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火车上下来,看到很多人都裹着厚重的棉衣,我就知道我来到了北方。
而我还是临行前的一件单卫衣,搭破洞牛仔裤、斜挎包。忘了包里装了什么。
在我的生命里,城市不知某时起变得无关紧要,因为走进去都一样。所以每次我穿过无数高楼林立,伫立在车水马龙里面,我总觉得自己像个刚刑满获释的孤儿——世界之大,无所适从。我想起曾经也有人这么比喻女人,他说女人美丑无关紧要,关上灯都一样。而现在确实是这样,我的女人从离开我那天起,无论我是怀旧还是想念,她都开始淡忘或视而不见。上帝关上了我们之间的那盏灯。她就变成了尘世中其他的风景,供万人欣赏,却再也对我的苦难欢乐不闻不问。
这座城市的火车站台是千篇一律的单调,用来区分候车区的黄线也被磨损殆尽。我站在巨大的标识牌下面,它提示我有两条路可以出去——一条向南,一条向北。我选择了向北的那条,不是什么情怀,而是因为另一条路站着几个彪形大汉,而我选的这条只有个年届耄耋的老太。她坐在小板凳上,销售着一些杂志地图等小玩意儿。
靠近小摊的时候,老太伸出手向我推销她的商品,我摆手道,我没有零钱。
她说,只卖十块。
我说,我只有用来搭公交的两块。
她说,那十块是税前,你不开发票的话,刚好就是两块。
我不得已买了她递给我的一本包装拙劣的书,它的封面上是一个半裸的女性身体。这种书籍我甚至可以猜出来它的内容,满篇的错别字加各种类型的成年人作品,然后在所有可以写字的空白区域写上各种广告——春药、男科医院、以及火枪、炸药。这是九十年代最常见的营销方式,后来互联网时代来临,他们中有些人开始在贴吧微博以及豆瓣里用讳莫如深的语气告诉读者,我本来不行,吃了这个药,我就很行。我女人很满足。
我将它随手塞进斜挎包里,低着头走出这座初次见面的火车站。
还有两天就是许静一周年。这一年于我真是漫长。我的印象中除了卡梅罗西再无他物,似乎我的一日三餐也是卡梅罗西。这种酒后劲很足。一直到现在我都只记得它,可见它的后劲多么足。
以前看武侠小说,主人公时常被告知明年的今天就是他的祭日。但他每次都可以化险为夷,而且总是活到最后的那个。而许静则是个例外,她是我生命的主人公,她本该与我一同经历苦难,但她却早逝。
也许她是真的属于我,以至于不属于我的江湖。
过去这一年里,我看过很多心理医生。他们无一例外地告诉我应该去旅行。我终于完成了最后的工作交接,只身来到塞北,但我绝不是在遵医嘱,而是在远离他们。我很讨厌他们让我坐在一张不怎么舒服的椅子上看一些莫名其妙的图片,或是闭上眼听他们抑扬顿挫地胡说八道。最后他们开给我一些安眠药,然后告诉我说,井先生,我建议您去旅行。
许静说,你最远的旅行是开到哪里?
当时我正擦拭着两只雨刷,告诉她是西藏。
许静说,哇哦,今年暑假去不去?算我一个。
我说,西藏治安不好,你去了不安全。
许静说,不是有你么。再说咱们就去喀什,我听说那里是被新规划的经济开发区,那治安就一定不错了。浦东你知道么,就跟浦东那样的,或者天津滨海,顺便给你科普一下,喀什是我国第三个经济开发区。
我说,这个我的确不知道。我书没你读的多,我只知道喀什在新疆,不在西藏。什么经济开发区什么的,还得留给你们读书人去研究啊。
许静一脸黑线。
我忍着笑意,继续擦拭车身其他地方。许静蹲在地上将脸埋进腿中间,以表示对我的不屑一顾。我们即将出发,目标是许静大学所在的城市,全程一千多公里。
许静说,我觉得你心理有病,得看医生。
我终于笑了出来并说,何以见得?
许静说,我以前看了一本书,书上说心里肮脏的人会去西藏,企图净化心灵。
我说,然后呢?
许静说,然后他们发现西藏更多的还是心理肮脏的外地人,并且都是为了净化心灵。结果你可想而知,打喷嚏会传染,悲伤会传染,肮脏自然也会传染。
我说,那你可得小心点,别被我传染了。
许静说,你我不怕。
听到这里我心里顿生暖意。方向盘甚至都转得格外轻松。我想,大概爱与信赖就有种力量,它会铲除一切横在我们中间的阻碍或羁绊,给我们的相遇相知铺上红地毯,让两个恋人在清澈透明中相谈甚欢,相见恨晚,相去更远。
没想到许静接着说,你我早就看出来了,充其量就是一小混混,算不上肮脏。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令我有些崩溃。我说,我现在就很需要看医生。
许静说,不不不,别去别去,心理医生都是骗人的。你去我敢保证,他们会摸摸你的脑袋然后告诉你,你的情况很严重,出去旅行吧。
我没再说话,路过一家叉烧包店,许静嚷着要去吃。我将车靠边停稳,打开车门。
吃到一半许静说,不如我们住这儿吧,这样明天早饭就又是叉烧包。
我说,不行,我们还要赶路,你不怕上学迟到吗?
