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门胜利
7、母亲说,她小时候不知得了什么病,吃不进去饭,人像疯了,睡着睡着就会从窗上跳出去,她那进才多大点,七八岁的光景,人们都说她跟上鬼了,嘴上不知道说些什么胡话,瘦得皮包骨头,几乎无救的时候,有些军医路过,给人们义诊,外爷带上母亲去看,医生说,是肚子里的虫子太多,给母亲吃了点药,她拉下了许多条长虫,遂安。母亲说吃的是“宝塔糖”。我们小时候也吃过这糖。
母亲小时候画画好,一到过年,很多人家请她去给画炕围子,画窗花。母亲念书时,门门五分,交头卷,后来被拔尖到县城念书,她想家,就自作主张打道回府,走出城,怕走着费鞋,就提着鞋子上路。母亲念念不忘贻误了自己,反反复复跟我们说要好好念书呀,可我从小就有点心不在焉的味道,领会不来母亲的意思。上了五年级,村里有个姓张的男娃考上了师范学校,轰动一时。母亲就拿这男娃的光荣他母亲的光荣来激发我,我不但没有发奋的表现,反而生出一种羞惭来。一次我到井上饮我家的小灰驴,看见那个男娃穿着没有钮扣的红上衣,原来他放了暑假。本来谁也不在意我,更不拿他来比较我的卑微,我却羞愧难当,等不及驴喝个过瘾,就慌急连忙的走掉了。
村里有个干活好手的女人,下田时带儿领女的,她笑话田里孤零零的母亲。为此,我们考不好,母亲追得我们满院跑不下。一次我不幸考了七十八分,啊呀你想想好坏再得两分也说得过去呀,那八十分比七十八听起来就是另一个境界呀,但明明白白的七十八叫我如何面见母亲呢,我想还是走为上计吧。一放学腰猫着溜出筐子拔草而去,不料却把家里的铁铲给弄丢了,心里头那乱煎乱突呀,偏是天说黑就黑,我只得硬着头皮像个影影往家门口蹭。那天夜晚,月亮还算上来的早,母亲领着我到的地方找了又找,也没有找到那家里惟一的铁铲。
外婆一辈子生病,母亲也是常常和病缠缠连连着。那时候,由队长带着村里的男人女人一起劳动,收地时比赛谁先到地头,母亲不甘示弱,是村里的劳动好手。上午劳动,中午回来做饭,下午再成群结伙的下地。有天,我中午放学路上,有人带话给说:你妈昏倒在地里了,你快去扶回来。又有天晚上,我家炕边围了许多人,起初我还意识不到为什么,等我挤到炕前时,我看到母亲大口大口气上不来,奶奶紧张的叫着“媳子,媳子”。不知听了谁的话,我就拔腿往下头跑,去找堂哥,那是冬天的夜晚,天黑漆漆笼着一个大盖,上面缀着一颗颗寒星,我忘记害怕狗,能跑多快就有多快,就是经过碾房,黑洞洞地张着口,心里打一个瞬间的坎,就过去了,大妈家的狗平时构成我去大妈家的威胁,那天我站在大门往里喊话时,就狗跳出来我也不怕。
后来听说有支边的医生来到我们县,在山里设点,母亲和一位堂哥去看病了,母亲去了好些天,父亲也陪着去了,家里主事的就是姐姐,那些天,每天都打问着消息,看母亲什么时候能回来,尤其黄昏的时候,烧火做饭,炕洞点火的烟弥散了一村庄时,我和姐姐我们非常想念母亲。
母亲看病的十来天,我得了一种怪怪的病,就是上身起了一些小米粒一样的点点,起初撩起棉袄不知所措的看,渐渐的小米粒样的小点点密了起来,痒了起来,我看着那些无数的点点,就恶心,我从敞开的门有时能看着正在外面干活的姐姐身影,有时就看不到姐姐,我不由地坐在炕上哭了起来,我想母亲不回来,姐姐也不能知道怎样,我得去找奶奶了。我结她偏襟棉袄盘扣,我去奶奶家,哭着说我身上不知起了什么点点。姑奶正好来着,说把蒜剥了皮,往上面擦就会好的。奶奶给我找了几个大肚子蒜,回来一试,果然一扫而光。挺神奇。
不久我的脸上又出了麻烦,好像被别人说我脸上长了癣了,很久时间不能好,我拿着镜子想看个明白到底是什么,看着,看不出一点去向,心里害着忧愁,父母不知从哪里挖掘出一小盒“黑豆油”,嘱我每天早晚抹在脸上。那是多么难闻的油,它果真有多么难闻,我实在现在不敢说,我探深我嗅觉记忆,似乎那味道并不难闻,当时我却被它呛的欲哭无泪,碗饭端到跟前,我不吃,我要先过关 ,然后像又过了一次劫难,好好的再吃饭。家人对黑豆油的气味没有我敏感,我坐在我的饭碗前眼泪花花直转,我的饭碗静候着我拿出勇气。我想等我好了,我要把它扔得远远的,于是我一边哭一边给自己往脸上涂。不久脸上的癣渐渐的少了,光了。那黑豆油没有用完,我却有点不能舍得它,原来它是这么好的东西。
