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桃李不言
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
——《谏逐客书》.李斯
这世上的人有许多种,最常见的一种人终其一生都碌碌无为。而少数天资卓绝却又肯下苦功者,往往能够专精一术,集此道之大成。若是运气好些,他钻研的学问恰好能够发家致富或使得仕途通达,那便一辈子不愁吃喝,望重乡里;若是运气再好些,钻研的学问能够经世济用,便能攒下偌大的名头,甚至被称作“圣贤”万古流芳;而那些运气顶好的人,研究的学问能知过去未来,分阴阳,断生死,那他们便有机会飞升成仙。然而这最后一种学问至今没人倒腾出来,由此可见越是厉害的学问想要有所突破,就越是困难。世人众多,莫不想着飞黄腾达,然而人毕竟活的日子短,学问却可以永久留存下来,经过一代代人的努力,真正获益的反倒是这些人们想要利用其获益的学问。
和那些庸人不同,师父是一个因为学问而研究学问的人。他常说,能代替自己活下去的只有自己研究的这些学问,而后世若是能够借此令生活容易些,那便是最功德无量的事情。在外人看来,师父的行踪总是飘忽不定,然而我知道他行踪的规律太好掌握了——只要哪里能发现新的未解之谜,哪里就有他。
自我记事起,世界似乎就只有师父和我两个人,师父说他是在一块陡峭的山崖边发现尚是婴孩的我的,山崖旁边有凌乱的马车车辙,他怀疑我父母或亲人驾车时马车不慎翻落谷底,而他们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我丢上山崖。后来我才知道,一个三岁的孩子是不该知道这么残忍的真相的,而是用些类似“我是你爷爷”或者“你是天女留在人间的孩子,你母亲回天宫去了”的谎言善意地欺骗一下。再后来我发现我这一生可能都在追寻某些真相:凶犯为何行凶的?大盗紫影为何能连作数十件大案甚至打伤大内高手?太祖当年怎样以弱胜强获得天下?昔年大秦相国李斯究竟对同门师兄韩非做了什么?真相不分善恶好坏,真相就是真相,不会因为你的胡编乱造而有任何改变和动摇,就因为它是真相,所以它始终可贵,而师父是明白这一点的。
师父的真实年龄如今江湖上已无人知晓,他虽然满头白发却始终精神矍铄。不过可以想见的是他一个老人带着我一个还需换尿布的婴儿总是多有不便,所幸的是他捡到我时,我业已断奶,倒也少了许多麻烦。多年来,师父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我是他唯一徒弟,也是他唯一的亲人,之所以选我而不是别人,等我稍大之后他告诉我说——他只是服从命运的调度。
师父为了更好的照顾我,制造了好些玩意儿:自己摇晃的小床;助我学步的撑木;防止我摔疼的软垫,方便我从高大的书架上取书的升降梯;当然他还织了各种各样花花绿绿的小衣服供我穿。
看着我年纪差不多一岁的时候,师父给我准备了一次不大准确周岁的抓周。之前,他费了好些脑筋,最终在我身边放了一面玩具小令牌、一本《韩非子》、一根琴弦、一缕缫丝。据师父说,当时我用小手一一将缫丝、琴弦和令牌抓了起来,放在那本《韩非子》上,接着边推着那本《韩非子》和上面的一干东西边往前爬,最终停在了一瓣偶然间落在屋里的桃花前。然后我的手离开了那本书,捡起了那朵花瓣——小孩子嘛,总归是喜欢漂亮的东西。
