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叫住他,开口道。
蟊士,你,可曾怨我。
乌云散去,月亮露出阴森惨白的笑脸。
蟊璋回过头来,摘下面具。月光将他的脸映的透明。
怨又如何,我已经没法回头了。
【一】
蟊璋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一生会同那个庙堂之上的人产生任何联系。
自己甫年少时,那个人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军中大将,詹贸国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旧帝昏庸,小小年纪只知酒池肉林,美人环燕,却不知道民生疾苦,不晓近邻远敌。
所有人都知道,守住国土的人,掌握实权的人,是一品大将军,盾嵇。坊间传言道是,敌国将士素来只知詹贸之国有盾将军,不晓得皇帝为何物。
而对于为何这位盾将军乐意担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传言则更加扑朔迷离。有香艳点的版本说这位盾将军是太后的帐中之宾,据说这位盾将军常常自顾自的出入太后寝宫,连皇上都对这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胆点说连这小皇帝都说不准是谁的孩子。要真是老爹上阵为儿子保江山,倒也有几分情理。
也有阴暗一点的版本,说盾将军这是在蓄力收买人心,造反只是迟早的事儿。虽说小皇帝不争气,可几年前故去的老君王却实实在在是位贤王,纵是真要易主江山,也必然要等到民怨民怒堆积起来,才更显得名正言顺。支持这种说法的人还言之凿凿的说,盾将军在闵城城郊有座山头,重兵把守闲人勿进,说不准啊,是已经在为谋反做准备了。
可蟊璋知道,这些人都没有说对。
只有他知道。
他宁愿自己并不知道。
【二】
起风了。
蟊璋抬头看着夜空。薄云被吹散,月亮刚刚冒出个头,又圆又亮。
蟊璋静静等着。等着那个属于他的信号。
正值中秋月圆夜,蟊璋本计算着要约着帮厨的杏芳姑娘去通河放荷花灯,却不想被人中途拦截住,硬生生拉扯到闵城城郊的孤山来。
破坏了蟊璋好事的是知书府的公子蔺虎,这蔺大少爷空占着知书府大公子的雅名,却实在是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别看老爹是一代忠贤文臣,自己却总是对力士武学更感兴趣。蟊璋前些年跟着医馆的师傅去过几次知书府,同蔺虎不打不相识,都是直爽的热血少年,最后倒是真的成了朋友。
今夜蟊璋被蔺虎临时拉来,是来帮他完成赌约的。前夜,蔺虎同几个浪荡公子喝酒作乐之时,不知是谁提起了当朝重臣,声名赫赫的盾嵇将军。一位公子说,别看这盾将军在战场上是冷面杀神,私底下却也是个为情所困的可怜人,自从前几年将军夫人过世以后,便每月十五都会来闵城外孤山祭奠亡妻。这不,明日便是中秋了,盾将军又到了闵城驿馆。重情之人,可怜啊,可叹啊。
诶,此言差矣。另一位公子反驳他道。这亡妻不亡妻的,都不过是幌子。哪有祭奠亡妻还专门派兵驻守的。这盾嵇分明是已经将孤山占为己用了,从他派了兵来,哪里还有人进得去山。说是留个念想,谁知道他在那山上部署什么呢,怕不是每月来检查下排兵布阵的情况罢。
公子们就此争论不休起来,蔺虎喝光了杯中的酒,一拍桌子。哪里这么麻烦,他在山上做了什么,明日一探便是。诸公子皆愣住,然后哄堂大笑起来。蔺虎血气上头,只当他们瞧不起自己。都不信是吧,那便立个赌,我蔺虎保管能探清楚那大将军在山上做什么营生!说罢,摔掉酒杯离了席。
第二日,酒醒了,蔺虎却知道自己是酒后妄言了。在闵城谁不知道那盾将军对孤山多重视,派兵守得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且不说自己能不能进得去,就是能勉强进得去,凭自己这功夫,去探那尊冷面杀佛的秘密,可不是找死么。
这不行。蔺虎思来想去,自己身边能有这个本事进去山中探一探,再活着出来的,怕是也只有那个人了。
【三】
蟊璋站在后山山脚,看着远处。
南边闵城的方向,突然传来了一声爆竹的巨响。
