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之琴

“那一年在波兰的克拉科夫,心中不忘的仍是背吉它的单眼皮少年。”——题记

背吉它的少年

很多人为一部漫画爱上篮球,我则因为一部动漫而记住吉它。

小镇里原是很少见得到吉它。那种来自西方,可以抱在怀里的乐器。小镇里也从来没有身材修长、头发披肩的少年,跷了课在学校的楼顶弹唱。放学时分,初夏湿暖的黄昏里有些不安与暧昧。我只想匆匆回家,哪怕只赶得上听完吉它伴奏的片尾曲。却总得在催促中切断那个下着雨的故事,带上资料,参加优等生的竞赛补习。

荧幕中的叛逆少年爱上了美丽蜕变的优等生。我的成绩很好,很可惜从来没有会弹琴的帅哥,或蜕变的奇迹,来兑现承诺中的另一半故事。

后来我不出意外地考上了当地最受欢迎的初中。寄宿生活与门禁外的城市夜火遥遥相望。那三年,有种近乎古怪的偏执把我推向分数榜单之首,校园舆论的风口浪尖,以及聚光灯与演讲台之上。像这样日复一日,在光芒与喝彩声中,低着头耕耘在最短直线上。

一个初夏的傍晚,当我从宿舍往教室赶的时候,隔着铁栅栏,看到对面的高档小区里有两个白人男孩正在踢球。我和室友停下脚步,看了大概有几分钟。那是本可以背好几个单词的、奢侈的几分钟。像看电视一样痴痴地望向另一个世界,直到作业催促我们离开。

莫名觉得自己受骗了。有时躲在音乐教室外听那断断续续的琴声,用想象力粘起破碎的旋律。然而无论怎样努力,生活还是沿着一条既定的直线往前延伸。突然明白大多数人的人生实与荧幕平行。它们永远不会相交。

我就是像那样度过了成年以前的时光。总是无力地看着初夏在不知不觉中溜走。好似蒸发在考试和升学的压力里。

毕业那年,一大半朋友都被提前录取,离开了母校。而我拒绝了那张大网,选择了另一条路。那年六月,我一个人躲在花园的树丛下,用被禁止的MP3听歌,在歌手高唱I'm with you的时候默默流泪。那年的初夏很长,只可惜没有人陪我一同见证。

在那所精致的私立学校的楼顶,谁也没有见过背着吉它的少年。到最后,陪我一起等的人却先散了。这是预先没有料到的。

仲夏夜一梦

一年后我辗转来到英国,在约克这个古老的小镇里听玫瑰战争的故事,演绎莎士比亚的戏剧。当初夏逐渐拉长高纬度的黄昏时,每每有爱笑的男孩女孩在温柔的阳光下玩球。我在书桌前做额外的练习题,听他们把球一记一记撞到图书馆老旧的外墙上。心里却感到非常满足,好像小时候边做作业边听电视的小小心愿,终于以一种不受人斥责的方式实现了。

我还看到了蓝色的大海——真正的蓝色,而不是家门外浑黄色的泥浆水。以及,漫画里的金发碧眼原来是那样的,只不过白种同学的手毛茸茸的,摸上去没有看起来那么光滑。有学生公共休息室和加奶的红茶;圣诞节时把餐厅的桌子拼成一长条,好像电影里的魔法学院。

而我也从未想到自己会被邀请结识一件乐器。

不是竖笛、铃铛或拨浪鼓。

是真正的乐器。

“你要上什么课?”学校的表格问。

在第一次见到菲尔·斯威特先生时,我还不知道吉它有古典和民谣之分。也曾在钢琴与吉它之间犹豫。后来选了吉它,即便当时的我还不知道怎么用英语形容“抱着吉它,跷课,屋顶少年的原创旋律”对我的影响——当然,恐怕也羞于说出口:当年这蹩脚而青涩的情怀。

我只是告诉菲尔我什么都不会。不会和弦,不会读谱,甚至连他的口语都很难听懂。不过我每天晚上都腾出至少半个小时练琴。像个小孩子一样对着五线谱,练最基础的指法。大概因为早已度过三分钟热度的年纪,所以即使手指很疼,练习曲又怪又枯燥,还是满心欢喜。好像终于找到一大块不会被人呵责或打扰的时间,可以补上小时候没有看足的动画片。一遍一遍,乐此不疲。

约克的时光,是幸福得像倒退至童年的一段日子。晚饭前后,我经常提着吉它去低矮的音乐楼里练琴。那里有我房间里没有的琴架,读谱更准一些。然而在那一段时光逝去的时候,我竟没有太多的感伤或流泪。后来也不经常回忆那段日子。

于是在不知不觉中,很多不该被遗忘的细节就模糊不见了。我还记得菲尔后来为我琴技上的进步而惊叹,但已记不清,自己最后是按这所贵格会学校的惯例改叫他“菲尔”,还是一直以中国学生的态度,诚惶诚恐地称他为“斯威特先生”。

流浪者之琴

伦敦有不少街头艺人。但只要有人表演的是吉它,就一定会驻足聆听,甚至顺手买上一盘原创CD。而当我正与朋友度过好时光时,若附近正好有人在弹奏吉它,我必会取出零钱,仿佛是要感谢命运赐予我那难忘一刻。这样的事在泰晤士河畔曾发生过几次。

然而我自己的琴却多半沉寂在房间的某一角落。离开约克后,我保持了短指甲的习惯,好像要向世人证明,我还捍卫着好不容易获得的琴手资格。只可惜左手的茧逐渐消失了。先是蜕皮,然后指尖的硬物逐渐软化。是一件在别人看来不着痕迹的事。只有自己心知肚明。

某天突然想弹吉它,却黯然发现,手指的记忆中,那曲好不容易习得的《西班牙罗曼史》已难觅踪迹。就好比与一位曾经的恋人重逢,拥抱已然陌生。除了沉默的泪水,无以面对共同的过去。

居然是在完全生疏的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琴手。不是个仰慕他人的外行人,不是初学者。是上了茧的真正琴手。记忆碰到敏感处会疼。

自那以后,花了半年时间,重新习回在记忆中遗落的曲子。甚至在这一次,还自学学会了曾经那曲动漫的片尾曲。我不无意外地意识到,其实过去听来精妙无比的和弦,其结构也没有想像的那么复杂。当然生活中的很多事都是这样。所以对于这一点领悟,倒也不感到特别触动。

最触动的是每当琴声唤回约克的记忆时。

顺着练习曲欢快的节奏,我好像看见一个形单影只的女孩提着吉它穿过礼堂和音乐楼之间的花圃。远处有其他学生的嬉闹声,但她极为专注地输入门禁的密码,推开音乐楼的门。练习是枯燥的,尤其当窗外有鲜花怒放的时候——在红砖房的映衬下,那一片红红绿绿的花圃,正像一幅色彩纯正的油画。是初夏。

总以为与憧憬吉他少年的厚重时光相比,约克那段轻飘飘的日子,早已不着痕迹地离去。然而正是跟约克有关的记忆里,转身望去,头一次有真正的自己,置身于画中。

那些清凉的夏夜……有时我停下吉它,为隔壁传来酣畅淋漓的钢琴练习曲而偷偷哭泣。我逐渐意识到自己错过的东西,以及为了追回而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个从未出现的叛逆琴手当时是坐在2008年初夏的草坪上。独自一人,耳朵里塞着被学校禁止的东西。只不过当时我并不真正了解吉它是一种必须抱着演奏的乐器。一种流浪者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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