师父和我住在一处木屋里,这木屋位于秣阳城南一处僻静的山谷边,附近山石草木都经过师父的精心布置以作障眼,寻常人决计发现不了。木屋看去不大,但是内有乾坤:若无独特的开启方法,木屋外围的机关消息就会启动,若非木铎剑主或我那同僚一般的轻功高手,多半有来无回;屋里的外间布置花木,是日常饮食起居之处;内间藏书万卷,专门收集寻找到的上古文献和记载平日里师父自己点滴的发现与心得,他对这些视若珍宝。在之后的十多年中,我每次打开藏书室的那扇大门都怀着一如既往的虔诚的心。
记得那年我学会了说话走路和认字,师父非常高兴,他没见过能在同一年学会这三样技能的孩子,事实上认全那两千个常用字确实花了两岁的我接近十个月的时间。
师父书读得很多,出言成章,落笔成文,若是他想,举个孝廉易如反掌,剑术更是不逊于当今灵剑掌门,甚至端盘子和洗碗他也很有研究。后来我才知道天才这样一种人物并不常见,有些人认为我就是其中之一,但我始终明白自己不过是得了点天赋的皮毛,师父才是一位真正有天赋的人,他博而不专,教给我的很多东西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早已失传的。
师父在问我想学什么之前给我讲了个故事:说是很多年以前有个叫项羽的孩子学书不成,学剑又不成,却振振有词地说:“学书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行,学剑不过只能敌过一人罢了,我要学就学能够敌万人的本领。”于是,别人又教给他兵法,他学了个大概却又没有了兴趣,后来啊,他就失败了。
师父说,项羽大约怎么也想不到,太史公就是学成书了,方能够以一家之言论断他这个人的是非善恶。而学成剑术之人又岂止能够敌一人?昔年太祖征战天下,在秣阳城的地界陷入绝境,仅剩八百骑避至城南凤凰山上,追兵转瞬即至。两军即将厮杀之际,忽见凤凰山上一老者飘然而至,举手之间一柄巨剑从天而降恰巧落在两军阵前,那老者单人独剑,立于巨剑之上,并言道:“越此剑杀人者,吾必诛之。”两军之中虽不乏看惯生死的大将,太祖和他的敌手更是杀伐天下的枭雄,然千军万马竟无一人敢妄动。
因此,学书也好,学剑也罢,抑或是“端盘子、洗碗”这样看去毫无作用的“末技”,只要持之以恒,将来必有大成。
师父做了一只黑色砂锅,上面描绘了项羽由盛而败的转折点——鸿门宴的场景,不时用来装盛菜肴以提醒我学术不可好高骛远,为人亦不可有妇人之仁。
我决定先从所谓的“末技”学起,师父说世人眼中最数末流的女子当属伶人歌姬,虽是女子却每日抛头露面,以卖笑换回生活,王孙贵族享乐之时虽然快意,之后却不免嫌弃她们虚伪做作。她们青春年少时,自是有贵公子为她们一掷千金,然而待得人老珠黄若不寻人嫁了,便落得无人问津,饿死街头的下稍。其实最糟糕的地方在于她们往往经受不住生活的落差,精神上的失落会比物质上的匮乏来的更为可怕。
于是我开始学演乐,师父发明了一种不同于主流乐谱但更为易懂的记谱方法以至我之后的岁月都在用。笛、瑟、琵琶、筝、箫、琴我都很快学会了。师父说这些还不够,于是他又教我谱曲填词和朝廷教坊制定的礼仪,最难的还数舞蹈。能想象一个三岁的孩子学那些奇怪自己却又不理解的舞步该有多枯燥乏味吗?“末技”终究是容易一些的,不久,师父认为我离成为一个出色的歌姬只差一步——待自己长大,出落的娉婷动人。
“触类旁通是文王在《周易》里提过的一种学习的方法,”师父于我讲解道,“眼下你对音律业已熟稔,可知这音律的特点为何?”
