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难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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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妈妈一直恨着我,她每次骂出口的话,都是问我为什么不去死。

所以,如她所愿,我吞下大量的安眠药,躺在小久的墓前。

我死了,就不用欠任何人了。

可是,她却哭着求我醒过来。

1

妈妈的电话打过来,我正在赶稿子。

我不喜工作的时候被人打扰,所以通常手机都是调的静音。

等到我完成今日份工作,拿起手机就看到满屏的未接来电,都是一个人——我的好妈妈。

有一丝的恍惚,她从不主动给我打电话,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回拨了过去。

“姜果,你干什么去了,电话都不接,你存心的是不是?”

她歇斯底里地怒吼,而后慌乱地哽咽,声音有些嘶哑。

有些不太寻常!

“我在工作。”

还是想要解释一下。

“你弟弟查出尿毒症,在医院,你快过来。”

“我没有弟弟,我弟弟已经死了!”

2

我与姜久是异卵双胞胎,本是欢天喜地的一件事。

我出生的时候,哭声响彻产房。

可是,姜久却因为缺氧,脸蛋憋得青紫。接产的医生和护士连拍了他的小屁屁几下,都没能让他哭出声。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给他清理口腔,按按这拍拍那,倒腾了许久才听到了他微弱的声音。但他还是不会哭,只会笑。

他们都说,是因为我在出生的时候,小脚蹬了姜久一下,才导致他的产程变长,继而缺氧,导致成了痴儿。

他们还说,是因为我在妈妈的肚子里,太凶狠,将姜久的手吃掉了,所以姜久出生的时候少了一个胳膊。

我似乎是将姜久的一切营养都吸收掉了,出生时我白白胖胖,各项指标都良好,但是姜久,身体各处都有缺陷。

姜久姜久,长长久久,妈妈只是希望他能活下去,可是小久总是生病,每次都万般凶险。家里实在负担不起,爸爸狠心地将我们抛弃了。听说离婚后他又娶了个年轻的女子,这一切传到妈妈的耳朵里,只会让她变本加厉地打骂我。

“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为什么这么残忍,你弟弟都容忍不了!”

“怎么不是你?小久怎么不把你吃掉!”

“吃吃吃,就知道吃,怎么不饿死你!”

她歇斯底里几近疯狂,棍棒一根根砸落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痛。

为什么被吃掉的不是我?我也恨自己!

3

小久总爱对我笑,我们挤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一起玩,一起吃,一起睡觉。我总会对着他讲许多许多话,哪怕得到的只有他痴痴傻傻的笑容,我也乐此不疲。

5岁时,小久终于挤出他的第一个词“姐.....姐”,同样5岁的我,抱着他欢天喜地笑着,但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我冲出去想要告诉妈妈,我终于教会小久说话了,小久不是傻子,他会好起来的。

可是此时家里却多了个男人和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我在妈妈的脸上看到了久违的笑容。那些想要说出口的话瞬间堵在喉间,说不出咽不下。

“小果,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顾叔叔,这是他女儿,顾兰。”

我感到一丝丝危机,站在那里,双手搓揉着衣角,双眼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男人。

“我们收拾一下,搬到顾叔叔家里住,以后他就是你爸爸,顾兰就是你妹妹。”

我想说不,可是却被妈妈警告的眼神喝住了。一直都这样,我从没有忤逆过她,只需要一个眼神,我就会乖下来。

我守在小久身边,任由他们翻箱倒柜收拾行李。只是,身边多了一个顾兰,坐在墙角微微垂着头,她时不时抬头看着小久,随即又嘲讽地笑笑不说话,我不喜欢她,特别是她看小久的眼神。

我们的新家并没有大多少,听说因为顾叔叔家里穷,妻子忍受不了,才抛下他们自己跑了。

我有一瞬,挺同情他们的。

顾叔叔家里有一块田地,勤快点耕种,不会饿肚子。妈妈每天起早贪黑,在地里耕种,顾叔叔早出晚归,在工地里搬砖。忙起来的母亲,对我的揍骂少了些。我在家,照看小久还有顾兰,生活还算过得去。但顾兰不喜欢小久,她从不叫小久哥哥,叫出口的永远是“傻子”。

有一次,她哄骗着小久来到村路口玩,然后叫来一众小孩,将小久围住,开始攻击他。

“快看,傻子出来了!”

