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木鱼书缃
当开始天高云淡,不再在身体周围悬空出潮气的时候,树叶虽然还是那种笨拙的老绿色,可是树下还是毫不惊奇的会有蜷缩一二的树叶,秋天,就这样开始。
苏宛如笔直的站在窗前,想起此时北方的洋槐。
角落里的挂钟“当—当—当——”不紧不慢的敲了十下。窗外,并没有吕先生的身影。苏宛如皱皱眉,却又噗嗤笑了,心里责怪着自己,马上就一起出发了,却还是这么心心念着。她来到镜子前,又确认了一下刚刚梳好的发髻,眼神羞涩。
读书这两年,都是梳着两条常常的辫子甩在胸前的,如今,自许了吕先生。
去年秋天,在校园里捡落叶想要夹在记事本的时候,遇见了正在树下打盹的吕先生。
吕先生本名吕邱恒,是英国留洋回来的学者,在江城书院教外语。对于留洋回来的先生,学生们自然是好奇又仰慕。吕邱恒总是在课上给学生们讲一些西洋见闻,也会拿一些新鲜的玩意儿给学生观赏,言语风度翩翩,加上年轻又浪漫,很快一大批学生都被迷倒。
苏宛如看见用书遮着脸的吕先生,不想打扰。转身垫着脚尖要离去,不想吕邱恒却一把掀开脸上的书,叫到:“苏宛如同学,怎么这样就要悄悄走了。”
苏宛如紧张的用手拽了拽自己摔在胸前的两个黑亮的长辫子,局促的说:“怕吵到吕先生。”心里一直嘀咕,吕先生真是好记性,怎么就偏偏记住了我苏宛如的名字。
吕邱恒眯着眼打量眼前这个很不起眼的学生。其实,作为吕先生的身份,他早就记住了苏宛如。这个小女子虽然其貌不扬,可是在他的课堂上过于安静,没有过于积极,却略显突出格局。
“哦,一起在教务的时候,常听你们国文老师提起你。”吕邱恒下意识的说。“这次堂考的试卷正好我要拿到教室,你帮我一起去拿吧。”
苏宛如应着声,轻手轻脚走在吕邱恒身后。
江城书院的茵茵绿草里,零星夹着几片微黄的落叶,映着一高一矮两个长长的背影。
苏宛如的淡然,是吕邱恒的着力点。
苏宛如又看了一眼挂钟,十点半。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苏宛如打开首饰盒,加上耳钉,又上了一层唇红。
如今的苏宛如完全不同于两年前,全然一副太太模样,绣花旗袍,发髻温婉。她的吕先生已经答应和她回北平,也算是拜见岳父岳母。只是,学校那边林校长多次找过她,也听吕先生说过关于不好的流言,可如今,退了学,也罢了。林校长再大,不过是路人了。
吕邱恒才是她这次求学最终所获。决定动身前,她就给家父寄了家书,估计这时候,家父该是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林校长当初竟然不顾吕先生颜面,直接给吕家和苏家拍了电报,即便如此,木已成舟,自家父母又能奈何。
“可是邱恒这次,怎么还没到。”苏宛如听着挂钟“当—当—当——”依旧是没有丝毫变化的节奏,11声。有些烦躁。
她起身看着行李箱外旁放着雨伞。吕先生就是在那个多雨的秋季,在这把雨伞下,跟她告白的。她苏宛如的世界,从此,就都成了吕邱恒的。
自小在家中排行老二,没有长姐的贤淑,也比不上小妹妹的乖巧伶俐,苏宛如就成了温婉的存在,父母实在觉得她木讷,在16岁才托人让她来江城学院读书开开性子,也多接触接触新鲜玩意儿。
如今,算是给父母一个骤变。苏宛如想着,吕邱恒比姐夫可有学识多了。父母一见到他这副先生的面孔,悬在空中的心,自然也能有了着落。回到北平,吕先生凭着自身学识,也定能谋个职,日子,不就都有了。
苏宛如径直走下楼梯,站在门口张望。
即便是天气凉爽,拉黄包车的师傅还是汗流浃背的来来回回,跑着,吆喝着;对面街口银行的运钞车准时到了,依旧出来两个拿着枪的警卫;布坊里的老板娘,还是喋喋不休的拉着过路的小姐们看新进的料子。
秋天唯一不好的就是晒。苏宛如想着,转身上了二楼,又回到窗前,笔直的站着。还是想念北方的洋槐,可是,吕邱恒,不会是被什么延误了吧。车票是下午一点半的,稍晚一点,还来得急。
索性,她叫来李妈,跟着一起把行李提到一楼的客厅。反身再上楼,检查遗留物品。
这个租来的房子,她和吕先生过得很舒心。也算是他们新婚之居,每个地方还有他们说闹的印记。
“苏小姐,您的信。”显然,是李妈在喊。
“都说了,叫我吕太太。”苏宛如皱着眉头,急速下楼,心跟着砰砰直撞胸口。
是邱恒的字。苏宛如简直要一口把心脏呕出来。在李妈的搀扶下坐在沙发上,勉强抖着手拆开信。
“宛如:你看到信的时候,我已同大哥回本家。众多无奈,终究……我还是负了你。保重。”
苏宛如手一松,暗黄的信纸就飘在地上了。
她呵呵的仰头笑,发髻的头发松散下来。忽的,她冲到街口拦黄包车,拼命地喊着“我找吕邱恒,吕先生,江城书院。”
李妈拦不住,任黄包车拉着她跑了。
江城书院职工宿舍的二楼很清静。这是上课时间。苏宛如来到三楼吕邱恒的门外,用手整理了一下蓬乱的发髻,弹了弹旗袍的褶皱,敲门。
除了自己,没有第二个人。推门进去,那些书,都没了。那个曾经她插过百合的花瓶,还在桌子上,没有移动过一丝一毫。
苏宛如走到窗前,看前年那片草地,依旧零星的落叶。
三天后,人们在阁楼里发现了一个割腕自杀的女学生。淡蓝色的学生袍,胸前梳着两个长长的辫子。
树叶的绿,已经退了,泛着金黄。江城书院的草地,早已被落叶覆盖,只剩明黄。
深秋,宛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