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诗能令人笑者，必佳
八十八、金凤龄
【原话】金姬小妹凤龄，幼鬻吴门作婢，余为赎归。年十四矣，明眸巧笑，其姊劝留为簉室，凤龄意亦欣然。余自伤年老，不欲为枯杨之稊，因别嫁隋氏，为大妻所虐，雉经而亡。余哭以诗。一时和者甚多。新安巴隽堂中翰云：“粉蛾贴幛尘沾幕，绰约佳人嗟命薄。恼鸦打凤海难填，桃叶离根泪珠落。往事泥中善说诗，吴音娇软含春姿。因情割爱反成悔，缔非其偶尤堪悲。驽材讵足亲仙骨？狮子何曾怜委发？风传柑果味全殊，雨暗合欢花不发。锄兰门内影竛竮，伤哉逝水难归瓶！芳魂仍返仓山早，虚廊簌簌鸣幽筱。”
杨蓉裳亦有《凤龄曲》云：“汝南太史人中杰，文采风流世无敌。羊侃筵前舞袖围，马融帐外金钗列。我是彭宣到后庭，隔帏丝竹许同听。酒酣枨触平生事，向我低徊说凤龄。凤龄本是苏台女，贫向豪家傍门户。牙郎那解惜娉婷，灶妾由来耐辛苦。携出淤泥一瓣莲，青衣乍脱便登仙。漫拈郭璞三升豆，判费初明十万钱。关情三五韶年纪，逋发初齐试罗绮。碧玉娇痴未有夫，桃根宛转长依姊。爱惜盈盈掌上身，恐教辜负永丰春。谁言络秀堪同老？愿把西施别赠人。堂前文宴多宾从，隋郎风貌偏殊众。照影人夸城北徐，嬉春女爱东墙宋。珍偶相看已目成，许将红粉嫁书生。重重锦幔凭私语，叩叩香囊易定情。兰期初七银河度，啼痕满面登车去。从此茫茫万劫尘，回头迷却仙山路。铜街别馆贮娇姿，踪迹难教大妇知。绡帐香浓檀枕暖，一绚丝络几多时。宜城郡主威名重，搜牢惊破巫云梦。浪说王家九锡文，短辕长柄成何用？架上抛残金缕衣，箧中夺去紫鸾篦。粉痕狼籍云鬟卸，扶入车中不敢啼。檀郎隔绝无由见，秋雨秋风闭空院。九转柔肠对暗灯，千行愁泪吟团扇。绝粒非关爱细腰，典衣何计度寒宵？肤凝寒玉心还热，口嚼红霞怨不销。忍苦含辛经半载，九死穷泉更何悔？只是难忘旧主恩，留将一线残魂待。更念同根两地分，兰帏应亦痛离群。一朝恶梦花辞树，百种痴情泥忆云。谁知路比蓬山峻，更无青鸟通芳讯。绣频迎那许还，黄柑遥赠知无分。二句用本事。絮果兰因去住难，弃将弱息自摧残。腰间三尺冰文练，百转千回掩泪看。黄昏人静重门闭，逡巡竟向南枝系。红蜡才灰辗转心，冰蚕永断缠绵意。郁郁埋香土一抔，长干西去板桥头。空林鹃语三生恨，幽圹萤飞独夜愁。浮花浪蕊消弹指，毕竟韶颜为谁死？杀粉亲书堕泪碑，燃脂好续伤心史。只悔当初作鸩媒，生将珠玉委蒿莱。纵教采尽中州铁，铸错无成剧可哀。”
洪稚存嫌蓉裳诗多肉少骨。余曰：“张燕公评许景先丰肌腻理，惜乏风骨；李华文词绵丽，气少雄杰。宋子景亦云：‘恃华者质少，好丽者壮违。’人各有性之所近也。”
蓉裳年十六，即来受业，为余注四六文方半，而出宰甘肃矣。与陈梅岑皆翰林才，而困于风尘俗吏，亦奇！
［译文］我的一个姓金的姬妾有一个小妹叫金凤龄，年幼时被卖给了吴门做丫鬟，我把她赎了回来，已经十四岁了，明眸善睐，笑靥可人，她的姐姐劝我把她留做小妾，金凤龄也欣然同意。但我自感年事已高，不愿像枯老的杨树生出新芽那样再娶少妻，金凤龄于是就嫁给了姓隋的人家，受到隋家正妻的虐待，上吊而亡。我哭泣着写诗悼念。一时间有许多人写诗相和。