“傻子!傻子!只会笑不停!”

无论他们怎么揍骂,小久只是对着他们笑。突发奇想的,他们想要听听小久哭起来的样子,他们将小久堵在角落里,拳打脚踢。

“不要笑啊,傻子,哭起来!”

我发现小久不见了后,找遍了整个村口,最后在一条臭水沟里发现了他。小久脸上糊满发臭的酸水,身上爬着蝇虫。他就静静坐在那里,嘿嘿笑。我冲跑过去,将他扶起来,焦急地赶走他身上的脏东西,并牵着他的手回家。

“姐......姐”

听到小久痴痴地喊着,我眼泪抑制不住往下流。我的小久,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

我弄来热水将小久身上洗干净。脱掉他衣服的那一瞬间,我看到大大小小的淤青布满全身,还有一条条抽打的痕迹。我轻轻地给小久擦洗,怒火萦绕整个身心。将小久收拾好,我哄他入睡后,我拿着一根细枝条,守坐在门槛上。

等了一会,我看见顾兰踩着欢快的脚步朝这边来。我缓缓站起身来,攥紧手里的枝条。

“你,你要干什么!”

她微微后退,又挺直身躯,骄纵又无理,朝我笑笑。

“你敢打我吗?那个傻子找到了?”

我忍着怒气,朝她逼近。

“怎么,你要敢动手,我就告诉我爸,让他将你们赶出去!”

我挥动起手里的枝条,狠狠地抽打在她的身上,若是将我们赶出去最好,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家。

“啊!好痛!你干什么姜果,你竟为了一个傻子打我!”

“啪!”

我一巴掌扇了过去。

“以后,我再听见你喊一次‘傻子’,我就打一次。”

“你疯了姜果,我要告诉你妈!”

她捂着半边红肿的脸,跑向田里,我转身回屋,给自己找了个凳子,安安静静地守着小久。

4

妈妈带着农具,急匆匆地赶回来,带着怒气。顾兰缩在身后,一脸得意地望着我,随后捂着红肿的半边脸,哭卿卿的。

“姜果!你发什么疯,你干嘛打你妹妹!”

“她骂小久是傻子!”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看到她难得的露出一丝慌乱,小久是她的命,我一直都知道。

“你怎么能......”

“阿姨,我没有,就只是开玩笑的!”

顾兰顶着一双眼泪汪汪的眼睛,伴随着呜咽的抽泣声,惹人怜。“姐姐还拿枝条抽我”。她撩起袖子,露出一条条伤痕。

“啪!”

母亲的手掌落在我的脸上,手掌与脸皮摩擦的余温,灼得我半边脸火辣辣地疼。

“你干什么这么狠毒!改不来你这死性子,下手这么重!你是存心见不得我好是吧,打死你这个搅家精!”

母亲抡起放在角落里的棍子,往我身上打。我没有吭声,恶狠狠地望着站在一边的顾兰。随即,朝她笑了笑。

她害怕似的后退了一步。

妈妈打骂累了,将我扔一边,她带着顾兰起身做饭。我默默地收拾自己,回小久屋。我告诉过自己无数遍,不要难过,可还是忍不住,眼泪如同断了线的串珠,一颗颗往下掉,滴落在泥地里,掩埋于尘土中,永远也不会有人在意。

身上的疼痛远不及心里的痛,如被针扎,我从来都不想这么狠毒。从来都不想!

