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有些人的际遇会让你生出一种浓烈的无常感。昨天,我突然从电话中得知了一个噩耗。我放下手中的工作,连夜从上海飞回了长沙。一进到湘雅医院七楼,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扑鼻而来。白炽灯照着白色的墙壁,白大褂晃动着像是死亡的布景。这里躺着我一个非常要好的大学同学——岳烨
岳烨患了胃癌。脸色苍白,整个人消瘦了不止一圈。身上的针孔像毒蛇般咬着他不放开。岳烨是多么爱整洁的一个人!我担心他的心理防线会提前被击溃。
他见我来了,吃力的微笑欢迎。我示意他躺下。我坐在他身旁为他削苹果。他像一具尸体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半点儿活着的迹象。
他的床头柜放着一盆快要枯萎的兰花,几本画册,大多数是马克•夏加尔的。我断定,陈亦飞来看过他。
入夜后的医院阴森森的。我在一片荒凉中想起并不遥远的一些事儿。
几年前,我们三人还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摔倒过,碰过钉子。年轻时的浮躁大都不可避免,当星空一望过去只剩下空,还是走一步算一步比较好。我们遂决定先在铁道学院后面的竹塘小区租个二室一厅的房子。有家电、有厨房、有餐具,但三人比较赖,各自在外面吃了晚饭再回来。
我们的上下班时间几乎是错开的。但有那么一二刻会让人产生我们还在大学校园的错觉。
我每天跑长沙的各大高校,主要是做毕业合照这一块的业务。常常,一天的时间是在校园中渡过的。我晚上统计数据或者把一些相册模板发给客户,不经意间弄到凌晨一两点,身心俱累。所幸,白天可以睡到很晚才起来。
陈亦飞刚从宁波回来,他有时候会说起在那儿的辛酸,言辞间,我知道他有点儿后悔自己的辞职。他一直想从事销售方面的工作。兜兜转转,他在尝试了金融外汇、职业技能培训招生、旅游产品销售后彻底失望了。未来的不可期笼罩在如他如我一样的年轻人身上。
一切都是混沌、模糊的状态。
某个夜晚,时钟刚好滑过12点,岳烨打电话来,他的声音低沉,带点儿无可奈何,他说跟一个女生表白失败了。
我和陈亦飞在宿舍楼下等他。我看到了憔悴的岳烨,晚风吹乱了他的发。我们陪岳烨去吃烧烤。芙蓉路的夜市摊子火爆得很,每个桌子坐满了人,高分贝的畅谈声、干杯的声音、啤酒的味道、烟火气息……一一映入你的感官。菜上来的时候,岳烨一直在发短信。一副忘我的样子。想必是在跟拒绝他的女孩子说些什么吧。
我劝他看开一点。他显然听不进去的。只是淡淡的回了句:”嗯,好的。“
我认识岳烨五年了。我很少看到他这么失魂落魄过。他是一个比较有才华的男生。虚荣的光环让他在面对暗影的时候有点儿不知所措。
可是,社会与大学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设计。前者是现实。现实就是经济,现实就是将浪漫般的东西一一扫掉的机关枪。
夜,暗下来,静下来时,他想起了宿命般的命运。不怨天尤人,偏偏怨天尤人。自从那次之后,岳烨总是无精打采的。上班时大部分时间发呆、走神。如果不是因为那家公司业务不多,他是会被开除掉的。回来后,他也会和我们聊天,但总感觉跟我们不在一个频率上了。
我有一次发QQ信息给岳烨,类似是加油,成功之类的字眼。
岳烨回了句,我不需要心灵鸡汤。
我说,岳烨,别逞强了。
这件事对他造成了一定的伤害。可是我帮不了他。
爱一个人太深,深到走不出来,像是深渊,像是漩涡。那种折磨、冲动、兴奋、失落,常常使人得病。这一次,岳烨病得不轻。我原来以为他只是因为失恋才放逐自己的。
生命有太多的不可承受之重。合在一起,如滚落的雪球。有些人挺得住,有些人挺不住。
岳烨的家境并不富裕,勉强处于温饱水平。当初,他坚持要学画画,还和家里吵过一架。他要到后来才明白父亲那句“孩子,画画不能当饭吃。”包含了多少说不尽的生之艰难。
