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都记得与魔兽世界的初次碰面。那是一个初秋的午后,橘黄色的暖阳把行人的影子在灰石板路上拖得老长,慵懒的老县城一如既往的安静,道旁杨树上的麻雀都是哑的,小巷里悠悠转动的自行车辐条似晚归老牛的尾巴,规律地摆动出蒙尘的韵律。我推开那家熟悉网吧的茶色玻璃门,一股熟悉的味道迎面而来,那是一种掺杂着劣质烟味、汗臭味、脚臭味的水腥气——网管刚拖过地,用的是骚臭的小厕所里的桶积水。我早就熟悉了这种叫人头胀作呕的气味,走到收银台前,给网管递过去一张钞票:“开台机器。”
网管小伙以当年的审美来看是个大帅哥,他的头发烫得比发情的刺猬针毛还硬,又染成鲜艳的紫红色,像极了我家刷过油漆的猪毛刷子。尽管瘦得锁骨窝能放俩鸡蛋,他还是把那件粉白相间的NEKI长袖丢在了一边,露着嶙峋的脊背。因为他左胸口有一条画工幼稚的浅蓝色蟠龙,不摆出来难以体现他的内涵。
帅哥嘴里叼着根四块钱一包的红旗渠,正在全神贯注地跳劲舞团,他右手四个长指头在小键盘上疯狂地跃动一顿,然后摆在主键盘的左手大拇指高高抬起,再划出一条一百八十度的弧线,狠狠地砸在空格键上,啪的一声,极响亮。旁边一个留着与他类似发型的丰腴姑娘,作哥特打扮,画着堪比烟囱的烟熏妆,把烟从他嘴里夺过来,放到自己嘴巴里猛嘬一口,咔啦咔啦地咳嗽了两声,由衷地赞道:“你玩得就是厉害!”帅哥眉毛轻挑哼了一声,未置可否。我见帅哥不理我,便不知好歹地又说了一句:“网管,给开个机器。”不想这一问竟闯了大祸,帅哥屏幕上那一堆蓝色的方向键中蓦然钻出一个红色的异类,同时跳出了一个更加鲜红的LOSE(亦或是FAIL?时间太久记不清了),纵然我不会玩这个游戏,也很清楚帅哥这一次出现了失误。屏幕上那个和他主人留着同样发型只是五官仅长了眼睛和耳朵的小人站在原地垂头丧气地叹息,再也没施展出令人惊叹的奇妙舞步。丰腴姑娘哈哈大笑,嗓音如铁锥子划玻璃,刮得人骨头哆嗦。网管帅哥抬起大巴掌疯狂地把那个积满油腻烟灰的可怜键盘砸了一通,嘴里不断地迸出枪炮一样的粗话。发泄完后,他把红旗渠从姑娘嘴里拽过来,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仅剩一点屁股,以我现在的老烟民经验来回看肯定是烫到了嘴,于是他骂骂咧咧地把烟头甩到地上,抬头瞪着我:“干啥了小鬼!”
