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从学校出来,我到附近的村里走走。
多是毛时代的建筑。那些大房子的山墙上,用石灰刷白,用铅笔打格,用排笔书写主席语录和激进文字。当时煊赫,如今陈迹。
这在大城市,比如上海和深圳,是绝对不可思议的留存。历史缓慢而悠长的脚步,多在偏远。
村民大多喂牛。放牛入山,不用人管,半月赶回来一次,喂点饲料,再放出去让它们自己谋草谋水。山大不怕牛跑,它们跑不出大山。
沿着山径回转,来到山南的村子。
格局都相仿。篱笆里都种着蔬菜,庄田边都跑着鸡鸭。狗和猫有时打架,竹林里总藏着人家。
进入一户。是三十年前的盖的瓦房。地基和墙都是石头,只是屋顶撒瓦,如落下一片灰喜鹊。
我进屋。挨墙放着一张床,床铺不新却整齐干净。枕头里边放了两本书,是《鲁迅精品集》和金庸的《侠客行》。我心头一震。
不见主人。我折身回院,问大婶,她说儿子出去担水了。
说话间他归来,把水倒入水缸,搬了一个竹凳让我坐下。屋檐下几只鸽子在咕咕,椽子头一个土蜂在嗡嗡。
我们不认识,但初逢已如故人。我和他说起鲁迅,大家都知道的我们不说。我们谈真实的鲁迅,有人情味甚至逗逼的鲁迅,谈如果没有蔡元培也许就没有鲁迅。谈鲁迅兄弟的恩怨,说我们现在的解读只能是臆测,真正的原因也许永远不知道了。
他不算见识卓异,但绝不人云亦云。说鲁迅散文的精短时,他建议用“警短”,我们想了一下都笑了。引申着,我们也谈到排在鲁迅后的那几个作家,他笑说他们有的笔墨轻浅如中学生作文,谄媚低首如宫中婢女……
我的山中兄弟。我从他身上读不出畏缩和自卑,感到的是跳脱和超拔。
他拿着铁锹和斧头,要去地干活。我随行。
上来他家的场坡,有窄路通向山脚。春山大野,地气上腾,所有的植物或明或暗地准备生发,脚下似乎有春草的拱动。那力道来自地心,抵达人心。
他来整地,把地边冬天出树留下的树疙瘩出掉。他刨坑的时候,我用斧头砍掉裸露的木茬。他不让我干,我说我在干活中能找到快乐。
“你中午不走。你看地边的小蒜多旺,中午我给你做糊涂面条,加香油花生和黄豆。或者烙馍,拌鸡蛋汤咱们喝。”
“你会做饭?”我问。
他没回答,吃惊地看着我,感到我问得不可思议。我却心虚,因为我下不得厨房。
手起刀落,浑身是劲。我俩擦了汗,喝了口水,正准备坐下歇会儿时,一只苍鹰滑翔着经过头顶。
他应该不会奇怪,但还是腾地跃起,庄严仰视。
“给你一张强弓,你能射下它吗?”
“你怎么脑子里总是厮杀?为什么要厮杀?我不是弯弓射雕的英雄,我想永远看它高妙的舞蹈,你不觉得它能暂时带我们心走高天而不想其它吗?”他对我几乎是怒目而视了。
又是心虚。但我走近他,我们一起看着苍鹰的高低升落,它可真如功夫惊天的沉默大侠。
我们如小孩般的目光把苍鹰送向天际。回过神,眼前的杏花纷扬如雪,更远的油菜万亩铺金。
我在这个兄弟家留了两日。他给我了一些山货,一盆韭兰。我不会养花,其它的花都死去,只有这盆现在还旺盛在我的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