母亲有过快乐的。要是天下雪,外面的活停顿下来,母亲照例寻出小巧的零活。在我看来,能把干活精致到方寸之内,也是一种细美的劳动情趣。但见活儿不是陈年的棉絮乱飞,不是洗衣盆里灰不溜叽的粗布旧衣,而是用彩色的丝线绣着有花有鸟的鞋垫,是小剪剪在剪动着欲翻飞的蝴蝶窗花,真是赏心悦目的事。窗外雪片片在飞,母亲大概也是触景生情,唱“数九那个寒天”,把那个年代流传极广的歌一一教我唱来,《小儿黑结婚》了,《艳阳天》,《人说山西好风光》,还有《梁秋艳》,《北风吹》,这世上为身心悲伤和快乐而有的歌,也打动着我的心。在我家没有窗子的碾房里,在我张着胳膊把羊儿关进篱笆时,在煤油灯把人影照在墙上的夜里,在晨读书声掩护下,我喜欢唱着歌。富贵名利可能厚此薄彼,而口口相传的歌儿,就像神的旨意悄悄的降落在心上,朦胧中叫我感到我有一个内心世界。
有时身边放着针线萝,母亲一边纳针线,一边给我们讲故事,许多的故事,长大后,我在《拉封丹寓言故事》、《伊索寓言》这样那样的故事里相遇了它们。有的故事就是听过了,还央求母亲再讲一回。一次母亲正讲着,看着薜小婶拿着鞋底过来了,薜小婶嫌一个人做活无聊,来和母亲一边说闲话一边纳鞋底。母亲当时说:不能讲了,你小婶来了。冬夜,母亲缝一块被子,我负责掌灯,随着母亲针线走到哪里我把灯端到哪里,姐姐照看弟弟,母亲把知道的谜语都说给我们猜。新嫂子过门的晚上要“耍房”,母亲还教我一个谜语,让我说给新嫂子猜,这样的谜语会让脸嫩的新嫂子脸红的。可我怀揣着母亲教我的谜语,挤在“耍房”的人堆里,看见那些号称小叔子的大嫂子的把新娘耍得脸红腾腾时,我的小谜语并不能出彩,再说,没等新娘害羞,当众说话我自己先脸红了。
一年三十晚,母亲拿出给姐姐做的小鞋子,一试姐姐脚长大了,鞋不合脚了,她连夜又做出一双来,虽然正月初一亮相在姐姐脚步上的鞋子并不会让人注目,可是在母亲想让姐姐穿得齐齐楚楚的。一次我脚扭了,母亲带我去找大爷给我“拔筋”,大人夸我,回来的路上,我问母亲,你为什么从来不夸我。母亲说:自已的娃娃不夸,夸了就骄傲。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骄傲这个词。一次我得了“羊毛疔”,父亲去叫住在“走城路”的一位伯父,给我扎针,针到病解。我一点也不怕,仿佛担惊受怕有人替我担当着。在冬天风扫着雪,天寒地冻的,我们从学校回来,母亲早早做好滚热的饭,见我们进来了,急忙掀开毡帘子,赶快让我们上炕,又揭开炕毡,让我们的脚伸到热炕上,然后端来热气腾腾的饭。有年我的腿上皮肤起了疮,同学不叫我们上学。母亲让姐姐先走,在没人的时候,给我上药,我那时候比炕高不了多少,我就站在炕边。母亲蹲着把我裤子褪下来,给我涂药。晚上睡觉,母亲搂着弟弟,我一个人睡着冷,也睡在母亲的被子里,将自已的双腿蜷曲起来正好放在母亲的腿弯处,上身紧紧贴在母亲的背上。那时候的母亲是年轻的,那时候我们也还小。
母亲做的饭可口,洋竽丝切得极细,均匀。每年秋天早早腌好菜,把芹菜叶子摘下来,晒干,揉成细面面,存起来,当调料。把豆角剪成细条条,晒干,存到冬天吃。就是煮洋竽,把洋竽皮剥掉,放置冷,擦成丝,加入酸菜炖成汤,我们围在锅前等母亲给我们一人盛一碗。过年过节时,母亲的好手段就更不用说了,因为鸡肉很少,做成酥鸡,我总奇怪着鸡肉怎么一下子变得多了。炖猪蹄时,母亲问“猪鞋鞋(读音是hai)谁吃?”姐姐不吃,我就吃,母亲说,吃了会让你们变得巧。母亲经年累月的给我们做吃做穿的,我记忆中母亲很少睡懒觉,就是晚上也常常难以早点上炕。