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会经历很多事情,有的事情能够慢慢搞明白,有的事情也许一辈子都搞不明白。 ——作者题记
十五年前,我自己不小心从七米多高的房顶上摔下来。
第二年,我的身体还寄希望于康复,每天在家中无所事事,妻子还得伺候我,家中的一切开销只能依赖父母和至亲周济。
盛夏的时候,舅舅进城看表弟,顺便过来看看我。
那天下午天气很热,舅舅脖子上围着一条黄绿色毛巾,不停地擦汗。舅舅身体发胖,出的汗相对比一般人多。当我们无意中说起房子的事情时,妻子说,舅,您再多活几年把表弟买房的钱就攒够了。舅顿了顿说,唉,我管不了他那么多了,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我当时感觉很诧异,妻子的说法有点欠妥,舅舅的回答更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
舅舅走后,我嗔怪妻子说,你怎么说话呢?你怎么能说“舅,您再多活几年把表弟买房的钱就攒够了”,这个“再”字是什么意思?妻子说,我是这样说的吗?不会吧!我一再用肯定的语气对她说,你就是这么说的!妻子说,那就是我口误了,好在舅也没听出来。我警告她说,以后说话你可得注意哩!
舅好多年了都是一个人过,表弟不满一岁的时候舅舅与妗子就离异了,是舅一把屎一把尿把表弟拉扯大。几年前舅就对我说,你不知道,舅其实一身毛病,肺气肿、高血压、高血脂……
我知道舅是有病的人,他还有一种更为严重的病就是精神分裂症,要不他也不会提前从岗位上退下来。
第三年五一节后,我们回了老家,住在小姨子家。小姨子准备生二胎,妻子既可以给她带带孩子,又可以给大家做做饭,还可以顺便照顾我们的两个孩子。说老实话,自从我出事以后,小姨子和连襟在经济上没少帮助我们,人必须得学会感恩。
后来有个我认识的包了一辈子工却一文不名的包工头在老家给开发商盖房,他正好缺一个预算员。他雇正常人工资高,于是就想起我这个廉价的劳动力。我们说好了他每天八点以后派人用车接我去工地,中午不回家,在工地吃住,晚上下班时再派车把我送回家。我们不谈工资,我知道他做事不太着调,也不盘算在他这儿干多久,给几毛算几毛,就当是个串门子的地方,缓解一下憋闷的心情。
又到了盛夏的时候,舅舅从老家的村子到老家的县城办事,顺便到我们住的地方看我。这一次我没有见着舅舅的面,到晚上我下班回家的时候,舅舅早已经座客车回村去了。妻子说,舅舅知道你不在家拄着两个拐棍上班去了,他就说这孩子一定是家里缺钱,病没好就上班去了。于是舅舅硬留下五百元钱给我,妻子左推不要又推不要可舅舅就是要给留下。舅舅还说要去工地看我,妻子说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那年我们老家旧城改造,全城都是工地,为了节约开支我又不用手机,确实不好找。舅舅感觉有点失望,妻子说您住一晚上不就见了?舅舅说不了,最近村里比较乱,我还是回去吧!
听妻子这么说,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一阵难过。妻子还说,舅舅这回真大气,一下子给你留五百元,你出事的时候舅舅还没给你留过钱呢!
我沉默了好一阵,我知道舅舅的不易。舅舅为了表弟再没有成过家,一辈子一直苦守着那一份孤独和那个没有女人的家。舅舅以前的工资没多少,给表弟娶媳妇的时候还是东拼西凑借来的。舅舅现在的工资,除了他自己的日常生活开销外,还要支出一笔很大的费用——药钱,舅舅还得积攒一点钱帮衬表弟买房,村里的那几间风雨飘摇的老屋也只能给他老人家凑合着养老送终了。
一晃到了深秋,大片的田野收割庄稼后露出赤裸裸的脊背,让人感觉到一种无奈的荒凉。
那天晚上九点多,我正在家里看电视,表弟给我打过了电话,只听得电话那边的他已经泣不成声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悲伤的情绪,告诉我说,哥,我爹走了!
我放下手机,愕然了!世界上好多事情由不得我们自己,尤其是我们自己的生命。舅舅他才虚七十有一了,他就这样放下孤独,放下一切,悄无声息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现在的我能够为他做点什么,我感觉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在脑海里怀忆小时候与舅舅共处的那一段美好时光。
舅舅走的时候,表弟与弟媳都不在跟前,表弟与弟媳开着农用三轮车正在东奔西跑地为了生计做着小生意。
据事后判断,舅舅很可能是突发性脑溢血走的。他是在吃中午饭前走的。他走的时候,上半身卷曲在锅台上,锅台上的菜碗和主食都在那里好端端地放着。
一定是舅舅要准备吃饭了,然后从炕上下地到锅台端饭的时候,忽然眼前一黑,就这样瞬间过去了。
那天下午正好表弟与弟媳回村卖剩余的菜,准备和舅舅住一个晚上。
表弟回家看见这凄惨的一幕,哭得嗓子都哑了,那个自责,那个伤心,像过电影一样地想起从小到大和老爹在一起相依为命的日子,痛心疾首地哭喊着爹呀——爹呀——我苦命的爹唉……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日子照样还得过下去。备棺、置寿衣、穿寿衣。按常规,舅舅的寿衣穿得有点迟,当时估计寿衣不太好穿,没想到舅舅的遗体居然没有僵硬,不费半点周折就穿上去了,一切按当地的乡俗按部就班地进行。
第五天晚上上庙,也叫叫魂,就是看看逝者会不会活过来。以前是三天,现在活人为了方便,五六七合并了。然后盖棺、楔银钉,一种专用的异形的木楔子。第六天上午接祭,鼓匠吹打着唢呐和其它乐器陪着孝子把已经出嫁至亲女性的祭物从街上接回去摆在灵前供奉。晚上散灯,也叫走街,即从逝者平时经常走动的街道上不重复地走上一圈,走一走,停一停,在有人的地方或十字路口放一阵礼花,吹一阵鼓匠。第七天上午发引(出殡)。
经过长辈们协商,不管是家人还是亲戚,不管是平辈还是小辈,上礼(多数地方叫凑份子)每家三百元,花圈每家送一个。还有就是我们做侄子、外甥辈的,每人再出一百元烟花(礼花)钱。第六、七天中午全部吃“十冷十热”席。这样,舅舅的葬礼有歌舞、有鼓匠、有礼花,走的时候也算风光,热热闹闹地送他老人家一场。
第七天上午八点半,按二宅(阴阳先生)看的时间,准时出殡,起灵的时候先在棺盖上摔一个装米的碗,可能意思是告诉逝者在阳世的饭已经吃够了,安安心心地上路吧!
在街上做了一阵道场,其实就是另外给鼓匠加点奖金。至亲的人按顺序一家一家的做,谁家给做道场,谁家的人就跪着给逝者烧纸,主家陪着,一个道场最多十分钟,要么更短。
做完道场就直接去墓地,把舅舅安葬妥当,大约上午十一点半多。回到舅舅的老宅,突然发现,舅舅挂在墙上的电子钟定格在八点半,正是舅舅的遗体离开老屋的时间。
还有一件更奇怪的事,是我在日后不经意想到的,那就是这次回来打发(安葬)舅舅,连烧纸、祭物、花圈、礼花和带上礼的钱,整整花了五百元,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明白舅舅那次看我给我留五百元的用意,于是我真的泪崩了,我心里对舅舅说,舅舅呀,您是那么的多心,怕外甥为难,您把自己后事需要外甥花销的钱都给考虑好了,我苦命的舅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