蟊璋知道,这是他的信号。用黑色绸布蒙住口鼻,蟊璋敏捷的奔出。
先前蔺虎求自己替他进山时,自己本是拒绝的。这混小子总是没有个分寸,酒后口出狂言的事情已是做了好些回,这次的事情,且让他拉下脸来去跟别人认个不是,倒也是个教训。可是看他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一个劲的吹捧自己,说什么整个闵城也只有自己有这个本事能在盾嵇面前摸进山了。
这话倒是不假。蟊璋心里思忖着。要论轻功,自己确实有信心在闵城里数个一二。况且,看蔺虎再三发誓以后决不再约这等害人的赌,蟊璋便又心软了。只道是再帮这小子一回。
再者说,蟊璋确实也有私心。之前听医馆师傅说,这孤山上本有口活水温泉,名曰临清,用这临清泉水煎药的药剂,药理性奇佳。可自从前些年盾将军封了这孤山,医馆便无法再取水了。蟊璋也只不过是师傅提起过,从未亲眼见到临清泉,这一趟倒也是想开开眼。
一刻钟前,蔺虎在前山远远看见盾将军入山了,便引了爆竹作为信号。蟊璋身形迅疾,十分利落了晃过巡逻的士兵,在山林中一路飞驰。不消一炷香的时间,便临近了山顶。
孤山并不高,却遍山都是高大的乔木,枝繁叶茂的,别有一番风景。蟊璋并不是土生土长的闵城人,以前并没有赶上好时机在孤山游历玩赏,现在看到这番景致,倒一时失了神,忍不住就像停下来细细观赏。靠近山顶的地方,已经没有卫兵了。蟊璋估摸着,大略是那位将军不愿被人打扰,想要自己独处罢。
想着,蟊璋也放缓了脚步,仔细观察起周围来。
越过山顶,蟊璋依稀瞥见远处有个造型别致的亭台,亭子前似乎还摆着祭祀用的供奉台。然而来不及往那个方向细细查看,他的注意力便被眼前的另一番景象完全吸引了。
【四】
樟木林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水潭。潭中汩汩的冒着泡,渺渺的热气正不断的从水面上飘起。整个泉子雾气缭绕,犹如仙境。
在泉水正中,有一个人背对着蟊璋站着。那人背上有一条可怖的疤痕,从左肩一直延续到右后腰。他的腰很细,身形修长,并无几分横肉。乌黑的青丝被他绾起,在头顶松松的用发髻别住。那人正用手撩着水,看样子很是放松。
蟊璋愣愣的看着,很难把眼前这个看起来甚至有几分纤弱的人同人们口中的百胜将军联系在一起。他咽了下口水,正发愣时,却见泉中那人转过了身来。
蟊璋怔的眼睛都几乎要瞪出来了!
那位将军的前胸,有两个碗大的疤痕,正正的印在双乳的位置!这这这……!
蟊璋看的傻了眼,脚下一滑,从树上跌落下来。
!!
泉中人瞬间飞出,在泉边巨石上轻轻一点,左手勾起搭在石上的衣衫,右手拿起立在一旁的方天长戟,一个健步便向蟊璋冲来!
盾嵇长戟挥出的瞬间,蟊璋便即刻发力,往后跳了好几步,却还是被长戟划破了衣服,在前胸留下了一道细长的血痕。
长戟再挥,直直向蟊璋头顶劈来!
慢!蟊璋躲不过,急的大喝。
枪头一滞,堪堪停在蟊璋脑上半寸,削去了他几缕头发。
你是谁。
盾嵇开口。声音像是砂纸一样,哑的刺耳。
蟊璋一愣。盾嵇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漆黑一片,空洞的像是没有灵魂。
你看不见?想着,蟊璋竟脱口而出。
盾嵇皱眉,手微微握紧,却没有发力。
片刻,他放松下来,一个抬手将方天长戟收了回来。
你走吧。盾嵇背对着蟊璋开口。不要说出去你看到的。他似乎是轻笑了一下,声音有点落寞。说也没人会信的。
蟊璋半跪在地上,发现自己的腿竟然已经有点发软。面前这个人气场太过强硬,武者的本能让自己屈膝。
【五】
一月后。满月夜。樟木林。临清温泉。
站在林中,蟊璋屏息等着,果然又在月出时分看到了盾嵇只身一人出现在温泉边。
然而盾嵇却并未宽衣沐浴,而是直直的向着蟊璋所在的位置走来。
蟊璋莫名的感觉到腿脚有些不听使唤,却倔强的强迫自己笔挺的站着。
上次一探,蟊璋连滚带爬的跑下山,全然不再有先前上山的那种兴致和自信。
山下,蔺虎正在焦急的等待着接应他。见蟊璋身形匆忙的从小路脱出,蔺虎一路迎上去才发现平日里总是一脸狂气的少年,现在居然面色惨白的像一张纸。
回去后,面对蔺虎再三的追问,蟊璋只道是撞上了盾将军一人静坐赏月,自己莽撞,险些被发现,才这般慌张的逃了出来。对盾嵇身上奇异的疤痕只字未提。