5

顾兰收敛了许多,只要我在,她就安分。只要她不动小久,我可以无视她的种种,甚至在妈妈面前耍小动作,让她打我,我都不介意。我知道,小久的医疗费还需要靠顾叔叔。

8岁那年,小久查出先天性心脏病,需要动手术。可是巨额医疗费,谁也拿不出。他们将小久带回家。我望着小久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哭着求他们。

“求求你们,救救小久。”

妈妈的头撇向一边,无助地留着泪。我抱着顾叔的一腿,跪在那,一遍又一遍地磕着头,将自己额头都磕破了,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到疼痛。

“顾叔叔,求求你救救小久,我长大后会努力挣钱还给你的。”

“我会干很多很多活。”

“我会少吃点,不吃也行。”

“求求你.....呜呜呜呜,求求你......”

额头与地面的碰撞声,声声砸击着我的心,周遭的沉默,让我心如死灰。我很少在他们面前哭,这一次,哭得撕心裂肺。我害怕,我一松开,小久就要离开我了。

顾叔叔只是摇摇头,冷漠地丢出一句话。

“你妈妈怀孕了,家里实在负担不起。”

他轻轻抬脚,挣开我抓着他的手。

“我也得为我们这个家考虑!对小久,我也付出得够多了。”

淡淡地丢下一句话,他牵着顾兰回里屋,留下我们三个。我抱着小久痛哭,将我这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

“妈妈,小久不是你的命吗?你也救不了他吗?”

我已经许久没有喊她妈妈了。

“还是因为你的肚子里即将有一个小弟弟要出生了,你就要放弃小久了?”

我用哭得腥红的双眼望着她。

“你以为我不想救他吗?医生说哪怕是做手术,小久能存活的几率也很小,他的身上,很多方面都有缺陷,是你,姜果!是你在肚子里伤了他。”

她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不解气,又开始拿去旁边的棍子打。打死我也好,和小久一起,有个伴。

“姐......姐”

小久最后喊出的话,时常萦绕我的梦里。我还是没能留住他,他身体瘦得像纸人,身上因为疼痛,五官扭曲,皱得像刚出生时的模样,难看至极。他死的时候,没有笑也没有哭,拧巴着一张脸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那个唯一一个会对我笑的人,走了。

6

妈妈生了个男孩,全家上下欢天喜地。素来冷淡的顾叔叔脸上,也挂满了笑。

因为新生命的到来,冲淡了母亲对小久的思恋。她很少提起小久,挂在嘴边的都是顾鸣。家里面只有我和顾兰,神情淡淡的。

我对这个新到来的生命,怀揣着巨大的恨意,是他的到来,剥夺了小久存活的希望。

母亲忙着照顾小宝宝,她爱极了这个顾鸣,似乎是害怕将他弄丢,她与顾鸣几乎寸步不离。干农活的时候,她会将他背在后背上,在家时,她会将他放在不超过自己1米的地方玩耍。她的眼里只有顾鸣,她不相信我也不相信顾兰会照顾好小弟,便将我们打发出去干活。

但顾兰总有办法不用干活。在妈妈面前撒撒娇,在顾叔叔面前哭哭鼻子就可以了,但我不行。我从很早就知道了,我没有资格撒娇赌气哭鼻子,有人疼有人爱的小孩才有这个资格,而我没有。

我默默一个人在田里浇水,去山上割猪草喂猪。其实一个人也很好,至少我是自由的。而且少了母亲的揍骂,也不用整天对着让人厌烦的小弟顾鸣。这让我舒心不少,忙碌起来也能让我短暂地忘记自己的罪恶。

只是,在劳累歇息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总会浮起那样一个傻傻的笑容,没有杂质。

顾兰不喜欢她的弟弟,总会钻空欺负他。我并没有插手,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因为这个人与我无关。但她总会用她的弟弟报复我。在她弟弟身上掐出大大小小的淤青。然后找母亲告状,这种恶俗的伎俩,一眼就能识破,可是母亲总会狠狠地打我一顿,不容辩解。

“你已经害死一个弟弟了,你还想害死你这个弟弟吗?”

