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小林跟着潘海杰到火车站,看到小猛已等在那。潘海杰提前打好了去往省城的车票,一行十来个人过了检票口,提前十多分钟上了车。小猛压低嗓门说,知道吗,大头还没出来呢,判了五六年,他好像还牵扯着别的事儿。
小林想听,又不爱听。他烦小猛说话的语气,几乎要趴到你的脸上来,狗子似的咻咻的热气扑人鼻息。听完大头的事,小林闭上了眼睛,想起昨天回到家,钥匙就在口袋里,但他还是决定敲门。让她先从猫眼里看到自己,心理上有一个过渡,如果不打算让他再进这个门,就干脆远走高飞。
从小到大的记忆里,常年也没有几个人来家里。小林站在门外,听到嚓嚓的脚步声,知道猫眼后正贴一双眼睛往外看,自己就在这双眼睛的视线里,她在门口用力地踮起脚——她是个小个子。
门开了,小林迈进去,放下双肩背包,换鞋,去活动间的椅子上坐下,一直回避接触她望过来的目光。她说,回来了?小林不理。她没再继续问下去,而是蹒跚着去了厨房。如果一年前她这么问,小林会说,这不废话吗?但现在,小林连这话也不想说。这局面已有段时间了。
早先还好。六七岁以前,他一直跟着她睡,就像所有的小孩跟自己的妈妈睡一样,亲近无间。那时几岁?在幼儿园,她去接他,很多小朋友的家长混在一起,小林每次都在密集的人群里到处找她的影子,看到了,就雀跃地扑上去,跟别人家孩子也没有啥不同。
上小学了,班里开家长会,老师逐个浏览座位上的家长,看到她,很不高兴地说:不是提前都要求过了吗?这次家长会,都要爸爸妈妈亲自来,不允许爷爷奶奶或姥姥姥爷代替,孩子学习的事,你们能代替得了吗?她坐在小林身边,一脸冰霜地说:我是来参加我儿子的家长会。
很多目光一起看过来,那时小林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已经不是头一次。有时去公园,去商场,不时就被当作了她的孙子或外孙。
二年级了,晚上写作业,她在一边全程监督。写完了,小林问:妈妈,你今年多大了?她说五十八。于是小林在作业本上写了一个算式,58-7=?她趴过来看,拿起一支笔在问号后头写了个51。小林问:妈,你是五十一岁生的我?没想到她顿时脸上变了色,一句话不说,死死盯着小林,然后用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问:你为什么这样问?那表情和声音跟平时大不同,谨慎的,防范的,紧张的,甚至敌意的,仿佛小林背着她干了天大的坏事。小林害怕,不知自己错在了哪里。那样的表情和语气,小林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但不说话本身就是反抗。她让他面壁思过,十分钟后,又把小林叫到面前:说!你傍晚回家前到哪里了?
傍晚跟几个小朋友去附近的小书店看漫画。但他没出声。
说!你遇见什么人了?他们对你说什么了?
小林摇头。
你为什么不说话?她两只手铁钳样扳住他肩膀,声嘶力竭地吼着。她用力摇晃小林的肩膀。小林固执地沉默着,因为惊吓。但她把这沉默当成了挑衅,嘴里骂着,我白养活了你,翅膀还没硬呢就会听外面说三道四了,越说情绪越上来,一巴掌扇在小林的左腮上,脚也跟着踢过来……最后小林被推出了家门。他挣扎着不出去,但力气小,扳住门框的手指被她一根根硬生生掰开,然后整个人被推到了门外,哐当一声,门从里面关上了。
