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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水湄青萍
01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着,炽热的阳光,没有一丝云彩的遮挡,直达大地。三伏天的旅行,需要一种无畏的勇气。但,比起离开空调就无法过活的都市人,路旁热烈盛开着的紫薇花,显然才是真正的勇士。在来往车辆呼啸而过的阵阵熏风里,它们周身柔软的花枝一上一下不停地摇动着,好似使出浑身解数,来打破这夏日的沉闷。
想起第一次认识此花,便是在汪曾祺的书中——“真是乱。乱红成阵。乱成一团。简直像一群幼儿园的孩子放开了又高又脆的小嗓子一起乱嚷嚷。”老先生不无调侃地写道。
乍一看,紫薇花每个枝条上都有数个花穗,每个花穗上又有数朵花,花蕊卷翘着,花瓣偏又如绉纱般皱缩着,挤挤挨挨的,直压得枝条低垂下来,确实乱得理不出头绪。
不过,正如有些人虽没有精致的五官,但举手头足间,整个人却散发出一种怡人的气质。紫薇的单花朵虽不如夏日的荷花生得雅致耐看,却胜在整体的树形所带来的韵致和丰富的联想。
印象中,在城市的公园或街道旁见到的紫薇,总是低矮的灌木。而且,一到冬天,上面的枝条基本都要被修剪掉,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待到春来,新叶萌芽、新枝抽条,就又会重新蓄满一头绿意葱葱的枝条。枝条如长发般垂挂下来,花开时节,便“砰”地一声,弹射开来,浅红、深红、紫红、纯白等深深浅浅的花朵缀在枝头,真如烟花般绚烂多姿。
此时,若有一阵微风吹过,紫薇花枝便轻轻颤动着,那娇媚的样子,可真是“舞燕惊鸿,未足为喻”,就连飞舞的燕子和惊飞的鸿雁,都无法与之比拟呢。
02
“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如果说,人间的许多美好,都如烟火般绚烂而短暂,那么紫薇花无疑弥补了人们心中的缺憾。
它的花期长达百日,直从暑热绵延至秋凉。且花朵繁多,即使被风雨打落一些,似乎也无伤大雅,并不会像桃花缺了两三个瓣儿,总让人觉得美人被划破了脸,不堪再赏。所以,尽可抛开种种顾虑,以一种悠闲放松的心情,且开且赏,且赏且乐。
晴天的日子,不妨透过花枝的空隙看蓝天,蓝天映衬着紫薇深红浅红的花瓣,就成了颇具夏日气息的一幅花草画卷。若是午后恰好下过一场雷雨,暑气褪去,漫步到紫薇花下,风撩拨着它的枝条,便抖落下点点水珠,让人既惊且喜。
脱了皮的紫薇树干,雨后越发显得莹润有光泽,难怪得了“猴刺脱”(也叫猴郎达)这个有趣的诨名。“谓其无皮,猿不能捷也”,紫薇的树干滑溜得连猴子也爬不上去,即使侥幸上了树,也要“郎达”一声掉下来,着实有趣。
不过,紫薇树最好玩的,就是它竟然怕痒!古往今来许多与紫薇花有过亲密接触的人,都声称:只要用手挠紫薇的树皮,那么从树干到树顶,都会花枝乱颤,甚至还会发出“咯咯”的笑声来。这怕是紫薇成了精?
于是乎,平时里逮着机会,我便总要凑近树身挠一挠。挠得多了,遂发现:这似乎和紫薇的树形关系甚大。若是像路旁那种枝条四散开来的,也许因为头重脚轻的关系,一挠果真会摇动,只分不清是风吹的还是被挠的。若是高大如乔木的紫薇树,就是任凭你怎么“上下其手”,它自岿然不动,如此,便只好装作“仁者心动”了。
植物是否真的知痛痒呢?在古人看来,万物有灵。比如,李渔就从紫薇之怕痒,推论出草木“知痒则知痛,知痛痒则知荣辱利害,是去禽兽不远,犹禽兽之去人不远也”。
所以,草木被诛锄,就犹如禽兽之被宰杀,它们虽不能言,但不代表没有感觉。若人能从紫薇之怕痒,认识到草木有知,那么,就会善待一切花草树木,进而善待一切人畜,世间也就没有这么多杀伐了。
是啊,不用说古来紫荆花因兄弟几个要分家而枯萎的奇闻,紫薇花陪着人们挨过这漫漫苦夏,直到西风款款吹来,未始不是一种深情。
03
透过车窗,紫薇花轻盈摇曳的身姿,在眼前匆匆掠过。她如今是多么随处可见啊,哪怕一个街头的转角处,就会不经意地相逢。然而,若时光倒流回千年前,紫薇花曾经可是种在唐代中书省庭院里的“官样花”,能在花前驻足的,自然是位高权重者。
其中,历史上最有名的一位,当属大诗人白居易了。正是当时官拜“中书舍人”的他,在值夜班的空闲之余,颇为得意地留下一句“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将紫薇花与官位、仕途划上了等号,赋予其吉祥、富贵的意味。从此,但凡仕途不顺的文人,见到此花,必要自我揶揄一番,“自惭终日对,不是紫微郎”。
不过,奇怪的是,论气质和花容,都该种雍容华贵的花王牡丹啊,为什么会是看起来乱开一气的紫薇花呢?这还要从天上的紫微星说起。古人认为紫微星是众星之主。所谓“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北斗七星都要围着它转,因此,紫薇星也就成了代表皇帝的帝星。
在古代,人们特别重视观天象,战争的局势、国家的危亡,都可从神秘莫测的天象中获得某种启示。唐开元年间,中书省改称紫微省,又将中书舍人改称紫微舍人。“微”与“薇”同音,人间的权力中枢对应着北斗主星紫薇星,天人合一,于是,紫薇花便以“谐音”之故,开满了唐代这个文人士子都渴望踏入的富贵之地。
不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白居易大笔一挥,紫薇花得以进入文人的视野,因而声名大噪,但许是沾染了功利色彩,所以被一些高人雅士所嫌弃,甚而很少进入名家的画卷中。自宋以后,紫薇花也不复往日风光,成为花之中下品。正是“钟鼓楼前官样花,谁令流落到天涯”。
想来,植物如人的境遇,总是在历史的浪潮中浮浮沉沉,一朝受宠众人捧,一夕失意贬下尘。然而,总有人在得失中保持一颗纯真之心,亦如紫薇花,无论身处繁华富贵地,或是甚嚣尘上的马路旁,她的美丽都未尝减少分毫。他贬任他贬,我自夏日逾秋序,烂漫开无际,像是人间一场长开不败的绚烂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