我不反抗了,小久确实是我害死的,他的身上都是病,我却还健健康康地活着。我在那个家更沉默了,熬到十八岁,终于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去县城一家技工学校。反正只要不在那个家,去哪里都一样。

7

在学校里,我学的是电脑计算机,我很喜欢网络世界。我的眼界也不一样了,看见许许多多从前不曾看过的风景和文字。在学校里,我的成绩一直都是顶尖,周末休息我也不回。

自小久那年走后,我就明白了钱的重要性。我利用课余时间,疯狂地找兼职。还会在网络上写一些小说,用来养活自己。我不想伸手找他们要钱,那一次毫无尊严又绝望地哀求,我永远忘不了。

一次就够了!

我没有想到,顾兰也会报这家学校,和我一个专业。迎新的时候看到人群里的她,我止不住地厌恶。

“你好啊,姐姐,以后要靠你多多照顾了!”

她笑得肆意,身后跟着许久未见的妈妈和顾叔叔。

“想来想去也不知道给她报什么学校,你妹妹也喜欢你这个专业,想着一起也有这个照应,就来了。”

母亲一如既往,冷冷淡淡。她的笑给得了小久,给得了那一大家子人,唯独给不了我。

“对不起,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自己会照顾自己,不用麻烦别人!”

我扭头就走。

“你!”

迎新会我没了兴致,和老师请了个假就回自己的宿舍了。

8

再次见着顾兰,是在教导主任那。

“她说你是她姐姐?”

教导主任停下手里的笔,静静地望着我。

“我不是!”

我看见顾兰站在旁边,手揣在裤兜里,头发染成火红色,带着一对大到夸张的耳环,似乎耳朵随时都能被扯下来。几天不见,她的变化着实有些大。

“怎么不是呢?我弟弟和你是一个妈妈!”

她嬉笑地望着我。

“是这样的,姜果,顾兰她多次逃课外出,还教唆同学吸烟喝酒,这种行为严重影响到了学校的正常教学秩序!”

教导主任语气严肃。

“姜果,你的成绩一直很好,若是因为家里人留下不好记录,会影响到你个人的前途的。”

我看到教导主任叹了叹气,有些同情地望着我。

“联系她家长,会有人管她的!”

我实在不想和她有任何牵扯。

“可是她只是留了你的联系方式。”

主任一脸无奈。

我吃惊地望着顾兰,我的联系方式只有母亲知道。她朝我笑笑,意欲不明。我有些看不懂她,小时候她一欺负小久,我就毫不留情地打她,骂她,最严重的一次还将她和一条恶狗锁在一起。

那次她被咬得满身是伤,在家躺了好几天才恢复。哪怕小久离开了,她还是会变着法的给我找麻烦,虽然我会被大人教训,但免不了在私底下我会讨回来!即便这样,她竟还敢跑来我的学校给我找事!我强硬地逼她写下保证书,便领着她离开。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姐姐说的是哪一件?”

我停住脚步,往她逼近,钳住她的下巴。

“你知道,我疯起来的样子的,所以,最好不要惹我!”

顾兰的脸色瞬间煞白,身体止不住的发抖。

“你若是不能在学校好好待着,我不介意,再次把你锁起来!”

“还有,以后有事找你爸,我不是你的家长!”

我冷漠地走了。

我从来都只是一个人的姐姐。

9

我在宿舍里赶论文,手机的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是顾兰的电话,我直接挂断了。可是一会手机又响了起来,一声一声,像催命符。我烦躁地拿起手机,按下接通键。

“姐姐,我被一群人围住了,快来救我!”

对面一阵嘈杂声,伴着顾兰略微哽咽且急促的声音。

“你又在发什么疯?”

“我......”

电话被挂断了。我望着黑掉的手机屏幕,心里止不住的躁动。我一点也不想管顾兰,可是小久那日在臭水沟里的模样充斥着我整个脑袋。小久那时,是不是也在心里呼唤着我赶过去?

停下手边的事,我抓起外套往外面赶,同时报了警,我很惜命,因为我要替小久活着。等我找到顾兰时,我看到她被一群人围在角落里,一个女生恶狠狠地抓着她的头发,用手甩她的脸。

她的脸上因为挨打,变得丑陋不堪,还挂着血。明明厌烦她到了极致,也记恨着她对小久做的一切。可看到她如此狼狈的模样,我却高兴不起来。

我冲过去,抓住那个女生的手,抬脚重重地踢向她。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好惹的人,从小干农活多了,身上有的是力气,小时候为了护着小久,大大小小的架打过不少。

那一脚,我用了一些力气,她吃痛,松了抓着顾兰头发的手,蹲在角落里捂着肚子,痛苦得在那抽气。顾兰跌坐在地上,抬头望着我笑,眼里挂着泪。

“姐姐,你还是来了!”