你有本事呆外面好了,永也别进这个门。她的每个字都像玻璃碴。楼上的人,对门的人,上完夜班或外出回家的邻居们,都看到小林缩在门外的墙角,问一声,怎么不回家?知她素不与人打交道,所以都只问一声就离开了。后来楼道里再没有人上下,每个门后面的人家都进入了梦乡,后墙上有个四方的小窗,透进来路灯的光。小林看着那窗口,眼睛渐渐睁不开了,快要睡着的一瞬又猛一下清醒,担心那扇小窗会不会钻进来一个魔鬼……小林蜷在墙角的暗影里慢慢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躺在一个怀抱里,是她,将小林抱在怀里,侧着身子进了门,抱他到床上去。小林很想踢掉捆绑样的两条手臂,但浑身无力,头一歪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窗外是浅灰色的黎明,她正躺在他的旁边抚摸他的脊背,一个一个的手指,从上到下的点触,有露水般的凉意。看到小林醒来,她下了床,去端来一碗兑了蜂蜜的水,让小林喝下去。但喉咙烧灼肿痛,小林什么都咽不下。
连续两天高烧不退,把她吓坏了,打电话把妹妹叫了来。小姨一看,当即开车载他们去了医院。诊室里坐一面目慈祥的女大夫,是特邀坐诊的省医院的专家。大夫给小林听了呼吸,把了脉,开了药。她问:能不能开点更好的药?这孩子老感冒,也不知咋回事。大夫有一双松弛而温和的大眼睛,她看看小林,又看看她,再看着小林,摸摸他的头,话却是对着她说的:要让孩子高兴起来,对孩子来说,快乐才是最好的营养。孩子不欢气,再贵的药也没什么效果。
回来的路上,小林躺后座,听到前边开车的小姨说:我看这也不是个长法,说句你不爱听的姐,你先别恼,这些年你一个人过,脾气大不一样了,光孩子和你,中间连个缓涡也没有。实在不行,再找个人吧。
她不接话,过了半晌才说:你说都这个年纪了,去找谁家?小姨说,有这么一个人,行不行你先听听。跟我差不多大,以前在老棉纺厂,早些年下了岗,投资做点生意又赔了,老婆孩子也走了。去年开始跟人合伙干点小买卖。看着也不像那不靠谱的人。
家里多了个男人。对小林来说,这家里不仅多了个男人,而是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小林不习惯一个人睡小屋的小床,但与那个男人带来的更多东西相比,这点不适很快也可忽略不计了。男人喜欢钓鱼,没事就去洛河边。他有一辆二手电动车,前后挂着捆好的马扎、水桶、装鱼饵的铁盒子、钓竿、巨型肉虫状的长筒网——网口一端固定在岸边,另一端垂到河水里,专门用来存放钓到的鱼。单是这一堆叮叮当当的物件就让小林新奇和兴奋。更加新奇和兴奋的,跟她的处处限制相反,小林跟着他,随便跑,随便窜,愿意干啥干啥。他玩他的,小林玩小林的。小林自由地跑来跑去,在水边摸小鱼小虾小蝌蚪,看阳光洒金落银地在水面上跃动,跳跃的光点与清凉的风混合在一起,笼而统之成了关于那个男人的新世界和好印象。
七
郝绣花送下海杰,再回到梁家的院子,就听到屋里老两口吵得不可开交。看到绣花进了门,都急着要她来评个理。老太说你一辈子就贪那口嘴,谁不知道我也知道。老爷子说你净胡说。老太说我才不胡说,那年刚生下老大,我下不来奶水,你娘好不容易淘换俩猪蹄子,你倒好,趁我睡了你就吃掉了大半个。孩子睏反了夜,熬得我睡不着,你娘端进来,我睁不开眼,睁开眼看到猪蹄子给你啃掉了大半个。老爷子说没有的事,你净瞎咧咧。老太说你一辈子就贪口吃的,还最爱吃羊。老爷子说我吃羊咋了,我爱吃羊也成毛病了?我吃羊我自己买行不行?东升还不是你娘家人,奔着你来的?你叫他别来呀。两个人越吵声越大,以前也吵,但都是小吵,拌嘴,从来没这么激烈过。现在是连一辈子的陈芝麻烂谷子都揭腾出来了。
绣花也才听明白,自她和海杰出了门,老两口就围着编织袋上摊着的死羊研究开了,犯愁怎么剁开,怎么弄到冰箱里。偏巧梁有以打来电话,问是否那个老娘家的东升又来过。老太说来过,还带来一只宰好的羊,你们下了班赶紧回来吧,几家子剁开了分分吃。儿子问除了羊,还有别的没?老太说没了。老爷子一听抢过电话,说还有一张银行卡。儿子说,羊留下,卡退回。老太的意思,既然儿子说退回,那就连羊一起退回去。老爷子说什么都不同意。
绣花判断不出该怎么办。她建议老太再给梁有以打个电话。梁家儿子那边正忙,很不耐烦。他说羊的事好说,过后再找补,先把卡送回去。他的卡不能要,他是要他儿子进清华的,要占用一个校长推荐制名额,全市就两个指标,哪里轮得到他家。更何况现在的事,哪有那么容易的!上面找的就一大堆。
