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时光,你慢些走,别让我的奶奶再变老了!
不记得小时候第一声叫的是什么了,巴巴地问:“是不是奶奶呢”?奶奶不说话,只是眯着眼睛,似睡非睡。阳光泼洒过来,弄皱了奶奶的脸。
小时候,身体不好,秋冬时节,隔三差五,不是发烧就是咳嗽,往往半夜三更灼得人心焦焦。奶奶嘴里念着“老天爷保佑保佑”,寒冬腊月,也只披件薄衣,找来白酒和棉球,从头到脚,额头,太阳穴,腋窝,手心,腘窝,脚心,每隔半小时擦洗一遍,中间不时喂水,直到没那么热了,才稍稍安歇。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六岁那年冬夜,又是夜里突发高烧,奶奶用尽浑身解数,折腾了多半个晚上,不见身旁的我热度略减,大滴大滴的眼泪扑簌簌落在我灼热的额头上,微闭的眼睛上,干渴的嘴唇上。热的,咸的,涩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心底里却很清晰,抓着奶奶的手,想使劲摇摇头,“没事的,天亮了就好了。”后来,天亮了,我的屁股上,手上又多了好几个针眼。现在想想当时为什么不去叫爸爸呢?爷爷也不在家吗?怕是天寒地冻,无人可应。只是奶奶自己心疼的挺不住了。
小时候,不爱吃饭,爱吃糖。那时候家里穷,叔叔读大学,老爷爷卧病在床,一家人努力干活,也总是入不敷出。奶奶总是能把一袋子白砂糖分成无数份。每次吃饭都是甜甜的。有一次,我吃着饭不甜了,就闹着要糖,大概是没有了,奶奶缠不过,就说“吃多了糖就变成糖葫芦了,要是哪天被人家买走吃了,就回不了家了。”估计当时我怔了,接着饭不知怎的就到嘴里了,“面汤面汤,越喝越香。”我使劲抿抿嘴,怎么一点都不香?后来,在外求学,不知从哪天起,开始想念面汤的香醇,总觉得那是奶奶独有的味道。
小时候,奶奶屋后,越过一条又深又宽的沟,就到了蹲了两年的幼儿园。每次放了学都兴冲冲地往家跑,一猛子钻到奶奶怀里,先撒撒娇,再出去玩。奶奶从来不问我作业写的怎么样了,只说让我收着点,别那么疯,像姐姐一样文静就好啦。那时哪懂文静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姐姐学习很棒,爱安静。可偏偏以后我也懂得了文静,渐渐舍不得安静,总寻着静谧之处静静地读书或欣赏音乐。不能不说“世事造人”,奶奶会看人,也会管人。
小时候,老爷爷卧病在床七年,奶奶从没和他老人家有过一次口角。每天做好饭,第一碗好东西最多的总是老爷爷的,爷爷送,爸爸送,我也送。那时馋肉,有次差点偷吃了老爷爷碗里的肉,好不容易忍住了,去向奶奶复命的时候,口水在嘴里打转,连说话都不利索了。奶奶笑笑,就把自己碗里仅有的那么小的一两块都给了我。如今想来,那时候的肉怎么就那么香呢?
七岁那年的夏天,傍晚,西边红了脸。我折了柳枝编帽子,奶奶拿着脸盆和床单前边走,我在后边远远随。河水清澈,波光粼粼。奶奶的身影绰绰随风摆摆。我坐在河沿,看着奶奶把床单放在光滑的石面上,拿着棍子,用力地拍打。暖风吹拂着她的发梢,却吹不干她的汗珠。忍不住问:“歇歇再洗吧?”“老爷爷的床单换得勤,早洗早干,好换上,干净。”后天我偶尔看到老爷爷的床单上有地图,黄褐色的。后来,我就问奶奶:“衣服怎么洗?”奶奶示范着,两手拿着领子,袖子,衣身,搓呀搓。我用力点着头。再后来,老爷爷走了,奶奶哭着说:“没有爹,儿孙们是长不大的。再也洗不上爹的床单了……”一屋子的人悲恸大哭。
以后,我发现爸爸他们做了好吃的,第一份也总是爷爷奶奶的。
略大些,我有了心事,却总表现在脸上。奶奶总说:“没什么过不去的事,过日子总得向前看,哪有抓着一件事不放,老活在过去的?”从似懂非懂到欣然接受,奶奶的话朴实无华,常留心间。生活中虽有磕绊,但转眼间又是笑语盈盈。
光阴流转,我已是大人的模样。而奶奶,头发白了,脊背驼了,牙齿掉了,耳朵聋了,力气减了,身体弱了,总喜欢晒太阳,却总在太阳下眯着眼睛。我总怕她睡着,着了凉。总逗着她,聊聊家常,说说古事,听听小戏。拉着手,仰着脸,对视着,嘴角上扬,牙白花花,顿时奶奶的脸像朵盛开的太阳花,当真是美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