我气愤地望着她,只一瞬,就转过头,恶狠狠望着那群人。

“你们最好不要乱动,警察一会就来了,我也录了视频。有什么事,到时候和警察说。”

我平生最恨的,就是这种行为!

他们望着强硬的我,一时没了主意,纷纷逃散了。

“为什么?”

我不相信人家能平白无故招惹她。按照我对她的了解,这么会收买人心的人,我不觉得她会被人群殴。

“没什么,抢了她男朋友而已,至于嘛!”

我反手给了她一巴掌。

“顾兰,你最好要点脸!”

我甩手离开,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满足,永远都在掠夺。抢了我妈妈的爱还不够吗?为什么这么喜欢去抢别人的东西呢?

顾兰被送进了医务室,学校通知了家长。我看到母亲一脸焦急地站在那里,眼里挂着泪。可是在看到我的那一刻,立马绷着脸,强压着怒气。

“我们不是叫你好好照顾妹妹的吗?怎么弄成这个样?”

“她活该,抢人男朋友!我还后悔去救她!”

母亲狠狠甩了我一巴掌,但我已经习惯了,也不觉得有多痛。

“阿姨,姐姐说的是真的,这次还是她救了我,别责怪她!”

顾兰坐在椅子上,身上已经包扎起来,她带着几分哭腔,为我辩解。

我朝她嘲讽一笑,抬脚便离开。无所谓啦,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从妈妈那里得到什么。

10

终于熬到了毕业,我选了一个离那个家很远的地方工作。在一家小工作室,干着排版设计的活,下班时间写写我和小久的故事,我很满足这样的生活。

我将自己活成一个陀螺,不停歇地转着。因为我想挣更多的钱,来留住自己的尊严。接到妈妈的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赶往她说的医院。我看见了满脸泪痕的母亲,和一脸无谓的顾兰。

病床上躺着一个12岁的小男孩,因为生病,面容晦暗,形体消瘦。有一瞬,我似乎看到了小久。

“医生说,需要找到合适的肾源,他才能活下去。”

母亲拉着我的手,她第一次这么温柔地拉我的手,哀求中带着些许不容拒绝。

“你去做一下配对。我们都做过了,等结果。”

我没有拒绝,做了配型,结果出来后,医生都觉得很幸运,我和顾兰都适配。

“太好了,姜果,你这几天都哪儿也不要去,在这边住下,医生,尽快安排手术吧!”

母亲高兴地在那踱步。

“可是,这个需要姜果小姐本人同意才行。”

医生朝我的方向看过来。

“她同意她同意,医生,等我们商量好时间再通知您。”

送走医生,我们全部人在病房。他们齐刷刷地望着我,第一次,我被这么重视。

“姜果,医生的话你也听到了,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救下你小弟!”

又是这般不容拒绝的语气!

“可是,顾兰也适配了。”

我指着顾兰的方向。

“我不行,我身体弱,我会死的!”

顾兰立马退缩在顾叔叔身后。

“就你就行,你身体一直很康健,手术过后你恢复的也快一些。”

我冷漠地望着母亲。

“我才是你的女儿!妈!”

我用和小久一模一样的脸,望着她,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到些许异样。

“我没有你这么心狠的女儿,你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弟弟死在你面前吗?”

她怒吼着就要过来打我,被顾叔拦住了。这个一言不发的男人,就这样淡漠的站在那里。

“这里是医院,不要闹,会吵着小鸣。”

母亲愣了一会,将我堵在门口,挂着眼泪直勾勾地望着我。

“姜果,这是你欠我的!”

“好,我去签字!”