许静说,哎呀你看天都黑了,万一一会儿开到路上彻底天黑你又一时半会找不到招待所怎么办?那,咱们对面就有一家,三十块一晚上,性价比最高。
我回头,看到很多包着头巾的中年妇女手里拿着牌子,招呼行人住店。这是每个火车站都会有的景观。牌子上毛笔写着“豪华套间电视WiFi,三十每晚”。在这个客源稀少的火车站她们趋之若鹜地搜寻目标。以往我从不会在这种地方停留,因为每个火车站几乎都是在城市的边缘,我不喜欢清晨拉开窗帘,看到一个店主比客人多,接待比顾客吵的画面。但今天气候冷得可怕,我挑了一个字写得最好的,谈妥价钱后跟着她走了进去。
女人刚进去就开始脱衣服。
我问,你做什么。
她说,你都知道是做,还要问做什么?
我说,不好意思我没钱。麻烦你先出去。
她说,你就别装了,这件美特斯邦威至少有一千吧?
她面露微笑,将目光放在我的卫衣上。
我说,高仿品。再说有钱谁还住你们这儿?
她说,没钱手机也行。
我说,我就一个手机。
她说,你找朋友借,现在微信支付宝什么的多先进,很快就到账了。
我不知该怎么拒绝。这时我又想到了许静。于是我说,我还是学生,朋友也都是学生,没什么钱。
她已经拉下连衣裙背后的拉链,在最后一步之前她停了下来,钻进被窝。
屋里太冷。
她说,我不管,我已经好几天没开张了,好不容易碰上一个稍微有点姿色的,不能让你白白跑了。
我说,我身份证给我。
她说,前台上自己取啊。
我飞奔出去,前台老头子面带微笑地看了我一眼后将身份证放在柜台前。并说,小伙子挺快啊,我这才刚登记完……
我说,我退房。
老爷子说,别嘛,要相信自己,不能因为一点挫折就逃避。大爷也是过来人,谁没年轻过啊,听我的,勇敢面对,快进去吧,外面冷。
我有些不可理喻。回到房间,那女人正在看我在出站前买的杂志。我包里的东西已经被翻得到处都是。
看到我又回来,她斜视着我媚笑着说,呦,回来了大学生?怎么,现在学校的课本,都这么务实吗?
我说,那本书送你了。
我将东西又收拾回斜挎包,直到看到许静用彩纸折的那串风铃,才知道我此次为何而来。过两天就是许静的祭日,恰好又是我的生日。
许静说,说吧,想要什么,本姑娘给你叠一个,算作生日礼物吧。但事先告诉你,不许要什么千纸鹤啊玫瑰花什么的,太俗。没纪念意义。
我说,这么草率。
她说,哪里草率,我亲手折的好吧。
我说,随便要?
许静说,随便要。
我说,好,那我要个航空母舰。我要开去美国。我从长江入海口出发,这样不仅可以出国免签,还可以在回来时免签。
她说,你别捣乱,航空母舰那么大我能折吗?我一辈子都折不完。要个小的。
我说,小的就能折完吗?
许静说,嗯。
我说,那我要个小点的航空母舰。能装下我和吃的就行。这样我就得重新设计行程了,我抱着你给我叠的航空母舰一路向北,随便碰见一条河就放下去。这样也能到美国。
许静怒道,你是不是只知道航空母舰,难道就没有别的吗?
我说,那……我就要个千纸鹤吧。
后来收到快递,是一串各种颜色的纸编织而成的风铃。许静说以后来接她一定要将这串风铃挂在后视镜上,这样好显得她是有专属驾座的女王。
我说,可它看起来不是很坚强啊。你看我拿在手里都要小心翼翼,挂在车上说不定刚起步就散架。
许静说,那你用一只手托着,一只手控制方向盘。
我……
许静颓然说,好吧其实我是觉得以后开学走起路来有它叮叮当当的,我可以睡得舒服点。
从招待所里出来,夜空已闪闪发光。那个摆摊的老太正好从车站里走出来,她前面用小推车推着商品的是一个彪形大汉。其他几个同样高大的男人正抽着烟,对老太指手画脚。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是一伙的,只不过我再也没有什么顾忌,大步流星地冲到老太面前。
我喘着粗气说,我要……
其中一个男人说,他我认得,就是那个傻子。没钱,冬天穿着个破洞裤到处跑。
我摇头说,不是的,我要书。
另一个男人说,送他一本让赶紧走,这大晚上的,谁有空陪他磨叽。
我从怀里掏出一沓钱塞到老太手里并说,你的书我全要了。不用找了。
我推着一小车书走在冰冷的街道,昏黄的灯光将我通红的手掩盖。我想起招待所那女人,她其实不算丑。她看着我从火车站买的书,说这本书还挺有意思。
我说,那送你了。跟你也配。
她说,嗯。我刚看了你确实没什么钱,你走吧,跟门口那老头就说你去买卫生用品。我得好好看看这个男主最后怎么了。押金就不退给你了,就当你请我吃饭。
我抬眼看了那本书,仍旧是低俗露骨的封面。不过它封面内侧一行字却印入我的眼帘——许静,治愈系青年女作家,拥有女王专属座驾的旅行家。
许静出书之前,这句话当初由我亲手发给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