有回杀了猪,母亲连夜要蒸“猪灌肠”,对我们说,做熟了叫你们吃。我睡去了,醒来,喊妈,却是听不见动静。跑出耳间,看到母亲在火炉前坐着睡着了,一手还拉着风匣,地上一只大“老盆”里已盛了一些出锅的猪灌肠。火炉上的锅正冒着气。我推醒母亲,她说,不小心睡着了,问我要不要吃点灌肠,就给我切了一段灌肠。猪灌肠,是猪的大肠小肠洗净后灌上猪血和荞面和在一起的面汁,通常是两个人一起灌肠,一个扎口,提肠,另一个舀汁,灌入。后系口,入锅。如果正好有人做火夫,灌的灌,蒸的蒸的,不到半天功夫就整出来了。可是母亲怕我们累,也知道灌肠时肠子滑手,小孩子手不牢,反洒出面汁,只有她一个人独揽全过程。
母亲去外婆家,常走数天到十来天,我和弟弟天天望着远处的路,把墙都溜成豁了。父亲给我们做炒揪面片吃,也安慰不了我们。站在大门口,门前的树,随秋风飞着落叶。有天我终于看见母亲从东面的小路上回来了,我就跑,跑着去迎接,母亲给我们带了礼物,姐姐红色的发夹,还有文具盒,一支红蓝铅笔。在这这前,我们是用打针的纸盒盒当匣子的。母亲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洗乱纠结的头发,洗完后把我的头发咔嚓的剪短。另一回,我和弟弟盼了母亲多少天了,有天中午放学,望见自己家的烟囱冒着青烟,我们知道一定是母亲回来了,我和弟弟一边撒开腿往回跑,一边对别人宣扬,我妈回来了。母亲回来了,正给我们做饭,这是多么快乐的事情,最让我和弟弟开心的母亲给我们买了两本小人书,其中一本是《铜墙铁壁》,另一本《小刀记》。
我们上学时,众心所向的就是画画书了,偶尔风行来一本,轮到手时,已没头没尾,还要限时限地的看完,再接力给下一个等待的人。上课就得偷着看,故事倒不激烈,自己手脚却紧张,偏是那个老师不好好讲课,手疾眼快的夺走了才才轮到手的画画书。这下故事就搁浅在老师的桌上了,说不定老师才看个津津有味呢。这下我也有了属于自己的画画书了,想借我画画书的小同学都来到我跟前来提前约借。我会说谁谁看完轮到你了,你排在第几第几的,像是有着大权在握的风度。
我也和母亲走过夜路,从城里出来,走大路时,路上很少能碰上人,过去路是走庄串户,根据人们的脚步踏出的村接村的路,后来修了大路,尽量照顾沿路更多的村子,这样村子都不靠近路。冬天天黑的走,我们紧走慢走天就黑了,我坐在车上,围着被子,母亲坐车沿前,一手拉着毛驴的缰绳,一手提着一根柳棍,我们家没有像别人家有一条像样的鞭子。母亲对我说,你睡在车子上,睡一觉就到了。我不睡,我要醒着,陪着母亲。四野黑黑的,路也灰灰的,听说过,有的鬼魂晚上会出动,如果前面路上一闪闪的亮,就是鬼灯笼。我真怕碰见这样的事情。有人还传说给我们,如果驴走得好好的,却突然不走了,两个前蹄像蹄什么,那也是遇见鬼了。我要给母亲壮胆,母亲就给我指天上的离月儿和最近星星的关系“背风抱雨挑是晒”,有些时候,我们不说话,只有快到一个村子时,母亲说到了什么村子,又过一个村子,母亲再报一回过了什么村子了。
那是多么宁静的夜世界。低的不能再低的广大田地,远远的山脉的起伏山线,依附在大地上的村庄,一些树。天地像打开了比白天更深更广的空间,月亮在高高的夜空,独享这人间的安谧沉静,它从容的走着,它是离我们非常遥远的一个星球,却看起来那么亲切,如果它肯落下来,就可以让我们抱在怀里的。它像是带着它的心思,独步千古,天上的星星也有,我看着最亮的数着,星星排列着,它们的意味,是我不能懂得发星相学。似乎和我们毫不相关,又和我们总有联系。当我坐在因为路面不平而略有颠簸的路上,那时我不知道将来的某一天我会把清晰地把它们回想。
上了姑奶门都能吃上饭,什么都能花上她的钱。不到一个月光景,一天傍晚我回到家,父亲不在家,母亲说去给姑奶送纸去了。我的姑奶老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