“将有限的元素通过规律的组合创造出不同的变化以达到不同的效果。”我答道。
师父听了我的回答十分开心,他说这世上还有许多学问是这样的:于是阵和法就成了我接下来的课程,这两样相比音律自然困难复杂得多。“阵”是以独特的排列为诱导从外界限制他人的行为,以达到“欲而不得动”的目的;“法”却是以惩戒为威慑从内在限制他人的行为,以达到“欲而不妄动”的目的。这两者与音律虽貌似千差万别,但其本质都是定规矩,立方圆。故曰:阵者,法也,法者,律也。
当时的我恐怕想不到将貌似不相干的东西以规律联系在一起正是我一生的奋斗所在,因为阵和法,我终究会得到师父的真传,假如没有那件事发生的话。
那年我八岁,师父出门采药,我独自在木屋里读书,忽见一条玄色的小蛇从木屋的缝隙间爬了进来,用玛瑙般的眼睛瞪着我,吐着恶心的信子。我吓了一跳,但很快冷静下来,我知道蛇喜欢攻击移动的目标,我缓缓将书放下,寻找可以利用的武器或是可以发动的机关。这时我看到蛇的尾巴上插着一支箭矢,我知道外面的机关一定击中了它,可惜并未使其毙命。
我慢慢向椅子边移动,只要能将椅子放倒,便可暂时阻挡这条蛇的攻击路径。这第一步进行的很顺利,我的身后是一面药材柜,蛇怕雄黄这一点我也是知道的,幸运的是雄黄这样比较重的矿石,师父总是放在最下层。我将一支手悄悄背到身后,轻轻打开装着雄黄的抽屉。
“啪嗒”抽屉响了一声,那条蛇的视线明显地转向了我身后,我快速将雄黄石掏出来,挡在自己身前。与此同时,那条蛇腾空而起,亮出毒牙咬在我握着雄黄的手腕上。雄黄石掉在地上,那条蛇却又从缝隙中逃离了。
奇怪的是,被咬了之后的我并不觉得很疼,在我以为没事了之后,意识却渐渐模糊起来。后来我知道,那是一条剧毒的血三更,因为它的毒性不过当日三更便能见血封喉。
不知过了多久,师父回来了,他看我蜷缩在地上,又看了看地上的雄黄,已然明白了八分。师父说,解这种毒的草药附近没有,且极不易寻找,若等找着了,怕我已死了一百回了。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以自身高强的内力逼出毒素,可我区区一个八岁的孩子哪里来的高强内力?
就像所有老套的故事一样,师父决定将内力传给我以保住我微不足道的小命。因为我的经脉尚未完全成型,架不住绝世内力的冲击,所以大约师父每传两分功力,进入我经脉的只有一分,他又引导我体内的内力将毒逼出。等我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时才发现师父忽然间苍老了太多。
师父说,他已经活的超出常人太多,之所以能不死皆是有绝世内力支撑。现今油尽灯枯,恐怕……
我“呜”地一声哭了出来,师父要死了么?
师父吃力地举起干枯的手,拍拍我的脑袋,微微一笑:“我怎么可能会死?”
我瞬间燃起了信心:“是啊,师父天纵奇才,怎可能这么容易就死?”
师父告诉我,现在让自己活下去还有一个办法:让一位内力拔群的高手传功给他。但这办法有两个难点,一来一时之间实在找不着内力有如此修为之人;二来,这内力并非杯子里的水,可以随意倒来倒去,能如同倒水般向外倾泻内力的仅师父一人而已。他自己时日无多,已然来不及教我,他年轻时曾将毕生所创神功写在一柄子午扇上,这传功的法门“复弦奏”也不例外,只可惜这子午扇在数年前不慎遗失了。
显然师父已经等不到我学成这传功的秘法,亦等不到我练成绝世内力了。不过师父说,这木屋下面的山腹有一座冰窖,这冰窖温度极低,人进入冰窖后立即就会被冻结,能够保住岁月不逝,容颜不老。
我从没听过如此匪夷所思之事,但既然是师父说的,那必定是真的。他说他要即刻进到这冰窖中去,待我寻得子午扇,练成“复弦奏”便可再将功力回传给他,届时一切无虞。
师父再三嘱咐我,不得下到冰窖,万一寒气随着我的进入泄漏,那万事皆休。另外,我绝不可与旁人提起他在冰窖中之事,以防有叵测之徒趁虚而入。交代完这些,他将木屋的钥匙徐徐交给我,说:“从今天起,你就是这儿的主人了。我在传功给你前已经托好友照顾你并且已经撤掉了房前的障眼法,为防他被机关伤害,你去门口等他吧。”说完,他一步一颤地缓缓走下梯子,看不见了。
我怔怔地瘫坐在地上,回想这一天噩梦般的经历,但我终究没忘了,他最后交代的事情,拍拍身上的灰尘,来到小屋的门口。
不多时,远处传来马蹄声,黄昏下,两名骑士映入眼帘,很快来到我面前。
居后的那名骑士看了看木屋,又看了看我,道:“徐大人,鹤归老人呢?怎只剩这个女娃?”
