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黑啊。”
“哦。”
“好——黑——啊——主——殿——这样下去什么都看不见了哦。”加州清光撅着嘴抱怨完了之后,又开始埋头专心起手头的活计来。
“不想呆在这里的话就给我滚出去。”七海一手支颐半卧在床上,声调没有任何起伏。
“哎?为什么啊?主殿明明很喜欢我呆在这里啊。”
“吵死了。”
清光抬起头来,笑着帮七海整了整头顶的乱发。
“主殿还是和四年前刚入职的时候一样怕黑呢,为什么不能有话直说?”
七海一脸厌恶地皱着眉头,却没有躲开他的手。
“……吵死了。”
若是分别问十个人千川七海是个怎样的人的话,十个人一定会给出十个完全不同的负面答案。
冷漠孤僻,不想和任何人搞好关系。
粗言鄙语,没有教养。
不在意外表,说难听了点就是不修边幅。
可是令所有人震惊的是,四年前时之政府却专程找到了在街上流浪的七海,不仅如此,还将那年刚满十二岁的她列为了“审神者计划”的重点培养对象。
七海想了想,她这样的性格确实没有任何人会喜欢,不过这也非完全拜她所赐。
公元2195年,已经享受了两百余年和平的地球再次爆发了大规模的战争。各国之间疯狂的军备竞赛,擦边“演习”,无所不用其极地试探着对方的底线。人口密集的居民住宅区每天都会有不知从何处落下的小型光弹,个头小巧玲珑,威力却惊人。
七海现在还依稀残存着些五岁之前的回忆。她似乎有过一个温暖的家,父母都知书达理,父亲是大医院的外科手术医生,母亲则是她见过的最柔美的女性……可是这一切最终都在战争中化为了乌有。那天她兴冲冲地从学校回来,迎接她的却是被光弹夷为平地的家和父母残缺不全的尸体。
于是,出身优渥的大家闺秀,一夜之间沦落为流落街头的孤儿。
流浪的那七年记忆其实很模糊。每天都会有新的流浪者出现,而食物却只有那么可怜的一点点,不快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的话只会很快被更加强大的人杀掉,甚至吃掉。于是露宿街头的第三天,她就用一把捡来的手枪杀死了另一个想要抢她食物的小女孩。
那一枪简直像是命运的分水岭一样,从此她的人生被扳到了另一条轨迹上。
她的学校教育再也没有继续过,每天睁眼的第一件事便是找食物,必要时会杀人,还要防止被别的人所杀。在不用挨饿的夜里,沉睡良久的自我意识会苏醒,她会对着天上的星星哭泣和忏悔,若是父母在天之灵知道了自己的女儿已经是个双手沾满鲜血又目不识丁的刽子手,她百年之后是否还会毫无芥蒂地在天堂的大门外迎接她?
不不不不,像她这样的人一定会下地狱的吧。
很快,她就连哭泣的资格都没有了。第二天一早,一支手枪抵住了她的后背。
“听说你抢了我们兄弟的粮食。”
她不知何时得罪了本地的恶势力团伙,十来个彪形壮汉将她绑在了废弃的水泥板上,滑稽的姿势简直像极了致敬古老的耶稣。
那个用枪抵她的人用刀背轻轻划过她的身体,正当冰凉的触感让她头皮发麻的时候,那人却冷不丁地割下了她大腿内侧的一片肉。
“对对,就是这样,”他在她凄厉的哭喊声中得意地狞笑着,“杀了你简直太可惜了,还不如给我们找点乐子。要不先把你身上所有的皮都剥掉吧?像削苹果一样,一刀,一刀,一刀……”
他把刀扔给了下一个人,新一轮的折磨很快又开始了。
不知道哭喊了多久后,对疼痛的麻木和失血让她的大脑逐渐混乱了起来。她开始咯咯地笑了起来,施暴者们愤怒了,扔下刀子对她拳打脚踢:
“怎么回事!给我哭!给我使劲地哭啊!”