一个小时后,终于商量妥了,老太在家看门,老爷子由绣花陪着去农业局,把那个卡退回给胡东升。郝绣花从仓库里推出电动三轮车,却没骑过。老爷子说你上去坐着,我载你。绣花说您栓过的吧,老爷子说没事,早好了,你看。他竟然真的脚跟跳离了地面,当然千分之一秒就像个碌碡砸地上,吓得绣花急忙去扶住。两人都不熟悉路,一路走一路问,好不容易找到市政府驻地。
北海郡新盖了行政办公群,政府部门集中办公,楼房跟多胞胎似的,长了统一的模样。他们转来转去找了好几处,都不是,后来都绕糊涂了,还是老爷子看到一个穿橙色马甲扫树叶的老头,过去问,知道他们就站在五号楼B座农业局正门外。
很高的台阶上去,东西两边各一条手臂环抱样的弧形车道,有车从车道上来,停在高高的平台上,大玻璃门前。车上下来一个人,刚走到门前,那门哗一下自动往两边闪开。绣花急忙搀着老爷子紧跟上,不想待他们过去,门又自动掩上了。还是老爷子见得多,他伸出一只手臂,往头顶举了举,门才又往两边退开。
进门处坐个穿警服的人(其实是保安制服),在玩手机,看到郝绣花两个,急忙喝住,问哪里去。梁老爷子说到农业局,找农业局的胡东升主任。又问哪里来的?让登记。老爷子说我是马寨公社的——小伙子嘴角往下咧,重复着老爷子的话:马寨公社?公社!这是啥年头的叫法了……恰好有个人从大厅对面的楼梯走下来,一眼看见了老爷子,马上热情迎过来,大叔您怎么亲自过来了?老爷子隐约觉得面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说我去趟农业局。门卫早立正了,喊一声李局长。李局长说怎么回事?门卫说我还以为上访的呢,早上刚接到通知,说马寨乡有帮买了假种子的菜农,要一起来上访,叫看见的都拦住,拦不住的也要早汇报,做好登记。
终于见上胡东升,东升的表情有点僵,也没再推让,他接过银行卡,放在了口袋里。
回去的路上,梁老爷子和郝绣花都长长松了一口气,像完成了一桩天大的任务,心情轻松。绣花坐在电动三轮车的后斗里,四处看着,寻找以前有过印象的地标。城中心有个电影院的,年轻时在部队当兵的男人回来探亲,请她进去看电影,现在都变成商场了。海杰上高中的时候,她来一中送铺盖和吃的,现在一中也搬到洛河北段去了。
那时的海杰,成绩平平,但人精神,天天不知在忙些啥。不知怎么,郝绣花总觉得这次回来,海杰跟以往有点不一样了,像有什么心事。她无法想象海杰在外的生活,也许在别人家里见面的缘故吧——郝绣花这么安慰着自己。
八
继父穿着不讲究,一双皮鞋是钉了掌又补过裂缝的,但他给小林的感觉却是阔绰的。每次带小林出去,看到糖葫芦,给小林买糖葫芦,看到肉夹馍,给小林买肉夹馍。去河边钓鱼,看到别的小孩在河边提一个巴掌大的小塑料水桶,桶里装满铲、叉、锨等各色玩具,小林挪不动步,心里羡慕却不敢开口,从桥头转过来,他已给他买回来了,不大当回事地递到他手里。小林跟着他外出,每次都是吃饱了肚子回家,到小馆子吃包子,吃麻辣烫,到小摊子上吃凉皮,吃米线……总有一种尽兴、富足的感觉。继父其实没什么钱,后来吵架的时候,她屡次指出这一点。但小林去商店,看中一杆仿真枪,他立马给小林买了来,五六十元呐,真是有钱人,阔绰!她一路叨叨着。
洛河中段有个鹅卵石滩,水中的大白石平滑饱满,如一个个温情的小岛,小岛附近遍地鹅卵石。小林最喜欢的,是从石滩上掏出一块一块石子,露出来一个圆镜样的小水洼,镜子里有云天,也有小林自己的脸。他晃动的五官里游动着比绣花针大不多少的小鱼。她以前也带小林去那里,每次都紧紧抓着他的手,小林好奇地每一往河边去,她猛然拉一把,喝一声:要掉水里了!让他吃一吓。其实离河边还有两三米。她总是牢牢地盯紧他,从小就不让他去小朋友家玩,上班时把他一个人锁家里。小林生活在世界和人群中,却又似乎处处竖着一道高墙,将人群隔绝在他生活的外围。
