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成了一个小沙弥,早上师父给我说,“殿里金刚像倒了,换你去吧。”
这是一个汉佛的庙子,不过殿里供的却是一尊大威德金刚。这金刚常年支着个腿,导致严重的关节炎,终于在昨天晚上右膝盖碎裂,整个佛像垮了。所以上过早课我就跑去殿里“继位”,师父说这是我的“大功德”。我从来听师父的话,他是个端正的老头子。
我打着单盘坐在佛位上(因为我觉得应该吸取教训,防止关节炎),手里还拿着木鱼。这是我平常的工作,敲着木鱼迎接和目送来来往往的香客。从小时候被送进庙开始,我已经连着敲了八年的木鱼了,有一次一位也是光头的男士站在旁边观察了我很久,然后跟我说,他接手过国内外十来个乐团,我是他遇到过的节奏最稳的打击乐手。我想,我继了金刚的位,但是没人继我的位,所以我还是得把这木鱼敲下去。
师父请来三个匠工,他们是来帮我“成佛”的,一个负责我的腿,一个负责我的身,最后一个负责我的头。他们开始在我身上抹水泥。我觉得这场景十分滑稽,不知道来的香客看到会作何反应,因为差不多八点的时候就应该有善男女进庙上香来了。
最下面的那个工人搬开了我的腿,像原先的金刚像那样支着。我挣扎了一下想表示抗议,但他迅速给我糊上了厚厚的一层水泥,我的腿动不了了。
果然,很快殿门口就挤满了一群人,这个点来的基本上都是些大爷大妈,他们也不进来磕头上香,只是站在门口对我指指点点,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瘦了点”。我难免感到很害羞,但是却没法低下头去,因为脖子已经让人给打上“石膏”了。
我准备不去理会这些人的点评,决定还是照旧敲我的木鱼。然而中间的工人把我手中的乐器夺了过去,换上月刀和人骨碗,这是原先明王的两个法器。上面的工人也开始下手,一把泥封住了我的嘴,于是我说不了话了。我的脸也被糊上了一把,只在眼睛处留下两个孔子,于是我再也没有表情了。
殿外的人开始陆陆续续试着走进来,但他们还是不跪拜,也不给我上香,插着手托着下巴好像在欣赏一场泥塑艺术展。我开始有些后悔,我一早就该想到,这样被人“欣赏”会让我很不自在。我想告诉师父我不做了,可是我现在已然是个哑巴,只能从两个眼睛留的孔里流出委屈的泪水。这时一个“善女”发现了我的窘境,指着我大声向人通告,“你们看你们看,这佛像居然哭了,这佛像流猫尿,哈哈哈哈哈。”她笑得前仰后合,我在高处透过她的领口看见一对雪白的奶子。“臭婊子”,我心想。我开始有点生气了。
几个匠工已经在给我刷漆,我能往下瞟到我靛蓝色的肚子。这时候我身边已经围了密密麻麻的人,站在前面的在评论我的佛容,左边的在议论我的腿,右边的在讨论我的胸,后面的在谈论我的屁股。有的还嗑着瓜子,有的竟然啃着甘蔗。这时的我已经怒火中烧,我不再哭泣,我诅咒这些善男女入十八地狱,我诅咒三个工匠永远不出恶道轮回。我还想起小时候不小心发现师父躲在房间里,翻着一本男科医院的小广告玩弄自己的裤裆。这老秃驴。
外面的阳光慢慢挪进了殿堂,铺在我的佛身上。参观者换了一批又一批,人们欢乐的目光照在我的佛身上。我的诅咒越来越恶毒,那位拄着拐杖的,会在人行道上被货车撞死;扎着马尾的红衣服小姑娘,十年后会在无数个禽兽的床上受尽屈辱;手上戴着二十万劳力士的那个男人,不久就会破产坠楼……
就这样,我的诅咒伴随着我的展览一直持续到下午三点多,直到我听见“叮”的一声,清脆入骨。我的脑袋被凿开了,随之里面也灌上了水泥。起先有一些疼痛和昏阙,不过渐渐地就全然模糊起来了,愤怒也随着疼痛慢慢消去,我觉着异常平静。我裹在一堆水泥里,入定了。
三个工匠从佛位退了下去,毕恭毕敬鞠了几个躬,拿上工具离开了大殿。人群这时严肃起来,不声不语,举头瞻仰我的佛容,众人脸上的惊讶慢慢变成眼中的顺服和虔诚。终于,一个小孩最先走向前来,磕磕绊绊地跪在蒲团上,东倒西歪地磕下了头。
我看着殿里这尊新的佛像,我看见我的九面三十四臂,看见我的巨足踩压众小鬼,看见我手持法器面露威严,佛光照耀大殿生辉。
一张四百多年的红木古匾挂在殿门上面是浑圆的几个大字——狮吼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