听了这句话后她越发笑得大声了。不是想要她哭吗?那她偏要笑,笑得越开心越好,就是不遂了他们的意!
之后的记忆就越发混乱残缺了。最后当她恢复意识的时候,自己的身边躺着十来具尸体,血迹斑斑的手上则拿着那把刀。
血液的流失让她很快便晕了过去,她知道自己要完了,身受重伤,没有力气的自己很快就要被吃掉,就像自己身旁的其他尸体那样。
可是接着,她便听到了人声:
“是那个孩子吗?”
“真是一片狼籍,估计是灵力暴走了吧……”
“……得抓紧时间把她带回去才行……”
她感觉自己被放在了担架上,一股刺鼻的药水味扑面而来,有人在治疗她身上的伤口。接着又给她注射了一点什么,很快她便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
只是在那之后,她就再也哭不出来了。上帝仿佛将她最后的忏悔途径连同她的泪水一起,永远地剥夺了。
“好了,完成了。主殿你看好不好看啊?”
清光唤了一声,七海从假寐中惊醒了。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指甲上被涂上了红艳艳的指甲油,和清光手上的颜色一样。
“……”
“太暗了,我把灯点起来,主殿好好看看怎么样啊?”
“不要,我喜欢黑着。”
“又说谎了。”
七海闭着眼睛不说话,她确实怕黑没错,但是却享受怕黑的自己在黑暗中恐惧的感觉。
这算是什么?究极自虐?她冷笑两声。
“清光,以后不用费心打扮我了。我是没人要的孩子,没人在意我好不好看的。”
清光只是不做声地拿起一旁的梳子,耐心地帮她把头发梳顺。
“主殿也和我一样是川下之子,正因为是川下之子才要好好打扮自己啊,把自己打扮得可爱才会得到疼爱。”
看着他拿着发带过来要给她绑头发,七海下意识地向后挪了挪。
“乱着就好。”
清光装作气鼓鼓的样子,万般惋惜地抚了抚手里的发带:“好不容易在店里看到这么好看的发带,主殿你看这个颜色,看到它就可以想起我哦?”
发带躺在他的手掌中,光滑的缎面上也是鲜艳的红色。
“……放着吧。”
清光顺从地将发带搁到了床头,默默叹了一口气。他还记得自己最初被召唤出来时的场景:面前的小姑娘至多不过十一二岁,羸弱得像是最近才开始吃饭,巴掌大的脸蛋上一双眼睛显得又大又亮,可那双漂亮的眸中却空无一物。
负责的狐之助介绍说这是他的新主人,时之政府重点培养的对象,虽然现在还得接受四年的培训,但以后是很有可能要进精英队的。“请加州先生务必好好辅佐这位七海大人,她是我们日后重要的战斗力。”
重点培养对象……这个女孩子估计是众星捧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存在吧。可是为什么她看上去却一点都不开心呢?
七海来到本丸后便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除了时之政府的工作人员授课和指导,其他时间一概闭门不出,每日他送进去的餐点都是原样送入原样端出。他听工作人员说他的主人在战争中遭受了“精神创伤”,可工作人员似乎对这种疾病也束手无策,只能多送些玩偶,书本,鲜花等女孩子可能喜欢的东西。
这一套外交战略最后也以失败告终。那天早上,来送早点的清光透过门缝发现了一地残破的书页,棉花,残枝花瓣和坐在这一片狼籍中开怀地笑着的,他的主人。
短刀们听到这个传闻吓得纷纷哭了起来,清光却感到好笑,拥有几百年寿命的刀剑付丧神居然视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为洪水猛兽。不过这件事却让他对自己的主人产生了兴趣,这个女孩,到底经历了什么?
于是那天晚上,他在送完晚餐后破例留在了七海的房间里。
“滚出去。”
“主殿乖乖把饭吃完了我就滚出去。”
“滚出去!”
