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暇他顾,只能顾自己”。写下这个题目,一定有人认为我深受杨朱思想的毒害。是的,最近我也发现自己比先前冷淡和冷漠了许多,但我这里的“顾”并非“照顾”之意,只是深层次地看,或者叫“省察”而已,用康德的话来说,那就是“审判”。
毕竟,我们的一生都在试图自我省察,以期获得更有价值的人生。用一生顾我且不够,哪有心思谈论他人是非,审判他人言行呢?我的生命虽微,却也是我的最爱,我得珍惜才好,我得爱惜它不被枝蔓缠绕才好,我得确保它没有滑向深渊才好。
第二周的康德共读继续进行。谌老师带着大家读完了《第一版序》,《第二版序》读了五页。大概由于对自己的期望很低,所以现实才给了我一点点鼓励的阳光——共读时居然不是全程懵圈,还是有了几点星星点点的理解,至少做了几页书的笔记。当然,过程中是容不得走神的,一不小心就会被抛在思想场外。
我和《指间渡》其他几兄弟不同,他们试图在高屋建瓴中梳理框架,而我则只能在只言片语中表达感受。是的,我这周的感受就是生命只允许我“专一顾我”。
“顾我”的起点是,我们是人,而迄今为止,我还只是一个爱谈感受的人。
人与其他动物有什么差别?孟子说,是人性本善,是仁义礼智的道德性让我们和动物有了区别。这一点和康德的说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惜的是,孟子虽然提出了一个创辟的观点,也初步建构起了一个系统,但是论证逻辑不够严密,而孟子的后人也只把精力放在了对孔孟话语的不断解释上,却没有进一步完善这一套体系的论证逻辑——为什么可惜?因为对于厚古薄今、喜欢“啃老”的国人而言,如果在我们不断咀嚼的祖书里能加入更多严密的论证思维,那我想,国人们应该早就沿着先人的指点走得很远很远了……但是康德毕竟是厉害的后起之秀(比孟子小两千余年),论证逻辑要严密多了——所以每读一部分康德都是思维的挑战,过不去就是痛苦,跨过去就有惊喜。所以对于我这样一个只喜欢借助只言片语表达感受的“国人”而言,要在思维路上跋涉不停,真的只能“顾我”了,而且也太有顾我的必要。
当然,这还只是阅读康德的起点。
康德用了一个词来区分人与动物的区别,那就是人类理性(估计阅读到后期我会不断发现前期的读书感受都是胡说,不管了,误解是理解的起点)。
可爱的是,人类理性却给人类理性自己带来一个怪圈,那就是人类理性自身不断向自己提问,而这些问题却又超越了人类理性的能力。这是失败吗?——就像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他的智慧让他不断去向世界向自己追问,但基于自身有限的认识,他却无法解答他向自身追问的问题,那我们会怎么评价这个爱发问的孩子呢?那不就是欧几里得,是张衡,是牛顿,是爱因斯坦,是爱迪生吗?我们不应该骄傲和赞赏吗?不正是这些爱追问的孩子的问题推动了他们自身的认识,甚至推动了全世界科学的进步吗?
是的,我们很容易理解自然学科类这样的追问,因为我们相信一定有一个答案,只是我们是否已找到。数学、物理学等许多理性科学属于理性的实践知识,可以依赖后天的经验并以后天经验为标准判断是否正确,所以当那些人类的孩子在不断追问自身时也在不断探索、发现、构建,他们能通过经验的判断获得正确的答案并获得自信,并最终用学科理性建立起本学科的科学体系。是的,这在实践理性中完全可能。
然而实践理性可以做到,那根植于人类生命深处,把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本质——理论理性,为什么不能建立起自己的理性大厦呢?
因为理论的理性已经完全超越了人类所能经历的经验,当这些理性的原理超出了一切经验的界限时,就不再拥有明确的判断标准了。你能说清世界的本源是什么吗?水?土?元气?没有人可以用自身的经验来回答这个问题,然而它却是个人们一直在试图解决的本源问题之一。于是,在笼罩着这些问题的“形而上学”的争论场上,千百年来,尸横遍野,没有一个统一的论断,甚至在论战中不断地消解着理性自己的价值尊严——当然,这是康德的比喻,因为康德认为,自己就是那个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建立新秩序的人。
要让黑格尔看来,正是这片“尸横遍野”的战场连缀起了一部伟大的哲学历史,而哲学历史就是哲学本身,他们虽然看似不断回到起点,其实却是对话不停,不断承续。从海德格尔的角度来看,他也不会这样看待所有回到原点的哲学争论,在他眼里,所谓的“尸横遍野”的战场其实只是一片大地,一个新世界受着大地的滋养,升起为一个被照亮的世界,时间里逐渐在大地中隐没,随即又新升起一个世界,矗立在这一片大地上。
康德在这片大地之上建造起的世界是一座丰碑,或许并未隐没。谁也不能绕开,谁都将要仰望。我们的共读居然让我也能有机会仰望。那对于仰望“世界”的我而言,还有什么时间和能力顾他人呢?埋首顾我罢了。
最重要的是,我的世界这么微小,我的知识这么有限,我却看到了自我的可能性,也看到了我对自我理性使用的不充分。康德说:“不是知识依照对象,而是对象依照知识”。确实有点绕口,细味之,却不无道理。或许,人的先验结构已经决定了我们对世界认识的可能性,我们带着原理走在前面,强迫世界回答我们的问题,也把一切纳入我们审判的法庭。当我们进入到这个理性的世界时,当对象依照我们直观能力的性状呈现在我们的面前时,我们的经验已不再成为试金石,先验成了我们唯一的验证。换言之,如果我们的先验不主动建立对象,我们将无法了解客观的对象;如果我们不去了解客观的对象,那么我的先验范畴是不是就被搁浅,而我是不是就在浪费属于我的人的理性呢?
是的,那我们作为人的价值尊严又在哪里呢?
康德说,他将像培根一样,让他所提出的这一套体系成为“奠定人类一般福利和尊严的基础”。他用一生顾我,完成了这座丰碑的建立。我要做的,就是在这理性的大海边缘,建造一个理性的法庭:识别自我,审判自我,修炼自我。
那么,如此浩大的工程,自顾且不暇,就请原谅我不能顾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