蔺虎与人的赌注算是勉强告一段落,又开始嘻嘻哈哈,可蟊璋却在心里结下了心结。
好容易盼得过了一月,蟊璋自行调了些祛疤药膏,又摸上了山。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在做什么,却莫名的有冲动,想要再去见见盾嵇。
现下正正的对上了,蟊璋才觉得自己有些慌乱。
已经没必要遮掩,蟊璋有点自暴自弃的从樟木林中缓步走出,站定在盾嵇面前。
盾嵇的眼眸依旧空洞无神,旁人断无法从中揣测他分毫的想法。然而他身上毫无杀气,手中也并无兵器,反倒像见了久别的老友一般,裂开嘴角,冲蟊璋微微笑了一下。然后慢慢开口。
我料想你也会再来的。现今的青年狂士,都有几分傲气。
蟊璋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带了东西,双手奉上,略有点磕巴的说道。盾…盾将军,这是小乙在医馆自制的膏药,您…若是不嫌弃,不妨试上一试。
盾嵇接过药,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似乎有点怀念,又有点好笑。
蟊璋小心的观察着他,继续说道。小乙医术不佳,但这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上次的事情,是我太莽撞了,但求将军不要介怀。
盾嵇终于笑了,转过身,走到温泉边席地而坐,开口道。你这少年,果真是莽撞,知道贸然入山不对,今日居然还敢再来。
蟊璋看他并没有生气的样子,也走到他身后坐下,这才发现,盾嵇今天居然带了酒来。
盾嵇拉过酒坛,递了一坛给蟊璋,说道。即是来赔罪的,便同我喝上一旬吧。上次事且不必再提。你只消记得,你什么都没看到。
蟊璋接过酒坛,只闻得馨香扑鼻,顿时有些馋,口中连忙应道。那是自然,全依将军您说的。只是陪着一次罪怕是不够,若将军有意,小乙愿每月都陪将军共饮。
盾嵇哈哈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太哑了,笑起来声音活像是破掉的风箱一般。你这少年,馋酒就直说,又何必找其他理由。不过你这性子,我喜欢,以后不必偷偷摸摸的了。他说着,从腰间扯下一块青玉玉佩抛给蟊璋。有这玉佩,没人会拦你。平日里若是要从这泉中取水,自己来取便是。
【六】
蟊璋莫名的就变成了孤山的二号主人。
一连几个月,他都会在满月夜准时上山,同盾嵇赏月饮酒。同外表看起来不同,盾嵇其实是个很风趣的人。只是他的风趣总是埋藏在阴郁之下,偶尔畅快的大笑几声后又总会迅速的收敛起来,换上一副淡漠的表情。
蟊璋不知道盾嵇的压抑从何而来。
他们谈诗,谈药,谈武学,谈兵法,甚至谈战事。
却极少谈及自己的事。
盾嵇是问过蟊璋的身世的。然而蟊璋的记忆只开始于十年前,被药庐的师傅收养开始。蟊璋说,师傅是在闵城城外渠河上游捡到的自己,看骨架大概七岁的样子。师傅说当时自己脑袋受了重伤,什么都记不得了,却莫名的通药性,筋骨也开了,看样子至少有五年的功夫底子。师傅带着自己云游了几年,五年前回到了闵城,在这里开了医馆。
蟊璋说话的时候,盾嵇脸上一直挂着有些哀伤的神情,蟊璋看不懂。他想,大略是自己的经历触动了将军某些潜藏起来的心绪吧。
蟊璋大着胆子提到过一次盾嵇夫人的事情,那个传说中的绝色美人,姬夫人。只可惜了红颜薄命,许给盾将军时年不久便因病殒命。后来的盾将军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封闭了自己的心,变得阴郁压抑。
您愿意讲讲您的夫人么。蟊璋喝了口酒,有点怯懦的问,嗓子里满是辛辣。
盾嵇表情有些呆滞,缓缓的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蟊璋自知失言。赶紧止住了话头,不再言语。
他何尝不知道,传言只怕是不实罢。
几个月前的那一幕,两个人都没有再提,可他却不可能忘记。
盾嵇前胸那两个奇绝的疤痕,纤细柔软的腰身……
这位名满天下的将军。
分明是个女人啊。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