他爱画画,可是不会考试。高三联考,他的美术成绩一团糟。可是,并不妨碍他在大学里熠熠发光。每次外出郊游,他会安静的坐在一边,支起画架,一个人拿着画笔,一笔一笔勾勒出风景、人物。我一直以为他毕业后会找绘画方面的工作,他却说,画画不是我的工作。我不懂他的世界。我隐隐的觉得,他在与社会接触后会遍体鳞伤。
毕业后,就业的压力如潮水般涌来。 岳烨也开始找工作,过程,并不如意。
销售,他跑不出业绩,每天打了鸡血的舞蹈让他觉得浪费时间。
技术类工作,他完全是门外汉。每次看到PS、编程、剪辑、CAD制图,他一个头两个大。
办公室文员,他觉得如机器人般单调。
…………
浅尝辄止,终究没有一份工作让他觉得,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晚上,我们在看电视、玩手机时,他常常画画,一画就忘记了时间。第二天上班迟到,老板在周二的例行会议上点名批评了他。为了生存下去,他渐渐的不再握那支如魔戒一般的画笔。
时间自顾自的流逝。“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他的父亲、母亲渐渐老去,皱纹爬上了额头,身体不再硬朗。他家是娄底的,有几次假回家经过小镇的药房,他看到母亲在拿药。有几次,他看到父亲看电视看着睡着。
……
他们太累了。而自己太无能。一种挫败感一直笼罩在他头上,像达摩克斯利之剑。
岳烨有时候在想,假如,假如他当初不痴迷于画画。假如自己务实一点。现在,该是另一番光景。
……
陈亦飞因为在长沙屡屡碰壁,干脆回到了邵阳。那里是他的家。在熟悉的地方工作或生活,大概比较安全。我有时让他来长沙一起打拼。等到他说,那是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时,我也就没再追问了。
我的工作性质谈不上稳定,尽管毕业多年后,很多人定向了,可惜我不是。
五月是毕业的季节,也就是旺季。我陪着摄影师在各大校园景点穿梭。忙忙碌碌的生活节奏,让我忽略去想5月之后,该干什么?总有闲下来的时候,总在纠结,我学的并不是这个专业,我每天忙得没有了自己的时间。我也渴望朝九晚五的生活…………
于是,我选择换一个城市生活,我去了上海,那里毕竟是一线城市。太多的写字楼,有着太多的机会。穿梭在人来人往中,我看到了年轻的冲劲,看到了工作的压力与成就。
我回到了原点。第一份工作从事的是企业咨询顾问,现在仍然如此。每天和一些企业界人士打交道,让我觉得很充实。
然后,岳烨就一个人了。
他每天默默的穿过偌大的铁道学院,看到夹道的垂柳、一群天真烂漫的学生,会是怎样的心情?
后来,我听邻居说,岳烨很多个晚上喝得烂醉如泥。空空的酒瓶,无处盛放的孤独。喝完,他就倒在地板上睡下,地板透着凉意,哪里睡得着?!酒绿灯红中,迷迷糊糊的闪现过往的微光。
校园篮球场上,岳烨运球,面对防守的陈亦飞,一个急停,跳投命中。他模仿电影中的台词,得意的说,“没一个能打的吗?”。
“下次再来吧。上课去了”。我说。
“彭老师不点到的,旷课打球啊”。岳烨说。
于是,我们在篮球场上尽情挥洒我们的上课时间。但他不是一个坏学生, 他经常在课堂上发表自己的观点,是一个非常积极、活跃的学生。与我们这些只会上课玩手机、睡觉的学生相比,他是受老师青睐的。班干部中,他算是阳光、独当一面的人物。我很难想象他后来沉郁的摸样。根本是两个不同的人。
岳烨玩网络游戏英雄联盟亦是疯狂的。凌晨3点有排位赛,他10点就睡了,然后3点闹钟准时响起,他又投入到游戏的世界里厮杀。
岳烨还帮许梦芬追男生,其实就是画了一张那个男生的画像给她。
……
那时的快乐是真的。
“那一年我们望着星空,有那么多的灿烂的梦。以为快乐会永久,像不变星空,陪着我。”医院外面的步行街,某个店面正播放五月天的《星空》。熟悉的旋律。
我想起了大学时听五月天的歌的日子。
有一次,我在网上看五月天“十周年•我们的歌”演唱会,冠佑说,十年后,他们还要在这里开几场演唱会。阿信接过话筒,一半玩笑一半坚定的说:“冠佑,你这个没骨气的家伙,十年后,我们还要在这开一百场演唱会啊!”