那天东南风,继父选了桥头的夹角布置钓具,小林看到花草丛里一只蚂蚱,去追赶,蚂蚱一蹦,又一蹦,忽然不见了。小林转着圈地找,蓦然听到尖叫声,紧接着扑通哗啦的水声和混乱的呼救声……回头看,已有好多钓鱼的人纷纷站起来往东边的桥头跑去,路过的人也聚拢来,纷纷指点着:是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有人手掌与地面平行比量着身高。河中心扑腾出很大的水花。小林终于反应过来,有人落水了,但岸上的人一味惊吓和议论,北方人会水的少,水性好的就更少,看着汹涌河水里扑腾的少年,干着急。
小林感染了四周的惊慌,跑着喊着去寻继父,却看到他正三下五除二褪去外衣,头下脚上大鱼般划一道抛物线,“扑通”一声跃入河中。小林知道他会水,他许诺过的,等你妈同意了,我教你凫水。但小林是第一次看到他下水,也是平生第一次这么近看到有人以这样潇洒的姿势跃入水中,心里紧张着,担心他落水后的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只见他胳膊如车轮般有力,一下一下往前抡着,将腋下的水都推向了身后。岸上的人一起给他助威喊号子。小林由紧张变为激动,一股气提在嗓子眼,紧紧地憋住,为这个男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而自豪。他真希望旁边的人都晓得他就是这个人的儿子。直到继父头顶着破网样的水草,一手划水,一手箍着落水的人游回到岸边。早过来几个人帮忙,将溺水者抬到一个长条石凳上,头下脚上控出了腹腔里的水。看上去比小林大个三五岁,是在辅桥中间踩空跌落的。
真是好人啊,也是这孩子命大。一个老太手里牵着孙子,从头到尾看完这一幕,一边低头告诫着孙子:看着了没?吓死人不?一边唏嘘着念起佛。
一个戴着老花镜,一身农民打扮的老爷子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继父也一脸的感奋。小林更加感奋着,胸膛里像塞满了什么,找不到地方释放。等人们慢慢各回原位,小林蹲到他旁边,悄悄说:我再也不怕掉到水里了。他回头看着小林,抬了抬巴掌,小林却一点都不怕,反而把屁股高高翘起来,故意撅到他手底下。
但两个大人之间,先头还彼此迁就,慢慢开始吵。有一次吵完架,她要去小姨家,要带着小林一起走。小林死活不跟着她。她抓着小林的手硬往外拖,小林手扳着电视橱的尖角,弓着身子往后坠。她忽然没有了气力,一下子坐地上,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哭起来。
接下来的寒假里,姥姥生病住院,她去陪护,家里只剩下父子两个。一大早,小林被继父叫醒。小林心领神会,终于可以跟他到他干活的地方了。小林从未到过那里,理由只有一个,她反对。记忆里那是城郊村里的几间旧房,带一个形状不规则的院子,靠南墙处有一个很矮的木头案,地面上一层层摞起很厚的深褐色结痂,是干透了的污血。整个院子弥漫一股生肉的水唧唧的腥气,还掺杂一股臭哄哄的粪便味,以及别的些什么——什么呢?小林说不出来,但觉得异常,他站在门口不想再往里面走。
他说没啥,进来看看吧。小林说我想回家。他说,我还有活儿要干呢,待会儿我去赶集,再捎你回去吧。他从屋里找出一个板凳,放上去一个大盆,让小林帮着往大盆里舀水。院子西南角有什么在走动还有哼唧声,不多会儿,两个人从那里放出来一头猪,猪的右后蹄拴一根粗壮的麻绳,麻绳松松拖在地上。三个人把猪往木台边引,那猪却四处逛游,就是不往那里去。继父将猪食盆放在猪嘴前拖往台子边,猪才哼哼着跟过去。一个人忽然将猪摁倒在地,另一个也跟着用膝盖将全身的重力压下,第三个动作熟练地快速将猪的四脚捆了,三个人一起连拖带拽弄到台案上。猪发出撕裂般吼声,小林觉得整个天地都被震散了。在人的用力、猪的挣扎中,继父的合伙人之一手持了一柄尖刀,胳膊肘往后一撤,又猛然往猪脖子上捅过去,咕嘟咕嘟冒出来黑红色的血,小泉水般哗哗淌在一个早准备好的大铝盆子里。
