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秋季班开课了，小Y和他爸爸没有来。
小Y是Lily暑期班同学，个头不高，白白胖胖，五官小小的，戴蓝框眼镜，每天跟在他爸爸后面，挺着小肚子踱进教室，看起来是个很安静、很老实的男孩子。他爸爸面目严肃，长相是大号的小Y，只是肤色深了好多号，有圈淡淡的络腮胡，格纹翻领T恤整整齐齐别进笔挺西裤。
上课时，娃们在前排，爹妈们在后排，中间隔一两排，仿佛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个别爹妈喜欢坐在娃身后，以便随时教训溜号的娃。小Y爸爸惯常坐在儿子斜后方，隔一条过道，伸长胳膊就能够到娃。
上课后，小Y开始频频回头看他爸爸。老师讲新知识点，他回头看爸爸；老师提问，他回头看爸爸；老师让做题，他回头看爸爸；老师检查题目，他回头看爸爸……每次都是一脸愁苦。他爸爸就往前探着身子，压低声音愤愤说：“怎么又不会！”老师在台上讲着课，小Y爸爸遥相呼应，时不时深情呼唤儿子——RZY，你认真听课！RZY，你认真点儿行不行！RZY，你怎么搞的，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应该这样，应该那样！音调铿锵，中气十足，看架势，恨不能揎拳捋袖亲自上阵教子。有一次，他喊得太凶，小Y倏然回头，和他爸爸怒目相向。他爸爸低声怒斥，让他回头听课，但他岿然不动，白眼飞到天际，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瞪着爸爸。最后还是老师点名才把他唤回去。他爸爸重重倚到椅背上，恨恨一声长叹。
然而这还不算什么。有次做题时，小Y突然拿起书走到他爸爸对面坐下来，愁眉苦脸指着书叽叽咕咕，他爸爸很认真地听着，随后提笔讲题。其他娃本来要么奋笔疾书要么苦思冥想，家长们要么刷手机要么记笔记要么发呆，此刻都愕然转向同一个方向，教室里回荡着小Y爸爸讲题的声音。又有一天，也许就是那同一堂课上，老师正讲着课，小Y突然又拿起书走到他爸爸那儿，于是教室里回荡起两个讲课的声音。一两节课下来，爹妈们就都见怪不怪了，很淡定地看着小Y挺着小肚子在自己和他爸座位间走来走去，很淡然地听着小Y爸爸在课堂上谆谆教导儿子。
一天，小Y爸爸坐在我右后方。这节课，父子俩依旧互动频繁，但相对平静。下课了，小Y走到后排，站在我身边和他爸爸面对面交流。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爸爸突然暴起，两步跨到小Y身边，一言不发，抬脚就踹。一脚接一脚，又狠又快，仿佛踢的不是儿子而是死敌。
小Y开始哭喊，缩着身子往我身上歪。我赶紧抱住他，喊道：“别打孩子！别打孩子！”他爸爸置若罔闻，继续出脚。这时，周围惊呆了的家长们开始反应过来，纷纷出声劝止。一位老爷子过来拉住小Y爸爸，劝道：“不能靠打孩子来解决问题！”前几天，在小Y爸爸把小Y文具气愤地扔到地上时，就是这位老爷子帮忙捡起来，并且劝慰了一番。小Y爸爸喘着粗气住了脚，但怒气不减，脸色铁青地说：“他就是该打！上课不认真听讲！”
闻听此言，家长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老爷子突然神来一句：“你这样逼也没用，他就是跟不上才这样啊！”小Y爸爸本来略有缓和的神色顿时僵硬起来，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笑高声说道：“他就是不认真听课！中午他妈还因为英语课不好好听揍了他一顿！”
我实在忍不住了，说：“您得想想孩子为什么不好好听课，他上课老回头看你，能认真听课吗？”我没好意思说，就你这样上课老干涉孩子的，孩子能认真听课才怪！这孩子已经吓破胆了。小Y爸爸不说话了，抱着胳膊坐在那儿出神，也不知道想些啥。
暑期班短短10天，如今秋季班开课了，不知道这对父子在课堂上是不是依旧如此。
其实在课堂上教子的不止小Y爸爸一人，有些家长特别见不得孩子上课时溜号，特别受不了孩子听不懂课、做不会题，总是忍不住出声、出手，时常见到老师在台上讲、家长在台下讲的情景。但像小Y父子这样的，确实罕见。也见过有家长气急败坏教训孩子甚至动手的情景，但和小Y爸爸比起来，都是小巫见大巫。
小Y和爸爸其实是很亲昵的，课间时常会腻在爸爸怀里，父子俩说点悄悄话，或者给妈妈打电话，其乐融融；小Y也是很有点小脾气的，时不时也要冲爸爸耍一顿，通常爸爸都好脾气地妥协。小Y爸爸不是不爱儿子，而是太爱了，以至于无法接受孩子有一点瑕疵。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是也。但是在爱与责之间，他可能没有把握好尺度。为什么会这样？我想大抵有几个原因：控制欲强，孩子必须听命于自己；要面子，无法接受孩子不如人的事实，尤其是在公共场合；过于自信，认为自己的教学方法最有效；缺乏同理心，没有考虑到题目相对于成年人和孩子之间的难度差。
其实，除了那些牛娃，有几个家长陪娃上课时内心不燃烧着一把火？世上还是熊孩子多！
我自认不算是个好脾气的妈妈，时常会对Lily发火；也是个虚荣的妈妈，巴不得自己的孩子处处都比别人好。但咱得认清现实吧。十个指头有长短，人和人怎能都一样？再说了，娃不如人，咱是不是也得想想，谁给的基因？
每当看到Lily在数学课上发呆溜号时，我就想起自己保持多年、水准稳定提升的数学课神游记录，那真是两眼空茫，物我两忘；当别的娃纷纷把题目做出来，Lily依旧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时，我就想到自己高三时考过45分的数学卷子，老师朱批三个大字“你真行”，以三个惊叹号结尾……每逢此时，我心中熊熊燃起的小火苗就会徐徐熄灭，我挤眉弄眼、咬牙切齿的神情就会缓缓平和。啊，亲生的，亲生的，风采更胜我当年！而当Lily好不容易高高举起小手，大大的眼睛看向我示意听懂了、做完题的时候，我满足得简直要老泪纵横，内心一片柔软。啊，世界和平，天下大同，多美好。下课了，Lily走到我身边，我温柔地对她说：“宝贝好棒！下节课加油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