱拿了没有?手上的麻绳解解。”二姐说:“铜钱我拿了,麻绳解了。”小玲的妈说:“赶紧给您妈洗洗脸,叫您妈干干净净的,一辈子好干净,好热闹。”冉姐双手端了多半碗水,里面飘着一些棉花团说:“老大先开始,春山哩?”大家都扭着头找,他迟迟疑疑地拿了一棉花团,擦了一下扔了。冉姐说:“一边擦着些儿,一边说着:给妈洗脸哩。”二姐、小六边洗边说,五弟、小玲也洗了。小琴拿了一个棉花团擦了,我伸手拿了一个棉花团,虔诚地慢慢的擦着母亲的眉头、脸颊。母亲黄黄的脸色一如平常,母亲安详地静静地躺在那里。我擦了母亲的鼻子,又慢慢地擦了母亲的嘴角。母亲安详地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我泪光朦胧中仔细地凝视着母亲(最后的一眼。从此,我再也见不到我的母亲了。),边擦边说:“妈,我给你洗洗脸,妈。”冉姐说:“都喝一口,喝一口好哇。”盛着水的碗就依次在二姐、小六、五妮、小玲、明哥、小琴的手中传着。我双手接了,喝了一口水,那水凉凉的……这时,我的心里是一片空白,心里也是凉凉的。
这时,有人说:“来亲戚啦。” 我随着二姐、小六出去,小哥家的和他的大儿子来了。到院墙外,小哥家的就双眼红着流泪(是大舅家小哥的妻子,叫表嫂子的和她大儿子,空着双手,十二点了才来。如此不知礼的人也难找。老亲戚间常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子小事,惹人不愿意。早些年借了一百元钱,十来多年了也不还,五弟去要过。后来大舅去世,我和大哥只拿了鞭炮纸去吊唁,我也不知道拿烟酒,大哥也不知道,是很失礼的。惹得不愿意了,现在使出来了。),哭着说:“姑啊,我来晚了,我来看看你呀。” 分开人群进了屋,跪在棺旁哭了起来。旁边的冉姐在劝说:“别哭了,起来歇歇吧,跑了真远路。”棺合上了,都在哭:“妈呀,你躲躲钉吧,躲躲钉吧!”这时五哥说:“毛这时候还不到,咱不等了。”五哥找到小哥说:“你得受劳,得㧟筐哩。”小哥说:“那才不中哩,哪兴哩,娘家人搀孝了还㧟筐哩。”我对五哥说:“应该是谁㧟筐?”五哥说:“那都是娘家亲戚才㧟筐搀孝啊。”我就对小哥说:“时候也不早了,不能再耽误。十二点出不去咋办哩。你就多受劳吧。”五哥也站在一旁劝说。小哥说:“那不兴哩,娘家人搀孝不㧟筐,㧟筐不搀孝。哪有又㧟筐又搀孝?”
正在这时,毛哥推了自行车过来了,自行车篓里放有一块大肉。我慌忙上前去推着自行车,进了院,五哥忙着去递烟,倒茶招待。一会儿,却见毛哥推着他那黑不溜秋的烂车子要走,说:“为啥不等等,见面也不叫见?我走,我回去哩(毛哥四五十岁时娶了一个哑巴,毛哥性格有点不全。平时啥时间来看看他姑了。)”五哥拽着车后座。我正和大哥、五弟在大门口跪在那里,哭着拦灵。我见此情景,忙站了起来,也顾不着哭了,拨开人群到跟前,掰开毛哥推车子的手,他拽着车子把不放。我说:“毛哥你跑真远了,你歇歇,有啥了,你慢慢儿说,你说给我听,有啥了慢慢说,你不能回去。”我双手连拉带拽,把他拉到小方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拉着他手,又给他递烟说:“毛哥俺兄弟几个够不孝了,活着不孝,这已经眼闭着了,咱这儿的风俗,十二点要出去。就这一点孝心:想着顺顺利利的,叫您姑入土为安。毛哥啊,您姑活着时候对你好哇,你说对你好不好;您姑活着时候对俺弟儿几个特好啊。就这一点孝心,我想着你也能理解(我是一个脾气很倔的人,见不得不平事,坦诚敢言,心好人老实,不怕得罪人。此时,我全因想把母亲的事办顺利,方才劝解。)。”我说着,周围围了一圈人,干看干瞪眼没办法。大哥跪在大门口抬起头看看,又低头跪在那儿啊啊的小声哭着。
我又忙递了烟说:“毛哥,你歇歇,喝点茶,这边哩,叫准备着。” 毛哥接了烟说:“话说到这儿,我还有啥说哩,那准备吧。”我站起来说:“准备吧。”这时,五哥挤了进来说:“毛啊,还得给你商量个事,你得多偏劳啊,你还得㧟筐哩。”毛哥说:“那中(身历哀境心已碎,无端生事礼不该。)”
一时里哀乐大作,唢呐吹成了一片。明哥把四轮拖拉机开过来了,人们围着抬棺,抬到车上。我和大哥、五妮三个人跪在大门口大哭拦灵。顿时,我声嘶力竭地哭着,手紧紧地抓着花圈的支杆,头抵着地哭,眼泪在流,鼻子在流。这时,我浑身发抖,感觉着头下的地在晃动,不停的一动一动的。哭声在响,周围是观看的人群。