猪的刺耳的嘶叫,笨拙而有力的扭动挣扎,像一个忽然打开的血口……那只活着的猪不多久变成了长匹的红肉,带毛的猪皮,混乱的一堆肥叽叽的灰白色大肠小肠,扇面一样的排骨……当这些停止了,过去了好一阵子,杀戮的场面仍在小林的意识里不断回放,大片的血红,像一片海,他被这片杀戮的海淹没了。
她后来还是知道了,跟他大吵了一架,骂他是屠夫,杀人犯。她说你把孩子带到那个地方去!她的歇斯底里又犯了,将继父的铺盖都扔出了家门。每次发作后,她都会有一段奇怪的平静期。平静下来的时候,她跟那男人协议离了婚,为了他竟然违背她一再的防范,将小林带到那个隐蔽的小型屠宰场。
继父是县棉纺厂的工人,厂里发不出工资,老婆带着孩子出走。他蹬过三轮车,赶夜市摆过小摊,跟人合伙开过一个饭馆,头几年生意蛮好,后来道路改建被迫挪地方,生意变凋零。近年才跟人合伙弄了这么个不合法的小屠宰场,一大早宰猪,拾掇好上午分头去赶集,下午就闲了,可以带小林去河边钓鱼。继父以及他带来的活色生香的世界,就这样被截断了,又回到了之前,只有她和小林的世界。
九
下了省城的汽车,去往龙翔技术培训学校的路上,潘海杰告诉他们,管吃管住,快的话用不了三月就出徒,公司负责联系用工单位,重工企业电焊工是用工缺口,现在没有年轻人愿意干这些,所以很好找工作。
眼前这省城的街道比县城的街道还显得陈旧,只不远处高楼多一点,人多一点,之外也没有什么了。小林他们跟着潘海杰换乘一段公交车,下车后再走过一个又一个路口,不断迎面而来的人和车辆。小林终于发现了省城跟县市的不同,城镇、县市走走就可以到头,而省城不是,你走完了一段路,再往前走,还是那么样一段路,就像穿越一片森林,不断的前行,森林之外仍是森林,不知道边缘在哪里。
这是一个新世界。这个新世界里究竟有什么在等着?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傍晚了,他们似乎又出了城,在一个城乡结合部的地方下了车,跟着潘海杰走进一条黑咕隆咚的巷子。刚走出车站时的热烈和兴奋已渐渐冷却,路上不再有一个人说话。一直走到巷子底,终于看到一个门口,右边挂白漆黑字的招牌:龙翔钢材有限责任公司,边上一块同大的牌子:龙翔职业技术培训学校。靠墙乱堆着一些钢材铜料。一排一竖两长溜儿平房,西边的一排门楣上挂着“电焊教室”、“理论教室”、“实习车间”等镔铁牌子。潘海杰领他们看了北边的宿舍和食堂。宿舍四五间,每间里七八个上下铺,人需要从中间的端口爬上爬下。最东头是食堂。院子里有个水池,水干了,露出深褐色的淤泥和浅褐色的折断交杂的荷茎。
晚饭一起挤在食堂吃。吃过饭,趁着潘海杰一个人回办公室,小林踅了进去。他将肚子里掂量了一路的话终于说出来,“海哥,我想学完后继续留在这里干。”潘海杰不太相信似的看着他。这些从乡下出来的孩子,一旦听到有单位招人,立马跟着走,好像只要出了龙翔技校的门,就立马有了锦绣的前程。潘海杰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些工业企业车间很大,人很多,但人都是附属,大型的机器才是企业的灵魂。人在其间极其渺小,为了一日三餐,多年如一日跟机器搭伙,他可以想象那种灰暗。他们只是别无选择。潘海杰很怀疑,哪些人在社会的哪个层次上,或许就是天意。正因为这样,他反而更努力成为一个不一样的人。
盘下这个院子纯属机缘。这是命,也是运气,更是能力。在上海开集装箱大卡,偶然听闻了这个小老板破产的消息,别人未必得不到消息,是抓不住机会。才让他几乎白捡了一个大院子27年的土地使用权,小山样的钢材铁棒跌成烂白菜的价,但没准哪天机会来了还涨,关键你等不等得到。二三十亩土地的使用权可以做抵押,贷出来的钱又可以扩大规模做多少事。关键的,他回到省城不久就遇到一个高中的同学,当年的学霸,一毕业就进了劳动保障厅,现在是就业办职业培训科科长。他请同学吃饭,保持紧密的联系,几个月后得到了金蓝领培训项目补贴的消息。都是国家的钱,符合条件就可以申领,至于条件,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于是紧急上设备,找人,准备书面资料递上去……于是,不到一年的时间,潘海杰就从一个打工仔变成了小有资产的企业法人。