我强忍着难过,来到医生那里,签下自己的名字。并不是怕痛,并不是想要见死不救,更不是怕死。我一直很珍惜这个身体,因为我一直觉得我的身上,有小久的一部分。可是母亲想要,那就还给她心爱的儿子吧。反正我的躯体,也是她给的,我有什么拒绝的权利呢?

11

切掉一边的肾源,我常常感觉很疲惫。身体也会时不时地感冒发烧,我似乎变成小久的样子,一个不小心就病了。

我以为是我休息不好,给自己请了半个月的假在家休息,依旧不好。晚上总会梦见小久,他呵呵地朝我笑,只是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

“姐姐,我在下面找不到你。”

小久会说话了,也会哭了,我抱着他大哭。

“对不起,是姐姐不好,姐姐把你弄丢了。”

“姐姐,为什么要把我的身体给别人?”

“姐姐,你为什么不救救我?我才是你弟弟啊!”

梦里小久的责备,让我一次又一次惊醒,我开始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决定找心理医生,是我发现自己有了自残的倾向。我总会控制不住的想要切割自己,让痛楚刺激自己的神经。

“吃些药吧,有些精神分裂的倾向。”

医生给我开了些药。

“多出去走走,和家人聊聊天,对病情有帮助。”

我望着桌前的一堆瓶瓶罐罐出神,吃药,病好了有什么用?我唯一的家人都走了,小久在下面也想我了。想了很久,也挣扎过了,我还是决定用些小手段,买来一大瓶安眠药,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放在包里。

我突然想要去见一见母亲,就当是替小久再见一见她吧。我去了一趟理发店,将自己的长发剪短,还买来一套偏男性的衣服,穿在身上。站在镜子前,我望着里边的自己出神。

长大后的小久就是这模样吧!

我坐上了回村的大巴车,没有通知任何人,我只想静静地见一见她,想要问出最后一句话。

到的时候,我站在昔日住的家门口,有一瞬间的恍惚。这里已经有些老旧,似乎风一吹,就能将它掀起来。我敲了敲门,听见妈妈熟悉的脚步声,突然有些想逃跑。

“谁啊?”

我是谁啊?我该怎么回答?此时脚下犹如千斤重,抬不起,走不动。

“小,小久?”

她诧异地望着我,贪婪地在我身上查看,我知道,她想要在我身上找到小久的影子。

“妈,是我。”

“你?怎么来了?”

她语气软了不少,是因为我救了她心爱的儿子吗?

“我来和你道别。”

我说得云淡风轻。

“道别?你要去哪?”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感受到她一丝丝慌乱。

“离开这里,去很远的地方。”

“还会回来吗?”

“不回来了吧!”

第一次感受到她的温柔,话语不带着刺,竟是这般好听。

“妈,如果我要死了,你会高兴吗?”

忍不住,还是想叫一叫她,问一问她,我带着几分期许,想要听这个答案——这个萦绕在我生命里的魔咒,最后的最后,我还是想要驱散它。

“你?我......”

看到她眼里的闪躲与不安,触动我内心的弦。

“我想进去看看,可以吗?”

她有些诧异,这是我第一次这么主动的要回这个家,我只是想要再看看小久住的房间,找找他的痕迹。

“进来吧!不过小久原来住的地方,是小鸣在住着,你进去的时候动作轻一些,他刚刚手术没多久,有些虚弱,还挂着液,需要多休息恢复。”

我顿住了,我也是刚刚手术没多久啊,却从来没问过我一句睡得好不好,吃得香不香?