这时,毛哥㧟着装满纸炮的筐,走过来。大哥站起来,拿起瓦盆猛地摔在一块砖上,一时四碎了。吹响器的呜哇呜哇地吹着走过来,我抓着花圈支杆站了起来,发麻僵木的双腿有点站不稳,身子虚飘飘的晃(想念母亲,母亲却已逝。“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可怜天下父母心。只有自己当了父母,才能体会到当爹妈的恩有多深,海洋也有边有底,母恩是无边无际的。)。这时,一双手搀扶着了我,是姑家大老表。一步一挪地往前走,二姐把我穿的孝鞋踩下了说:“鞋踢啦着,大哥的鞋也让踢啦着。”我就用脚去踩大哥的鞋,踩了一下没有踩掉,又踩了三四下,大哥的鞋也踢啦着了。这时,唢呐吹的是《怀胎记》:
正月怀胎在娘身,桃李花开正逢春 ,
春不到时花不发,怀胎一月那知音 。
花开只怕连夜雨,怀胎只怕病上身,
不信但看浮萍草,不知生根不生根 。
二月怀胎才知音,阿娘好比酒醉人 ,
行路不知高低走,坐在家中闷沉沉 。
厨房工夫不想作,堂上公婆骂一声 ,
大喊一声惊破胆,低头忍气把工行 。
三月怀胎三月三,三餐茶饭吃两餐 ,
两餐茶饭不想吃,只想酸梅口中含。
酸梅到口心欢喜,想起茶饭不耐烦 ,
若是富家般般有,撞到贫家件件难。
四月怀胎手足生,头顶面目也长生 ,
十指尖尖如嫩笋,扯娘肝肺痛娘心 。
算来只有四个月,不觉又快半年春,
孩儿不知肚中苦,吃娘血液损精神。
五月怀胎在娘身,是男是女定分明 ,
左边动来是男子,右边动来是女人 .
上下此时才欣晓,堂上公婆放宽心,
可怜怀胎多辛苦,一生肚内二人身.
六月怀胎三伏天,烧茶热水难上前 ,
百般家务不想作,脚下花鞋不想穿.
坐在凳上难挨痛,犹如王祥冰上眠 ,
眼花不见穿针线,厨房作饭泪淋淋。
七月怀胎七孔成,可怜孕妇好愁人 ,
一愁怀胎难分娩,二愁孩儿难离身 。
茶饭不敢多吃饱,衣裤不敢紧系身,
天寒暑热受辛苦,头顶晕眩重千斤。
八月怀胎八月忙,田中谷子普遍黄 ,
一愁鸡鸭难看守,二愁谷子难进仓 。
好的丈夫来叹念,叫声妻子且莫忙 ,
煮茶弄饭请人作,晒谷进仓我帮忙 。
九月怀胎在娘身,有时肚痛实难禁,
心想要回娘家去,恐怕孩儿路上生 。
公婆好心来看念,媳妇怀胎不放心 ,
身边若有夫君到,口口声声叫神灵。
十月怀胎正当生,孩儿肚内打翻身,
一阵痛来一阵苦,痛苦难当落三魂 。
牙齿咬得铁钉断,双脚踏在地狱门 ,
阎王面前隔张纸,如见奈河浪层层 。
丈夫一见心难忍,忙拿香纸到中庭,
双脚跪在尘埃地,急忙许愿叫神灵。
一许长命幡一首,请到南海观世音,
保佑孩儿早下地,后来还愿谢神恩 。
果然神灵多灵验,轻轻生下一儿郎,
孩儿落地哭一声,母在阴府见阎君 。
孩儿落地哭两声,母见阎君打转身 ,
孩儿落地哭三声,母在房中两世人 。
到了路上,毛哥慢慢地挪着步子,一只手㧟筐,一支手点了鞭炮放,到了一个岔路口,人们都跪下哭。毛哥点了纸,放鞭炮,站起来慢慢地走。长长的队伍就慢慢地向前挪动。出了村庄,上公路,人们又跪了下去,在那里哭。开始过三关的第一关,响器呜哇呜哇地哭,吹的是《七层楼》:
流水下滩非有意,听唱一本行孝记, 白云出岫本无心,古人行孝有出身。 行孝歌文无数本,权且唱个苏州省, 苏州有个沈子忠,得自红门秀才身。 他的父亲早年过,家无钱米难得活, 只有母子两个人,破瓦窑内且安身。 自从那年饥荒起,早晨又无饥食米, 晚间又无隔夜粮,思量难过此饥荒。 每日苦苦把书读,只想读书把名就, 谁知由命不由人,文章满腹在心中。 不觉到了冬至节,母亲就对儿子说, 母子扫墓拜父亲,保佑母子得安宁。 母子收拾扫墓去,来到墓前停住脚, 点起烛来焚起香,坟前跪拜泪汪汪。 拜了八拜并四礼,祷告父亲转家里, 当时收拾转家中,母亲年老路难行。 风声雪声云中起,降起风雪飞下地, 风吹雪子冷凄凄,母子身上少寒衣。 子忠本是行孝义,忙把母亲来背起, 当时收拾转窑中,母亲得病在其身。 受了风雪回窑里,身无穿来口无吃, 无穿无吃受雪风,忽然一命见阎君。 子忠一见母亲死,当时急得身无主, 又无银子买棺材,如何来把我娘埋。 山神土地得知晓,化变公公就来了, 手执竹杖到窑门,子忠一见跪埃尘。 就把娘死来提起,缺少棺木和钱米, 我学董永去卖身,无人看守我娘亲。 土地公公出句语,卖身葬母是好事, 有个宰相黄天公,你到他家去卖身。 我来与你把母守,你去卖身收拾走, 你今快去快回程,我来与你守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