“前提是您好好吃饭啊。”
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七海都没有过来吃那顿饭,可也没再污言秽语地嚷嚷着要他滚出去。正当他感叹这场沉默的对峙何时才能结束的时候,桌子另一头背对着他的七海忽然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呼呼睡去。
同样的事情上演了三天,第四天晚上总算有了一点点小进展,七海一边凶神恶煞地往嘴里塞食物一边恶狠狠地瞪着他,饭粒撒得满桌都是。样子像极了保护自己领地的小野兽。
“吃完了要说‘多谢款待’哦。”
“烦死了,饭已经吃完了,你给我滚出去!”
第七天晚上清光拿来了一套花牌。
“要一起玩吗?”
“不会。”
“我教你啊。”
“……”
“话先说好,输了可不准哭鼻子啊。”
七海忽然一愣,这么多天以来,清光头一次发现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了。
“我……哭不出来……”
“哭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就是明明很伤心,很伤心,伤心得像是要死掉了一样,眼泪却流不出来,只能不停地笑,笑到累为止。”
这下轮到清光愣住了。
“我是个怪物对吧?没关系哦,你可以说。我住在时空局的时候也听到那些大人们这样偷偷地说我,早就不当回事了。”
“没有,我并不觉得主殿是怪物。”清光笑着说道。
“笑可以表达很多情绪的,没有人规定过笑特指开心的意思。它只是我们情绪的自然发泄而已,主殿不开心的时候尽管大声笑好了,只要能让您心情舒畅。必要的时候,我陪主殿一起笑。”
七海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他,头一次,清光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找到了一点情感。
在那之后,几乎每天晚上清光都要去找七海玩牌,按照江湖规矩,输的人要往脸上贴纸条,七海经常输得整张脸都贴不下,却一丝表情也无。待到后来学会了之后,小丫头骨子里的狠戾就被带到了牌风上。清光觉得,每和她打一次牌简直就像是打了一场仗,赢得心惊胆战,输得也心惊肉跳。
一天晚上,正在算牌的七海忽然从牌面上抬起了头:“清光每天这样认真的打扮自己,是怕哪一天我会不要你吗?”
“嗯……因为不把自己打扮得可爱一点,就可能得不到主殿的青睐了啊。”清光摸了摸手上的指甲油,“不过我也相信,主殿不会不要我的。”
“为什么?”看着七海一副“如果不拿出具有说服力的理由我就不要你了”的表情,清光忽然很想笑。
“因为……川下之子都是渴望被爱的孩子,我渴望被主殿所爱,主殿也渴望着被我所爱。我们是注定要互相取暖的,谁也离不开谁。”
七海呆呆愣愣地看着他,忽然嘴角开始不可抑制地抽搐了起来。清光看着她拼命想要抑制住,可是却渐渐控制不了了——
“哈哈哈哈哈……”清光忽然开怀大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
如此这般,七海也毫无芥蒂地笑了,两个人相对而坐对着彼此笑了半天,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悲伤。
“呐,清光,”等他们都笑够了之后,七海低下头小声说道,“过去的这些事,我只跟你一个人说哦。”
“……在那之后已经过去了四年,主殿也从小野兽长成可爱的女孩子了呢。”清光托着腮发出了大家长式的感慨,一旁的七海不耐烦的啧了一声。
“你这家伙,刚才绝对又在想我以前的黑历史了吧。”
“哎?没有啊,主殿觉得自己的哪一段历史算是黑历史?反正我觉得都很可爱啊。”
“别以为嘴甜就能蒙混过关。”
两个人的谈话被突然进门的狐之助打断了。清光唉声叹气地直起身来:“又要工作了吗?”
“失礼了,七海大人,加州先生。”狐之助毕恭毕敬,“我是来接你们去时之政府登记的。恭喜您七海大人,从今天起您终于可以正式就职,成为一名审神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