这种简简单单的,发自内心的叮嘱,我似乎永远也体会不到。

“我会注意的。”

今天的话格外多一些,可能我还是想要在她的心里留下些痕迹。小久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空气也清爽,床上躺着熟睡的顾鸣。长开的顾鸣,像母亲多一些,在他的身上,有小久的影子。

我晃了晃神,鬼使神差地走近,伸手想要摸摸他的脸。指节有些发凉的我,触碰着温热的小脸,心里有些发颤。我顺着他的脸,向下望着那只插着输液管的手,针孔没入血管中,被一条胶布固定。

小久总是需要输液,他的手背有大大小小的针孔,看得让人心疼。我将手搭在他的心脏上面,扑通扑通地跳动着,触碰到我的掌面,有力又鲜活。若这是小久该多好,我有些失控,颤抖地趴在他那胸口大哭。

动作有些大,弄疼了顾鸣,他皱着眉头醒了。

似乎被我的模样吓到了,他惊恐地想要推开我,手上的输液管顺势脱落,针尖那头还滴着药水,他的手背处,来不及按压,鲜红的血液滴落在被褥上,染上一大片的红。

“哇哇哇!好痛!”

他在那大哭,小手胡乱挥着,我想要按住他,示意他冷静下来,帮他按住出血的针孔处。妈妈闻声进来,看到顾鸣痛哭的模样以及滴落的血迹,像疯子般冲向我,恶狠狠地将我推开。

“你干什么,姜果!你是想要拔掉他的输液管害死他吗?你怎么还是这样恶毒,还想要亲手杀死你第二个弟弟吗?”

她抱着顾鸣,抓住他乱动的手,顺势按住出血口,另一只手温柔地拍打他的后背。

“别怕,妈妈在这。不疼不疼,妈妈吹吹。”

她极尽温柔地吹着,安抚着,却丝毫不顾刚刚我被她推开的瞬间,被针头扎伤的手臂。

“你滚!永远也不要回来了,这个家不欢迎你!”

她抓起床头边放的水杯,恶狠狠地朝我砸过来。“咣当“”一声,铁制的杯子在地打了几个滚,杯里的水洒了一地,弄湿了我的衣角。

我感觉到额头有些温热的液体流下来,却怎么也没有力气抬手擦干。连最后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给我。或许死后,她就会彻底原谅我了。

我转身逃跑似地离开,泪水已经决堤,下辈子让我有个爱自己的妈妈吧!

12

我浑浑噩噩地跑到了埋葬小久的地方。有多久没有来看过他了?我厌恶这个地方,可是这里却埋着我最爱的家人。

周围已经长满野草,我没有将它们清理干净。野草多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至少能活着!

为了能葬在这个地方,妈妈将小久的名字改成顾久。这是为他寻一归处,妈妈对小久,是真好。我靠坐在旁边,闭着眼,自顾自地说着话。

“小久,姐姐来看你了,你是不是也怪姐姐,这么久才来看你?”

“我一个人在这里很无趣,没有爱我的人,活得很痛苦。”

“你走慢一些,等等姐姐,姐姐马上就下来陪你了!”

我掏出包里的安眠药,整瓶吞下去,躺在小久旁边,望着有些暗淡下来的天空,许下我最后一个愿望。

“小久,下辈子还来找姐姐好不好?只是不要再和我同时挤在一个肚子里了。”

意识逐渐模糊,我闭上双眼,面带微笑,就这样离开,还算体面。

13

“姐姐,姐姐,快醒过来!”

“姜果,姜果,醒过来!”

外面好吵,吵得我睡不着觉了。

我有些恼,梦里正和小久玩,他是正常小孩的模样,和我说话,对我笑。我们有父亲母亲,他们围坐在我们身边,与我们一起玩游戏。

“姐姐,姐姐,快醒醒!”

谁家的小孩在哭?哭得这么伤心?一直哭一直哭,哭得我心里难受。意识逐渐清明,我听见了妈妈的叫喊声,还有那个令人厌烦的顾兰的声音。我想要睁开眼睛,让她们停下这让人作呕的惺惺作态地哭泣。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眼睛始终睁不开。

“姜果女士被发现得有些晚了,虽然洗胃了,但是从她目前的情况来看,成为植物人的风险相当大,你们要有心理准备,有可能她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医生有些惋惜,话语中透着些无可奈何,我想着该放弃我了吧,毕竟当初也是这样放弃小久的。

“谢谢医生,请尽全力救救她,她还这么年轻,呜呜呜!”