现场有人感动落泪,荧光棒挥舞着。
那个画面,很美。那种友谊,很珍贵。
……
我很喜欢五月天的歌,那里面有诗意、有纯真、有热血、有美学……
岳烨患胃癌的消息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梦芬打电话来让我去接她,她从衡阳过来。几年不见,她好像变成了路痴,可能跟长沙这几年变化很大有关吧。梦芬,长发披肩,说话时的语气更柔和了,完全颠覆了女汉子的形象。我开玩笑的说,你去韩国整形了。
那一天,我、陈亦飞、许梦芬守在他身边。躺在病床上的岳烨奄奄一息,眼睛微闭,似乎不想看到这残忍的世界。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像是死神来临的倒计时。一大早,太阳将出未出,他的心电图从波动变成了一条直线,岳烨最后还是走了。
我用手抚平了他的眼睛,安息吧!梦芬靠在我肩上哭得稀里哗啦,泪水打湿了我的衬衣,我抱着她,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才好。
岳烨死的第八天,我又回到了铁道学院后面的竹塘小区。我打开生锈的门,蜘蛛丝爬满了窗,家具东倒西歪,大概很久没清理了。屋里既熟悉又陌生。岳烨的画架依旧摆在橱窗边。画中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瘦瘦的,一头齐肩的秀发。她穿着黑色的外套、黑色的皮鞋。乍一看,以为是个女巫。我不知道他画了多少遍,但我知道他爱她。“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也只有在画里,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吧。
爱一个人胜过爱自己,像希腊神话中凝望水中倒影的那喀索斯,凝望着,最后,自己变成了水仙花。岳烨就是这样的人。
那天,我去岳烨的公司帮他拿回一些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前台的工作人员让我登记下。这家公司面积不大,人也很少,每个人坐在那里不知道忙什么。我走过一间大办公室,看到一个女孩子很像画中的女孩子。她似乎有接不完的电话,有时候是工作中,有时候是私人的。轻声细语,笑逐颜开,是那种情窦初开的神情。想必追她的人较多。很尴尬的,也很心碎的是,自己喜欢的女生总在自己面前表现出对另一个男生的你侬我侬。我很奇怪岳烨没有把握的事为什么要去做。
随心,虽然不会留下遗憾,但比较危险。
岳烨肯定也想过放弃,想过逃避。但,种种原因,他没有离开。岳烨暗暗告诉自己,忘掉她吧。时间是让伤口复原最好的药。
我想了下,还是不要告诉她岳烨的死讯。不要告诉他公司任何一个人他离去的消息。就让岳烨像个过客,离开驿站,开始了下一个旅程。无声无息,最好不过了。
我漫步在长沙的街头,抬头望了下天空,想起岳烨说过的一些话。奇奇怪怪的。他说,五月的天空像是座迷宫。
五月的天空,阴晴不定。昨天,天空很蓝,风很清澈,阳光温柔,今天就下起了微雨,天空显得有点儿灰。尽管如此,大自然还是一片苍翠欲滴,属于初夏时期的映像。
他说,五月的天空像座迷宫。倒让我想起一则禅语: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与骷髅无异。
黄昏,我在铁道学院的操场散步,听到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叫我。我回头一看,是邻居张奶奶。她说,你回来了,岳烨这孩子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得了胃癌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她又气愤的说,昨天啊,我看报纸,中南大学有一个研究生因为答辩未过就跳楼自杀。哎!你们这一代真是弱不禁风。
我附和着说:“对啊!不过这是少数啦!”
我在返程回上海的那天,天空下起了滂沱大雨,我撑着伞走到(潇湘陵园)岳烨的墓前,送上他生前最爱的兰花。雨,从墓地、从花茎急流下来,我双手合十,祈祷,雨水洗去所有的罪、悲伤、苦难……祈祷,远在天堂的岳烨,自由、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