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即拜菩萨,又拜神灵,一株古树,一块石头,都可以成精,也就可以烧香磕头。中国人似乎什么都信,但什么都信了,意味着什么都不信。但有一个信仰,是中国人最为根本的,就是祖先崇拜,祖先可以超越任何菩萨神灵。中国人从事最多的祭祀活动,肯定是祭拜祖先,每年清明、春节必定上坟,每逢家庭重大事件必定向祖先报告。
《中庸》谈到祭祀时曾引用孔子的话,以表达祭祀时所应具有的虔诚心态。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当你祭祀祖先时,祖先就像在你的上下前后左右,你必须精诚专一,不能乱想,也不敢乱想,因为祖先会知道你此时的所思所想。
对于中国人来说,祖先才是最高的存在,天可以不拜,地可以不拜,祖先不可不拜。祖先崇拜是中国人最根深蒂固的传统。但祖先崇拜的文化有个最大的问题,它是不讲公平和平等的。道理很简单,哪个祖先不偏爱自己的子孙呢。祖先崇拜往往与社会的等级尊卑秩序紧密联系在一起。
《论语·八佾》开篇第一章记载的就是孔子的话。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八佾就是八列,每列八人。按周朝的礼法,天子祭祀祖先,用八佾的舞蹈奏乐,诸侯用六佾,大夫用四佾。而鲁国大夫季氏家族居然用八佾,所以孔子愤怒的说,这样的事情能够容忍,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够容忍。鲁国的季氏、孟氏、叔孙氏三家大夫在祭礼撤席时,唱着《雍》诗赞叹:“四方诸侯,前来助祭,天子仪容,庄严肃穆。”孔子又讽刺了,这首诗是天子所用,在你们大夫的祭礼上,取的是哪一点呢?
如果用今天的观念来看,用八佾还是六佾、四佾,唱什么歌,不唱什么歌,主人家说了算,不应该存在等级上的硬性规定。但封建社会就不一样,天子的祖先大过诸侯、大夫的祖先,自然享受更高规格的祭礼。
祖先崇拜造成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而且把这种不平等的观念强加于天地。《易传》说,“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天和地有尊卑吗?哪有什么尊卑呢!但既然人类社会有尊卑贵贱,天地自然也要有尊卑贵贱。
在先秦诸子中,把基于血缘关系的尊卑贵贱玩得最顺溜的是儒家。儒家创始人孔子心心念念的礼制就是基于血缘亲疏远近的等级制度。前面引述孔子在《论语·八佾》中的话就说明了这一点。
最先对封建礼制亲亲尊尊发出挑战的是墨子,墨子认为人与人之间应该是“兼爱”,也就是平等的爱,而不应是儒家提倡的依亲缘远近而来的差等之爱。后来的杨朱也挑战儒家,儒家说的仁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杨朱说:“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也。”于是孟子破口大骂,“杨朱利己,是无君也;墨子兼爱,是无父也。无君无父,是禽兽也。”
孟子所说的君,代表着天下。孟子认为,杨朱只考虑自己,舍不得拔下一根毫毛供养君主,眼中还有君主吗?墨子主张爱是一样的,难道爱自己的父亲与爱别人的父亲是一样的吗?墨子的眼中还有父亲吗?杨朱目中无君,墨子眼中无父,无君无父之徒,与禽兽有何区别呢?
孟子骂人真狠。但这顿骂让我们明白了,儒家主张的爱是基于家族、家庭为本位的小共同体社会,而杨朱和墨子所主张的恰恰是对小共同体伦理观念的突破,是为小共同体解体之后的大共同体社会建构人伦关系的准则。在大共同体社会,人与人关系的主体是陌生人关系,而不是像在小共同体社会,人与人之间是亲缘关系、熟人关系。杨朱的利己,在现代社会很容易理解,就是个人主义的价值观;墨子的兼爱,在现代社会也容易理解,就是平等的观念。但在孟子亲亲尊尊的血缘社会的伦理来看,当然是大逆不道。
春秋战国时代,是由数量众多的血缘族群组成的松散式的封建社会向更大规模的非血缘社会过渡的历史阶段。非血缘社会,需要人人平等的价值观,需要超越血缘的伦理关系,但遗憾的是,杨朱和墨子把握到了时代变动的需要,但却无法建立一个超越的信仰来承载他们的价值伦理观念,根本的原因,是传统的祖先崇拜观念太强大了。既然信仰祖先,人人祖先不一,每个人的祖先都更爱自己的子孙,超越血缘的信仰与价值伦理观念都建立不起来。但越来越大的共同体需要平等,需要超越血缘的伦理,这个任务是由法家完成的。法家的理论从根本上而言就两条:皇帝之下,人人平等;国家之上,不谈血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