是妈妈的声音,为什么要救我呢?是想要弥补吗?可是我现在不需要了。我一直躺在医院,病房上面刺眼的灯正对着我,隔着眼皮我都觉得难受。

妈妈每天都会来,为我擦擦身子,收拾我的排泄物。她的动作很轻柔,生怕弄疼我。

“小果,那天的事小鸣和我说了,是我错怪你了,对不起,是妈妈的错。”

我听见她的抽泣声,断断续续。第一次听见她为我哭。可是妈妈,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你的对不起。

“姐姐,你快醒过来吧,我以后再也不惹你了。”

顾兰有些沙哑的声音,让我有些难以置信。她哭了吗?可是为什么呢?明明恨不得我死的,三番五次找我的麻烦,现在却在哭。不是恨透了我吗?她开始拉着我的手,自顾自地说话。

“你知道吗?其实我挺羡慕小久哥的。”

手掌处传来的温暖,不及她说出话语让我震惊。

“小久,他是个傻子。别在这惺惺作态了!”

我想要吼她,挣开她拉着我的手,扒开她那伪装的面具,可是我做不到,我只是一具有意识的躯壳,真可悲。

“他有一个爱着他的妈妈,还有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姐姐,我呢?我有什么呢?”

手掌上有温热的液体滴落下来,她又哭了么?

“你有爸爸啊。”我想要回问她,有爸爸爱着护着多好。

“旁人都觉得我有爸爸,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恐怕他是恨我的。你们没有来之前,他几乎不用正眼看我,我知道,村里人都说我长得像妈妈。你们来了之后,我并没有多大的感觉,只不过是多了几个陌生人一起住而已,反正也无所谓。可是,看到你为了小久,那豁出命的样子,让我忍不住也想要拥有一个能够为我豁出命的姐姐。很傻吧,后来做那么事招惹你,只是想要得到你的关注罢了。”

我沉默了,灵魂也没了力气,不想去争辩这些了,反正现在也没有意义了,我们大家都回不去了。

“姐姐,你怎么能甩掉我呢?我追着你去了你的学校,现在你终于跑不动了,可是,我却宁愿你醒来,哪怕恨透了我们所有人,但至少活着。”

我感受到重力压在我的腹部,一阵一阵地颤抖,伴随着顾兰轻轻浅浅地呜咽。

“又一个傻子!”

14

身体一点一点在恢复,他们将我接回了家里。

母亲不再一脸凶相地对着我,用只有在小久身上才有的温柔,照顾我。动作熟练地为我输上营养液,我能感受到温热的液体流入我的血液里,维持着我微弱的生命力。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给我讲以前的事。虽然她讲的每一件,我都记得,但还是想要听她讲更多。期间顾鸣也来过,他怯生生地喊我一句“姐姐”。

顾兰每天都在,在身边叽叽喳喳没完没了说个不停。我不懂,为什么突然大家就变了?我躺在小久躺过的床上,听见他们的每一个声音。

“为什么还不放弃我呢?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我又见到小久了,他站在那里,笑得一脸灿烂。

“姐姐!”

我向他跑过去,想要抱着他,可是却怎么也抓不住他。

“姐姐,你终于找回爱你的家人了,我要走了,你不用再来找我了。”

“不不,不要,不要走。”

我声嘶力竭地跑向他,哭喊着想要拉住他的小手。

“姐姐,回去吧!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姐姐,替我好好活着好吗?我想要再好好感受一下妈妈的爱,好吗?”

“不要,小久,姐姐想要和你一起去感受,不要走。”

我喊得嗓子都哑了,却还是没能留住小久。眼泪不住地流下,我发现禁锢着我的眼皮,有了松动。缓慢地睁开眼,我看到熟悉的房间,却没了小久的气息。

心口被堵得难受,所有的委屈涌上心头,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嚎啕大哭,任凭泪水涌出眼眶,淌过脸颊。

15

和顾兰一起来看小久。

“好好和小久道个歉吧,顾兰!”

顾兰跪在小久面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小久,姐姐对不起你,不能下去陪你了,姐姐会带着你的身体,一起看一看这个世界。”

我拨了拨眼前的草,葱葱绿绿。

春天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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