在这紧密衔接的机遇中,潘海杰感到了命运之神的垂顾。现在百事待兴,正缺人手,这小子竟然自愿跟随。潘海杰看着老板台侧面连椅上的小林。你一看他,他立马把眼光转开去。也许自己坐在桌后的气派折服了他。
“刚才车上你说,只要培训完愿意留下来,就管吃管住。”
“对呀,尽管放心。”
“我想尽快出徒,出徒后还在这里干。”
“好啊”,潘海杰端起水杯喝水。按照常规,这些年轻人冲着省城来的,一到这里都大失所望,恨不能结业后立马到市区上班。
“为什么愿意留在这里?”
小林抬头看一眼潘海杰,很快又低下头。两只落在膝盖上的手掌似要将膝盖捏成另一个形状。
“我们都一个地方的,有什么话直说好了。”
“我想拖延交学费。”
“拖延?拖延多久?”
“用将来的工资抵——要不你多扣利息,多扣点就行。”
潘海杰皱了皱眉头。第一,这事出乎意料;第二,这小子看着嫩,没带学费就跟了来,一路上竟然一直不声又不响,还真做得出。不能小看了他。但是——如果家里真的揭不开锅,以后又知恩图报……成事者,必有成全他人之心。潘海杰这些年就是用这类鸡汤或励志的话语不断塑造着自己和自己的前程。
“按说呢,我这边都有规矩,规矩是不能坏的。一旦破了规矩,今后我这公司就没法办下去了,可我也不知怎么,看着你就觉得像自家亲兄弟,难得你信任我,利息的话见外了。跟着哥好好干,你将来或许真能成点事。”
“真的吗?”小林的眼睛忽然亮起来,他以为会遭到拒绝。起码不会这么快答应。何况是平生第一次,他听到有人这样讲自己,他特别想知道潘海杰从哪里看出来“自己将来能够成点事”。潘海杰真的与众不同,你看他挺直的腰板,俊朗的样貌,小林想起小时候养母最爱看的那部电视剧,上海滩,许文强。
“但是呢,这件事,你一个人都不要再声张。赊欠学费的,空前绝后就只能你一个。”潘海杰下巴一点,眼睛含笑补上最新流行的三字经,“你懂得!”
小林听了这三个字,一下子咧开嘴角笑起来。
怎么会声张呢?宁愿一个人都不知道才好。但是潘海杰给了他一种新鲜感,以至于后来,他不自觉模仿起潘海杰的身姿和神态。他觉得那就是一个成功者的身姿和神态。
十
那天她看到小林回家,很快收拾了一下小包出门去。半小时后,她买回了蜜三刀、卤牛肉、上海青、黄豆瓣,还有一条鲈鱼。小林躺在沙发上,听到她进了门,将东西放地上,脚步声逐渐走近,她站在了小林身边。小林早已背过身,闭上眼睛装睡。她一句话没说去了厨房。自从小林回避跟她讲话,她也自动不再开口。屋里经常鸦雀无声,好像没有人。
平时都在厨房的四方矮桌上吃,来客了她才会收拾出客厅的条几,将饭菜转移到这边来。来客的几率却少之又少。这天的晚饭摆在客厅的桌上,六七样菜,还有两瓶啤酒,过节都没有这么隆重过,以前她从来不让他碰一滴酒。
“这次去,得半年。我打算先学电气焊。”两人对面坐着,小林终于开口。她点点头,一边给他夹菜,一边说:“得多少钱?”她不发作的时候,也有种温和平静的样子。但小林最后答她的是:不要钱,免费。
他不想再欠她了,她和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他们都明白这一点,但她不肯放弃。早上小林醒来,发现了枕头边厚厚的信封,看上去远远超过他的需要,但他分文未动,背着包只身出了门。
头三个月学的是电气焊,每天蹲地上,左手举着面罩,右手拿着电焊机,呲溜呲溜的火星在眼前飞射四散。腿都蹲麻了,手臂手背时常落一星半点的疤痕。别人在那里听着师傅讲解,小林悄悄出了门,蹲在荷塘边发呆。每次被师傅看见了都会骂一顿,什么土话都骂出来,是怕小林拿不到证。按惯例,拿不到证书的可以免费继续学,但用师傅的话讲:早点出去就业,早挣钱,何苦在这熬?
