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晚安,妈妈》,从鼓楼西出来时,日色已西沉。我站在四通八达的老北京胡同。胡同,本是连接市井烟火气的纽带,此刻却是通向一个个向晚时锁闭的门户。人流已经散去,我失了方向,遂望向灰紫色的天空。云朵中,似乎剧中手枪里冒出的烟还没有消散,我依然能闻到硝化弹药的味道。这自杀,就算在剧中,也显得过于真实。柏拉图说:“戏剧是对现实的模仿。”模仿得太真实了,人就会入戏,在冲突中,寻找自己的喜乐或是悲哀,而《晚安,妈妈》映照出一个人的孤独,虚无,无人理解的无助。
约翰·多恩(John Donn)说,“No man is an island entire of itself; everyman is a piece of the continent, a part of the main.”也许,出生时应如是,正如剧中杰西自杀前的独白。她拿着自己婴儿时的旧照片,说:“她还是个小婴儿,脸蛋红扑扑,胖乎乎,从来没听说过疾病和孤独的孩子。闭眼她就能睡得香甜,睁眼就能被逗得咯咯笑。她喜欢被妈妈的大手高高举起。她哭了,就有人喂她了;她往上爬,就被人抱住了;脚乱踢,可没伤着过谁。她总是躺在那,冲着她头挥舞的五颜六色笑,嘴里啃着带圆点花纹的鲸鱼形橡皮玩意,几乎每天醒来都学会了什么新把戏,翻过身来,口水流到床单上,只觉得你的手往上拽我身上的被子,给我盖上……”婴儿时,我们不谙世事,从未想去探究错综复杂的人心,打开潘多拉的魔盒;那时,眼前五颜六色的玩意就足以让我们开怀大笑,简单的真相就能闭上我们十万个为什么的嘴巴,眨巴着大眼睛思考;那时,还没有人提防、欺骗我们;那时的亲情还不是不堪一击。那时,孤独离我们还很远。
那么,孤独从哪来?
孤独,缘起于接近,控制,缘起于无距离的窒息。一句小学英语的近义词辨析题“I’m not alone, but I’m lonely.”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走入我们心里。多少次置身于纷扰的人海,在纽约帝国大厦看霓虹灯闪烁,在西三环高架上看中午出城的车流汇成红色的河流;多少次被环抱,被叮嘱,在亲朋好友的大笑中随声附和,你感到孤独,远胜于捧着奶茶独自在晚霞中回宿舍,时而看见倦鸟归林时;远胜于在咖啡馆坐着发呆时。距离太近,亲情、爱情、婚姻通通成了牵绊,真相隐匿了,自己也逐渐丢了。
在剧中,妈妈塞尔玛误以为自己的关爱就可以驱散女儿心中所有阴霾,让她放弃自杀;以为欺骗就可以使她远离可怕的现实。她把她一天天囚禁在自己的房子里,让她做着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情。杰西(女儿)说,“可我求之不得,死亡是黑夜,是安静。”塞尔玛:“后院就很安静呀,杰西!闭上你的眼睛。把你的耳朵里塞上棉花。去坐在储藏室里。睡一小觉。你的屋里也安静的很。我把电视整夜的关着。”随后,她似乎一直想做些什么,“你要是不喜欢艾格尼斯,我就让她不要来”,“你要是不喜欢看新闻,我就不订报纸”,“你要是觉得电视太吵,我就把电视丢掉”,但一切于事无补。她不知道女儿的孤独和绝望正是源于她的控制。她不允许她除了晚饭后的时间吃苹果派,喝巧克力必须加三块方糖。她不理解她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坐着,一定要把她嫁给一个丈夫,虽然女儿离婚后,她大骂那个男人是渣男。她怕伤害女儿,就要隐瞒女儿从小癫痫病的事实。邻居明明害怕杰西有传染病,她却要编造邻居是放火狂的瞎话搪塞。杰西对母亲的爱逐渐在谎言中微妙,虽然共处一室,心灵空间却再难共享。
控制,逐渐把婚姻拉得更远。在这段没有爱情,又令人窒息的婚姻中,杰西的父亲只能选择逃离,尽管最终的归宿是死亡。在他不爱的女子的唠叨中,他的人生变成了简单的两件事:“下地干活”和“在那坐着”。他逐渐变得寡言,每天在把铁丝折成动物和烟叶中消磨。他会在胸前挂上一块牌子“我在钓鱼”,却只是开车去河边,在车里坐上一个下午。控制者没有厌烦,而他的生活却只剩下“无话可说”。终于,在一天下午,妻子的一句“你怎么不把衬衫穿上”成了最后的稻草,他平静地出门了,再也没有回来。
有时,我疑惑,亲密关系必终于孤独的消磨吗?也许最好如沈尹默的诗:“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却没有靠着。”
孤独,亦源于人生意义的缺失。虚无,像一个黑洞,无情地将人生的意义与快乐吞没。也许手头也正疲惫地忙于什么,正如杰西不停地在日程表上记着什么“买硬糖”、“订水果”、“帮妈妈修指甲”;也许正如海明威《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中那位在咖啡馆中坐到深夜富裕的老人,不知怎的,我们就像在大雪里走失的孩子,迷失在琐事、金钱和上了年纪的感伤中。回溯过往,没有哪一件事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向来日看,所谓“日子”仿佛就是人为划定的无意义的时间间隔,找不到明天与今天的不同。如果说置身于人群的孤独仅仅在于无法传递自己的意思,那么孤独还是有方向的,有希冀的,就像一个人站在荒岛上,尽管知道船今天不会来,明天也不会来,仍伸出双手去,仿佛指尖所指的地方就是大陆。那么虚无所带来的孤独就是无向的,你站在你的世界中,知道没有谁,哪件事,或者哪一天会来,就像站在云彩里,脚下、四周、天上都是一样的云朵,即使伸出手去,也抓不到什么。这样的孤独,逃无可逃,只能结束。这段话再精当不过:
“妈妈,我知道你以前老坐公共汽车。公共汽车又热、又颠、又挤、又吵。世界上你最想摆脱的就是这种情况,而你不下车的原因就是离你要去的地方很远。而我呢,马上就能下,因为我再坐50年,到达的还是原来的地方。所以我什么时候想下就下,只要坐够了,那就是到站了。现在我已经坐够了。”
杰西吻了吻妈妈的面颊,擦干泪水,道了一声“晚安,妈妈”,随后是一声枪响。杰西解脱了,而我却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与恐惧。随着人生变得越来越复杂,人至中年就只能遭受一夜又一夜的无眠,在烟气缭绕中挣扎于有无意义的困局?这个困局是否有出路呢?好在作品暗示了一些答案。“我把自己弄丢了,我找啊找啊也找不到。要是有真正喜欢的东西就好了,哪怕是一个苹果派呢,哪怕就一点点呢,我都愿意活下去。”无独有偶,海明威说:“It was a nothing he knew too well. It was all a nothing and a man was nothing too. It was only that the light was all it needed and a certain cleanness and order.”
或许孤独是广大而黑暗的,但点亮黑暗的灯也可以是小小的。或许支撑一个人继续活下去的,不必是一个宏大的愿景,仅仅是一点点喜欢的东西,用来与虚空妥协罢了。但愿每个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苹果派,也为他人创造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