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归有光《项脊轩志》
她回来了,步履款款,笑语盈盈,黑暗中一袭窈窕身影朦胧似隐似现:“熙甫,金桂花又开了。今晚月色也好,你且出来歇憩一会儿,明日待我摘些花做桂花糕与你吃......”
我闻言急急起身,掷下手中书卷,不顾一切的冲向堂前。
明月半墙下,桂影斑驳,枝桠摇曳着,恍惚之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立于树下,象牙白的细腻肌肤在月色如水的夜晚显得是那么的不真实,那个身影却又忽地沉默。
佳人双眸神若秋水,唇若点樱,眉如墨画,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
一身青黛色的裙子,在这暗黑的夜中更是显得格外的沉静如水,她的一切一切让我感到是那么的熟悉而又温暖。
我不敢相信的用暗哑声音问道:“窈西,是你吗?”
我再往前走,桂树花条的阴影笼罩了我的全身,馥郁的花香更让我看清了眼前之人,是她,是她,我的妻,她此刻就在这里。
她暮地浅浅笑了起来,双目晶晶的盯住我,:”熙甫,是我,我回来了。我不在的这些时日里,你可曾照顾好自己?“
我狂喜,往前一个急步靠近,伸出双手想去拥抱她,可触摸到的却是一片虚无。
我被笼罩在这寂凉的黑夜里,薄淡的月色如薄纱般披散在我的身上。
我落空的坐了下来,带着几分颓败,悲凉的看向这间南阁楼。
月色缓缓朦胧照亮这间书房,三面墙堆满了书册,一面开着窗,笼在这薄淡的月色下。
我自嘲的笑了笑,满目神情凄凉地看向这座院落:不是她,不是她。
我喃喃道:“窈窈她早就离开了,她不在我身边了,我这是又何必呢?”
不知时间去过了多久,我独自一人呆坐在高大的桂树下,眼泪早已浸染了全眸,顺着鬓角不知多少、不自觉的往下流淌。
眼泪一滴一滴的无声砸在落满桂英的土地上,瞬间与这泥土融为一体,时间仿佛在这个温良如水的夜晚静止。
有凉凉夜风吹过,落花在风中纷纷点点的洒落在我的肩上,一层又一层,仿佛带着曾经所有的美好回忆慢慢寂去。
我已经不记得她当初嫁与我时是怎样娇俏美丽的面容了,可我却清晰的记得她为我做桂花糕的每一个步骤。
摘了那清晨芳香馥郁的桂花,反复研成香粉,再用她那双灵巧的双手捏制成各式各样的香糕,摆放好在庭院中的石阶桌上,在落花飞扬的时节里,她会眨着晶莹的双眸托手看着我,满怀期待的听我品尝后的赞叹之声。
泪水恍惚中,我仿佛看到又是一个落花的时节里,一个纤细美好的身影立于树下,一袭浅淡清水碧的长裙,青丝飞扬在层层花影中,她似乎正踮着脚尖,攀着一处花枝,芊芊细手采摘着那尚沾雨露的花朵。
这间小小的南阁楼名为“项脊轩”,还记得她当初嫁与我时,曾悄悄地趴在我耳旁问我,“这间书房为何取这个名字呀?”
我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在她如此贴近我的情况下,那青黛发丝无意扫过我的眼睑,我只觉眼角痒痒的,一阵幽香扑鼻而来。
我宠溺的看向她,动作轻柔的捏捏她的如玉脸颊。缓缓沉声开口对她道:“这间书房是祖父当年留下的,逾今已过百年,我从少年时代便开始在轩内读书,“项脊轩”的名字便已然存在了。”
我轻轻的拉住她,将她抱到怀中,呢喃道,“‘项脊轩’就像是我的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事物般,或许它寄托了祖父对我的美好希冀,他老人家一直希望我能有朝一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它的陪伴。窈窈,如今多了一个你也在我身边,我很欢喜,你愿意一直陪伴着我,直到实现的那一天吗?”