我心惊胆战,一个乡下来的十六岁孩子,怎么敢惹上这么一位神仙。但是对游戏的渴望又在抓挠着我的心肝。于是我又低声下气不知死活地说:“帮我开台机器。”帅哥脸一皱,双颊边的肉与眉梢挤作数条横杠,嘴唇咧开,把法令纹撑出两道峡谷:“没机子了!”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在键盘上疯狂打字,我偷眼看去,屏幕上的聊天栏里正蹦出一个个时髦的字体:“卟ぬ噫偲,瀙噯の佬嘙,剛ォ冇嗰儍逼咑擾菿ㄋ,嗐嘚涐莈蹦ぬ,詯扪喠蹦①遍。房間怎庅冇外亽進莱ㄋ?侬囻爬→”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还是刚刚打扰到了人家的傻逼,我没敢喘大气,怕被帅哥修理一顿,就默不作声地走进里面,想去找找看有没有熟人。
网吧的椅子是用铁皮管焊的,外面涂了黑漆,与臀部背部接触的地方粘有一层厚海绵,再包上纹路横兀的红色人造革。不过人造革大多被磨掉一块,露出来的海绵也都裹着一层黑色的污垢。但是这并不妨碍人们——特别是年轻人——上网的热情。当时电脑普及率低,家里有一台的不是有钱人就是老人们嘴里的西洋子弟(老家话,纨绔的意思),再加上小县城周边有许多工厂,所以那时的网吧即使条件再差,也从来不愁客源。我在刺耳的叫骂声中走过一个个陌生的背影,匆忙地寻觅着熟悉的同学,不想却被其中一台电脑的画面吸引住了眼球,再也走不动道了。
那是一个幽暗灰败的小镇,镇上的建筑戴着夸张的哥特式的高耸塔尖,铁灰色的墙壁与瓦片间点缀着陈旧的方形灯笼,溢散着诡异的绿光。镇外布满黑锈的铁制栅栏东倒西歪,蟑螂与蛆虫在地上褐色的腐草间穿行蠕动。一轮苍白的太阳射出软弱的光线,在镇外高大密集的乔木中寻找着缝隙。林间漂游着蝇绿的瘴气,浸泡着断肢的行尸。那个玩家操纵着一个高大的牛头人,身穿朴素的中世纪链甲,背后是一把暗淡的木柄铁剑,只见它荡着柔软的尾巴跟一个与小镇同样诡异的男人交谈后,就跨上一只紫褐色的干瘪猪脸蝙蝠,振动着双翼腾空而去。
我被惊呆了。
当时的网络媒体还不像现在这么杂乱无章,信息也不像现在这么传播迅速。我们玩什么游戏主要是看网吧提供什么,以及看别人玩什么。所以我司空见惯的是传奇之类制作粗劣的2D画面游戏,3D画面也曾经见过,但是都不如我眼前这台电脑所展现的画面真实精美,更难能可贵的是,这游戏的人物在飞。
人类对飞翔有一种病态的痴迷。这是源自于一种本身永远无法得到而造成的心理。没有人不渴望飞翔,在我们古老的传说里,不论是肋生双翼还是腾云驾雾还是骑鹤纵鹰,那都是得道高人才能享受的极致体验,一般人哪能感受这种妙处!我当时所接触的游戏中,没有一个能够让人满足一次这种潜藏在基因里的渴望。所以我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再也想不起来我是要去干嘛,而是静静地驻足在那里,看着那只丑陋的大蝙蝠振动着粗短的肉翅,飞越严密的森林,飞越奔腾的河流,飞越覆雪的山峦,天空随着它的轨迹而愈发明艳,远方地平线的脉络也愈发清晰,我似乎坐在了那只蝙蝠背上,被高空呼啸的冷流灌得无法呼吸。
我甚至都没意识到我发问:“这是什么游戏?”
“魔兽世界。”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终于有人时间耗尽,从椅子上挪开了他该死的屁股。我飞速地找帅哥开了机,迫不及待地在桌面上找到这个游戏,点开那个头盔图标后,一个高大的石柱拱门出现在屏幕上,两边戴着兜帽的石刻雕像手拄长剑,静谧无言。充满史诗感的雄壮音乐在我耳中徘徊不断,让我血液都为之沸腾。
那个高玩看我打开游戏,伸过手来握住我的鼠标:“小鬼,让你看个电影。”
他为我打开了宣传CG。
我的心跳几乎骤停。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离不开这个世界了。
后来的游戏历程毋庸赘诉,我在一段段充满惊险的旅程收获了一个个志同道合的战友,即使多年后我们都已不怎么再玩这个游戏,依旧情谊牢固。
今天,2016年6月8日,魔兽世界的电影在中国上映了,数以百万计的玩家早已为这一刻而颤抖。十多年的游戏生涯,更是十多年的无悔青春。能把刻画了我们青春的世界展现在世人面前,是所有魔兽玩家的荣耀。我已经约好了并肩多年的战友,身穿部落T恤在影院会面。人生能有几多幻想能延续十余年而不曾消殆,就让我们这些老顽童再高喊一句:“为了艾泽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