小林只是学不进去。焊出来的件都是废品,白白地浪费钢铁资源,学费还欠着人家的。院子里堆满了钢材钢筋,据说原来的主人看到钢材价格好,囤足货,还没出手已遭遇钢价大滑坡,全烂手里了,又牵涉部分借贷,一下子套进去,家人急着从里面捞人,到处找不到接盘的,最后百十万就出了手,潘海杰等于白捡一样。
潘海杰跟就业办的人熟,拿证问题不大,关键是一辈子蹲在地上焊钢筋,黑漆漆的屋,油腻腻的墙,在省城又怎样?进了工厂又怎样?一想到这里,小林就灰了心,想起在食品厂削萝卜皮的时候。但身份证还在潘海杰手里,走不掉,不光学费,生活费也欠着。而且可以往哪里走呢?世界那么大,属于自己的,就只有八个人一间的房屋里,一米乘以两米的那个床铺,一个手提箱,以及食堂吃饭时一个塑料的座椅。
小林蹲在荷塘边,荷花早不见了,只有水池中心几个褐色的莲蓬还挑在上面。天光倒映在一汪污水里。说是污水,其实透明透亮,那水底的荷茎纵横交叉,泥巴纹理也看得清晰。水边浮着一层藻荇遗留的秽物,那平面的秽物渐渐被打破了宁静,原来是雨点,下起小雨来了。小林还是蹲在原地不动,眼睛看着雨点跳跃在水面上,形成交叉的毂纹。渐渐的雨点子大起来,他站起身捶捶腿,回到实习车间。
天不好,晚上大都聚在食堂里看电视。小林坐在吃饭的位子上跟着看,他们调出哪个台,他就跟着看哪个。如果是广告,也就看广告。不过就是个节目,都是人演,但两个人竟然为争频道斗起嘴。小林从口袋里掏出一点卫生纸,团成球,左右各一的塞住了耳朵。秦师傅拍一下小林的头,说你看个什么鸟电视,耳朵都塞起来,能听见个啥?小林对他笑一笑,不说话。
老秦挨着小林坐下来。想家了?
不想。
我看你是想家了。我闺女跟你一般大,在青岛,今年读大一,走之前,跟她哥哥吵,说我走了永远也不回来了,让你们都想死我。结果怎么样?一个月就不行了,非要着家人去看她。
你会电气焊吗?还是光做饭?
咱这个年纪,不学那个了。人过五十不学艺。再者说,人吃哪碗饭是一就的。
我吃不了电气焊这碗饭。
你可不一样,年轻,正是学技术的好时候。你这样想就错了。
可是我学不会,学会了,也不想干。
小伙子,有多少人能出人头地的?还不都是脚踏实地,先把肚子喂饱了再说?我年轻时候多狂,但下岗的时候,上有老,下有小,慢慢的也就认了命,现在好歹儿子结了婚,闺女也上了大学,老人也都送走了,算是完成了任务。我再干两年,就可以回当地领退休金了。
潘海杰平时在哪里?怎么白天经常不见他?
他在物流集团北边还有一个班。租赁着人家的大机器,一边开挖掘机,大吊车,一边带学徒——人家都老板了,也还是亲自干活不是?
难怪每天早饭后都有一波人跟着他走掉,原来都去另一个地方了。小林一下子来了精神:那我也去那边学习挖掘机怎样?
