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写山居的文章总是令人神往,其实细究起来,他们大多都只是作客,是拉开了一段很长的距离看山居的,只能算是一段旅游,若是在那儿长居,恐怕又是另一种情况了---“游人都说山居好,山僧却道山居难”,现实情况是如今绝大多数的人,特别是年轻人已不愿或不可能再山居了,乡村的没落即是写照。
300年前美国的梭罗孤身一人在瓦尔登湖边建屋独居,写了著名的散文《瓦尔登湖》,其实我想他也只是作为一种实验性的体验,两年后他也回了城里,现在国内也有些人这样归隐山林,或自已开荒种地作些体验,或昄依佛门。前些时看到个报道,有一身家千万的广东老板放弃家业到中南山打坐隐居,光从媒体上看也不是太清楚实情(现在类似的软文炒作也太多),但在我眼里这些或多或少都有些矫情,和山居不是一个概念。我不太有把握他们能把山居真当作一种生活。
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会有从都市归隐山林的人,不管他从哪里来,我想其动机也都大同小异吧:厌倦都市的喧嚣浮噪,职场的刻板势利,人际的钩心斗角,企盼心的安宁,渴望藉此疗伤。而实际上,山居即非医院,也非乐园,它只是一种普通的生活方式。不必诗意地高看它,也不必俗气地鄙视它。
我曾经在家乡不同的山村呆过多年,从自然村到小行政村到乡镇到如今的城市,耳闻目睹,细想起来,除却噪声与炫目的电子照明外,本质的生活城市和乡村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我从不觉得山村人穷或山里小孩没见识。山居就是体力上稍累些,不容易有多余的钱,在饮食,休息,交流等生活根本需求上不会比城市差,从安全和健康角度要胜过城里。
现在人的头脑中有个顽固的意念,几乎把居住地与人的贫富划等号了,似乎山居不是自虐就是贫穷。都市一族偶尔上山远游,每看到山民独居荒村,除感慨环境的幽静和闲适外,难免觉得这人可怜。若是有小孩,便更觉得需要慈善资助了。
我一表叔,无儿无女孤身一人,已经好几年借宿在村子附近的小庙里,是名副其实的“山居”了,知道的亲友们都可怜他,好心的乡亲都劝他到村里来租个地方住,如今村里空的老房多了去,甚至可以不需要租金,也有人介绍他到村边的一个新建的庙里去做看护,条件不错,住所厨具设备齐全,还能得些粮油资助,可他非但不愿意,还非得从离村较近的山头小庙搬到离村很远的当地最高峰上的一个旧庙去,我很觉得纳闷,不知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每次回乡,只要能碰上,我就给他几百元零花钱,我明白这只是聊表心意,其实是解决不了他的问题的,既使我成为亿万富翁,白送给他几百万,我想他也未必能依我们的建议住到村里来。说到底他其实已经习惯了他的生活方式,外人不管如何表示同情,其实也只能算是自作多情。如今我也看开了,这就是他的独有的生活,尊重他的生活就是最大的善意。去年春节回家,除夕那天碰上他,虽显衰老,但精神很好,我给他三百元,可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来我家给我儿子包了二百元压岁钱。闲聊间,他说他住得挺好 ,也不觉得不方便,上山一小时,下山只要四十分钟,养了好几只哈吧狗,赞扬他的狗如何通人性,说要送我一只,问我要不要。他说在房前还挖了一口水池,养了好多鲤鱼……可以感觉出来他活得并不寂寞。
这个元旦放假回去,我特意到他那山居的地方去看他,我和老婆登山一个半小时终于找到他的住处,在最高峰稍下方一点的一个缓坡上,有个粗石头垒砌围成的小庙,石上灰黑的青苔显示这里有些年月了,墙内是木框架结构的一个简单的神殿,供着几尊神象,他的住处是入口边上隔的一个小空间,厨房连卧室,用简单的板和广告布隔着,简陋,但是十分干净。房外他还另供奉了一个观音像,似常有燃香。这里是镇上最有名的高峰,我们平时都叫“牛母石”,我虽是本地人,却不曾到过这里,现在才知道这山本名“印山”,“印山积雪”是古代人命名的双溪八景之一。山顶上有民国二十二年立的“印山胜境”神位和一处防空炮台(据说为抗战时所筑),这里一年半载除了个别驴友、一些虔诚香客和假日登高游玩的学生外难得有其他人来。我们的造访让他感到诧异和兴奋,他搬出两个躺椅放在门前向阳的墙根下,我们对坐而聊,我看着他花白的须发,衰老消瘦的面容,有些心酸,只是当我听着他激昂地聊着,不时情不自禁比划着手势,说曾经的家事,村镇上的污浊不正之气(他如此家无四壁,居然还有人偷盗他!),愤愤然,说自已的选择,坦坦然,描述着找到此处的传奇经历,来往的便捷(在我们看来其实太不方便!),雾海的壮观,积雪的厚实,春天漫山杜鹃花的美丽,门前小池里鲤鱼的繁衍生息(四十只鲤鱼生了二十几只小鱼,总共六十几只了)……豪迈之气跃然脸上,我才感到他仍健康着,他有着自已的信仰和活法。我想,他如今的境况,在俗世的眼中足可算是落魄了,但是设想一下,如果他是个明星富豪或曾经的明星富豪,如今这般却足可引以为时尚……“究酸落魄”与“仙风道骨”之间在凡俗眼里似乎只差一层“利”。
老婆说,等我们老了,也来这里与表叔为邻,种菜种花,养鸡养狗……她不嫌弃和篾视这样的生活我已经感到安慰了,说到自已过这样的生活,其实我也并不会如传媒上的名星大亨那样刻意地去追求。我并不赞美他的生活,正如我不赞美我如今的生活,但我接受他的生活方式,正如我接受如今我的生活方式,所谓“随遇而安”,甚或说我们当下未必会有如此福份。
有时我想,人的真正需要,在城里和在山里其实并无太大的区别,居于何处本没有体不体面之分,可如今文明的发展,似乎使山居和城居的区别越来越大。我了解过一些从山里进城的乡亲,问他们是住原来的山里好还是在城里好,观点似乎各占一半,有些人觉得山里安逸,有些人觉得城里方便。抛开虚名浮利,城居与山居本就是萝卜和青菜的关系罢。我想当下的格局其实是政治造成的资源不平,居城里与居山里有如此的悬殊其实不是一种健康的社会形态。
当我站在高高的山巅,看脚下绵延群山,双溪镇和周围的几个小村子一览无余,想象着老表叔每天迎接第一缕朝阳,送走最后一缕夕阳,一年四季赏草木虫鱼,听蛙鼓蝉鸣,我觉得我们真不必执着于那些粗俗的生活观,也许这也正是一种本真的生活……
高世麟(2014.12.30初稿,2015.1.4修改)本文入编《2014散文百家精选》(言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