那名居前的骑士,亦是我后来称作父亲的人,翻身下马,将我抱上马鞍,答道:“大概……云游去了罢。”
……
徐清如渐渐醒来——即使是她,连续三天三夜的跟踪也有些乏了。不过在这木屋里,她却总能睡得很安心,大概因为师父就在这木屋下面,虽然见不着,但总是觉着近一些。刚才在梦里又想了好些往事,她看了看药材柜,叹了口气——当年若是知道蛇怕的是雄黄制品的刺激性气味,怎样也不会拿一块毫无味道的雄黄原石来吓唬那条蛇,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
她简单舒展了一下筋骨,省起那条令她兴奋却因回忆而暂时忘却了的消息——终于有子午扇的线索了!
徐清如跟踪几个人三天三夜,好不容易得知明日一伙贼人将要在中州楼碰面,这些人里不仅有许多天下驰名的邪道高手,更有刚从囚牛阵中越狱逃亡的重犯,而最令她关心的却是子午扇似乎就在其中一人手上。她将这些消息禀告皇上之后,想起如今皇帝的行辕距这木屋不远,故而来此歇息。
徐清如拿起一根掸子,来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所以每次来时的灰尘不免越积越多,以至于困倦的她选择了先睡觉。她从书架上一一将书取出,把上面的灰尘吹走,再用掸子掸净,随之扬起的灰尘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纷扰。
皇上此次一反常态地并未让她主导整个案件,而是从旁协助一个叫方问渠的人,想来这位方先生身为灵剑首徒又能得皇上和玄奇先生信任,当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屋子勉强拾掇得像回事儿了,徐清如走到门前,回望了一眼;“师父……”
门“吱呀”一声关上,屋里复又归于宁静,偏西的日头照耀着这座只有几个人知道的木屋却终究照不到那间仅有两个人知道的冰窖……
木屋周围经过徐清如的布置,常人依旧轻易寻不得。她步出院子,却见脚下山谷因为连着数日大雪而一片肃杀,不见活物。徐清如心下一冷,想着师父在冰窖之中十二年来都是这般光景,不觉悲从中来:昔年商君天纵之才,不亦落得五马分尸的下场?韩非集法、势、术之大成,致为小人所嫉,死不瞑目,想来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自古以来莫不如此。
一念至此,徐清如不觉取出随身竹笛,有感而发,吹奏起来,她的乐艺已至化境,虽是随意吹来,依然娓娓动听。平静或不平静,坎坷或不坎坷,日子总要过下去……忽听这山谷中传来一声剑鸣,徐清如生怕谷中藏有敌手,连忙按笛息音。
然而略微一想,她又很快释然了:这剑鸣夹杂在笛声中倒也不显得嘈杂突兀,显然这人不仅无意破坏自己的曲子,而且似乎还颇能听出其中奥妙。即是能听出奥妙,那么此人用意不过在于提醒自己谷中还有他人,不宜直抒胸臆。徐清如抿嘴一笑,这人虽是迂腐得很,倒也不失为堂堂君子。况且知音难寻,想起伯牙绝弦的往事,徐清如不禁起了结交之心,但转而想起明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那方先生还有赖自己从旁协助,确不宜在此横生枝节。
徐清如稍作准备,便动身向秣阳城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