挖掘机的学费高一倍,你除非再加钱。
加、钱——就加钱!小林眼睛还盯在电视上,但这一个晚上,电视上演了什么,他半点没有看进去,脑海里被一个新鲜的画面占满了。好莱坞科幻大片里,咔咔咔的大机械,家附近的工地上经常看到。童年的小伙伴手里,商场的专柜里,那种体积缩微了但模样一致的儿童玩具的塑料挖掘机。那次他终于开了口,她说买那个有什么用。什么都要有用,所以养儿也只为防老?她真是吝啬至极,一件穿了多年的裙子,只要没有破,夏天一来洗洗又穿上。但是临走的那晚,她却将那么厚的一个信封放他枕头边,那么多钱。在这个睡不着的夜晚,在舍友的鼾声中,在眼前近切又渺远的黑暗里,他想起那个两室一厅的陈旧单元房,现在剩下她一个人在那——她会不会也感到孤单?
小林很顺利学完了挖掘机的理论课程,平生第一次。
学习理论前,他先爬上挖掘机的座子,四下里一看,瞬时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感觉。驾驶座跟平常座驾不同,座位特别高,可以俯视四周,鸟瞰一切。第一次他把那只巨大铁手插入土层,又满把捞出,内心的兴奋和新奇无以形容,那可折可弯的铁手就像自己躯体长出来的,它们具备的力量,让他仿若成了电影中的钢铁超人,获得了他从小渴望的那种超能力。这种崭新的力量感是属于自己的,完全在自己掌控之中。第一铲挖下去之后,他极其渴望再来第二铲,第三铲。但挖掘机是潘海杰租的,按小时付费,而且大机械操作都是高油耗,所以学员们只能轮流上。
第一次成功操作带给小林巨大的激励,以及进一步熟练操作的渴望。小林还从来没有这样强烈渴望过学习一样东西。他渴望控制住这架大机器,将它化为己有,直到自己和机器人机合一,就像超现实电影里的人机合体,就像潘海杰。潘海杰以前是开大车的,现在拿到了电气焊、挖掘机、吊车等各种专业证书一大堆,拿起哪一样都可以当师傅。小林看到那么大一个铁家伙在他手底下,那手臂不像机器的铁手臂,真就像他身体上、肩膀上长出来的,他一边讲解,一边示范给大家看。他先在沙地上画一条线,又垂直画了另一条。他控制的铁手准确贴着一个规则的直角挖下去,而没有擦着线。又让小林插在地上一根木棍,机械大铁手的手指往下往里握起,用指底下的平面轻轻而准确的,一下一下敲在那个木棍上,直到木棍没入地面,如同人们往墙上敲钉子。他左边挖一把,右边挖一把,最后只剩了那个木棍从土下显露出来,挺立在那里。
操作不到这个程度,你出去干活只能干些粗活,干不了精细的活。干粗活也有饭吃,但人总得对自己有一个要求,干什么,就要干到最好。
小林就是在这种渴望的带动下,渐渐看进去一开始完全看不进的理论操作规程。他对照着机器的零部件和流程图,第一眼看上去复杂难懂的图文慢慢走向清晰和明了,在不是课本里的不知所云了,你走进去了,开始钻研了,就尝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获取知识的快乐。
小林真正佩服潘海杰是从这时开始的。他觉得潘海杰跟自己以前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以前的世界里,人都是灰塌塌的,没有精气神。养母刻意的封闭养育,几乎不接触外界的人和事。继父的出现带来过新鲜的刺激,然而一闪即逝,小林重归养母灰暗翅膀的覆盖之下。初三那一年,升学无望的班里后二十多名过完春节分流到职业学院的五专部,在那片“学渣”集合之地,没有老师认真授课,学生们每天不知朝夕。昏昏沉沉,吃吃睡睡,谈谈恋爱,外出打个架喝个酒,那时认识了大头,跟着大头学会了喝酒。大头不是坏人,他提醒小林和小猛,你们还小,不要涉入太深,将来拔不出脚的,跟着站站街好了。有时一百元,有时二百元,看东家的慷慨。跟着大头大半年,现在留下来的唯一纪念就是那柄尺半长、寸半宽的雪亮的刀。在警察围追过来时,小林急中生智,将那柄刀趁乱往远处的树丛中拼力一扔。被捕后身上搜无凶器,才得以从轻处罚。
从里面出来后,他又去原地搜寻,发现它还静静地躺在人迹罕至的杂乱灌木里,将落地而未落,悬空在枝杈乱丛间,竟然一直没被人发现。
如今它就躺在小林的行李箱中,压在所有衣服物件的最底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