记忆中那时正值仲夏深夜,花香夹杂着知了声,夏夜星空是那么浩荡深邃,庭院中,紫藤花树下,那个温润如水的纤细女子在我的怀抱里轻轻转过身来,柔软的双臂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般将我紧紧抱住,一双明眸坚定的微笑道:“我愿意的”。
此刻窗外,似乎有夜风拍打窗棱的声音,似乎有枯枝不堪风的摧残从树梢跌落,那一声沉闷的细响,在清寂的夜里,竟然有如雷霆之音,似乎有什么东西,瞬间轰然崩塌。
那些曾今的美好年华仿佛如风般迅速消逝在我眼前,我与她在默默陪伴中走过的那些温柔似水的岁月,仿佛如一瞬间那么短暂,却又似一生那么绵长。
多少个春夏秋冬,多少个日月星辰更替的日子里,她静静的陪伴着我坐在轩内的另一架小书案上,静静的伏于书案上执笔写字。我们的小阁楼面朝着最广阔的一面天空,窗外便是成片的紫藤萝,在暮春世界里会如海洋般绽放成花海。闲暇时,她会出神的看向窗外,一会儿又会偷偷的托腮望着我笑,一双明眸晶亮透彻,我也从书页上抬起头来无奈的望向她笑笑,时光仿佛就会在这默默的笑颜中静止,一霎那间便是永恒。
而此刻,她曾经写字的书架就静静的置于轩内的角落里,上面堆满了书卷,笔架上挂满了笔,可我却已然记不清她用过的是哪一只羊毫笔,研过的是哪一盒松烟墨了。
倘若她能回来,我一定会扔下书,铺开一方云母宣,小心翼翼地研开墨条,白描也好,写意也罢,我定会将这间满含岁月沧桑的百年老屋一笔一划的描绘下来。
画上墙壁上雨水漏下而遗留的蜿蜒水痕、花上四扇窗外那几丛郁郁葱葱的翠竹、画上东墙书案上的白瓷瓶、青瓷炉、和伏于书案上写字研墨的她........
可是这所有的一切,我都生生错过了。
我摸着月色下了阁楼,木板“吱吱呀呀”轻晃着。
她怕黑,曾经有次无意间在我面前说起要不要在狭窄的木梯上挂一盏油灯,可我都笑着说“不用了”,因为在这百年里,项脊轩曾四度险陷火海,她便懂事的从此不再提起。
可是现在,泪眼恍惚中,我在一片黑暗里清清楚楚的看到她一手扶着墙壁、提着裙摆,一手小心翼翼地为我端送着茶点......眼前,早已是水雾弥漫。
我在木梯上徘徊了良久,终决定明日便在这木梯上钉上一盏夜灯,我希望微弱的灯光能让窈窈找到回家的路,哪怕风吹灯落,整座南阁楼联同我一同葬身火海,也不悔。
木门外,清冷的月色如水般洗涤过脚下的青石板台阶,台阶旁曾经种植着几丛鸢尾兰,在春日明媚的日子里,它们开着如大海深处般邃目晶蓝的花。
可是现在,台阶旁已无他们存在过的痕迹,那些一簇簇绚烂的花容,似乎都只开在记忆深处。
她尚在世时,常常闲暇之余会在台阶下撒下一把把细米,引得树上栖息的小鸟下来啄食。甚至时日弥久,那些鸟儿已然大胆到人走到跟前也不愿离开。
然而这个季节里,这个深秋略带寒意的夜晚里,它们悄然无声,许是倦鸟归巢沉沉睡去,亦或是,早已离开了这座城郡。
整个小庭院,仿佛在这一瞬间陷进一片无边深夜中的沉寂。
如水月色隐进了云层里,眼前的一切,似乎霎那间暗淡了下来,又似乎,一棵树茂密的枝干和残叶遮挡住了薄淡的月色,我住了脚,陡然想起,那是一棵枇杷树。
那是一棵枇杷树。
我早已记不清时间过去了多久,一年,两年,十年,数十年......那一场深秋里,她的生命在一场大雨后走到了尽头,我亲手栽下了它,那一棵小苗,岁月更替里,我堪寄有它还能继续陪伴我。
冷寒的季节里,枇杷树会开几串细碎的小花。盛夏,它会结几串黄澄澄的果实。
好似刹那间,几十年已悄然在岁月中无声走过。
我走到枇杷树下,盛大的树荫笼罩着我,在这冷寂月色里,投下一片浩大阴影,似水月色中,早已分不清哪是树影哪是人影。
我拿起放在庭院石桌上的笔墨,于从阁楼书房里拿出的几页手稿的末页缓缓提笔,一笔一划隽永般写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我摘下一枚枇杷果,剥去外皮缓缓放入嘴中,下一个瞬间,酸涩得,似乎要流下眼泪来。
我闭上眼,良久,再睁开。
泪眼朦胧中,一个青黛色身影就这样旁兀的的出现在黑夜中,她,笑语盈盈地缓缓向我走来,一如当年初见一样,轻声道,“熙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