新安人巴隽堂中翰在诗中说：“粉蛾趴在围幛上尘土沾满了帷幕，风姿绰约的佳人却可惜命薄。因乌鸦攻击凤凰而恼火却无法把怨海填平，我的眼泪如同桃叶离开根茎一样纷纷滚落。往事永驻心中善于用诗来表达，娇柔的吴音饱含春情丽姿。因为感情而忍心割爱不料反铸成大错。嫁给了不匹配的人才更为悲伤。驽马似的人物怎能亲近你那仙姿风骨？狮子般凶残的人什么时候怜惜过委身于他的人？风儿吹拂，口中吃的柑果已索然无味，雨儿默默地洒落，合欢花再也没有绽开。门内倩影倾斜是你荷锄栽种兰花，倒出的水难以回归瓶中多么令人悲伤！一缕芳魂仍然早早地回到仓山中，空无一人的画廊中只听见幽竹的簌簌声响。”
杨蓉裳也写有《凤龄曲》：“汝南太史是人中的英杰，文采出众才华风流世上无人能比。羊侃的酒宴前舞女们长袖飘飘，马融的军帐外美女们排列成行。我像彭宣一样来到后院，被允许一同隔着帐幔聆听丝竹小曲。酒喝到好处触发了平生的往事，向我低语慢慢地说起了凤龄姑娘。凤龄本是苏台地方的姑娘，因为贫穷而到豪门大户做丫鬟。买卖的中间人哪里知道怜香惜玉，作为奴仆在厨房中历来要忍受辛劳。她是出污泥而不染的一瓣莲花，青色的衣裳刚刚脱去便登天化成了仙子。信手拈来郭璞的三升大豆，断定要初明花费十万贯铜钱。十五岁的锦绣年华正是情窦初开的妙龄，一头美丽的秀发刚刚齐整便要试穿五彩的衣裙。像碧玉姑娘那样娇柔怀疑她还有夫君，似桃根仙子那样长大后依然跟随着她的姐姐。爱惜她那轻盈娇小可以在掌上起舞的身躯，恐怕会辜负了她有如永丰那样的美好的青春。是谁说络秀可以白头偕老，甘愿把这西施般的美人赠给他人。堂前温柔的燕子都听从跟随她，隋姓郎君的才华相貌偏偏又与众不同。面对镜子人们都夸他有城北徐公那样的相貌，追逐青春的女子喜爱住在东边像宋玉一样的美男子。这一对好伴侣一见面就在目光中露出许可之意。于是答应把这位红颜丽人嫁给隋姓书生。重重锦缦中任凭他们低声细语，手儿拉着手儿用香囊最容易定情。初七定为迎娶日银河可渡，她满面泪痕哭泣着登车而去。从此沦入了茫茫尘世中的万劫千难，回头望去迷失了通往仙山的路径。在铜街另置了一座别馆让她容身，她的踪影却不敢让正妻知晓。绫绡锦帐中香气醉人檀木枕更觉温暖，一缕丝络又能绕多长时间。正妻宜城郡主威名远扬，她命人到处搜寻惊破了两人的巫山云雨梦。她胡说皇家有九纸命令，车辕短小而车柄很长怎么能相配使用。衣架上的金楼衣被扔破了，梳妆箱中刻有紫凤的篦子也被夺走了。泪痕把脸上的脂粉冲掉乌发披散，被强扶到小车中还不敢啼哭。从此和郎君隔离起来无法见面，被关闭在一所空空的院落中只有秋风秋雨相伴。空有九转柔肠只能面对昏黄的灯火，洒下千行忧愁的泪水在团扇上写下了伤心的诗句。她拒绝进食并不是因为喜欢细小的腰身，变卖了衣物怎么能度过寒冷的长夜。肤如凝脂似寒玉她的心口还有热度，口嚼红霞但心头的怨恨却难以消除。含辛茹苦地忍耐了半年，已历九死直抵黄泉路又何必后悔。只是难以忘却旧主的恩情，愿将一缕残魂留下相侍。更惦记着一对夫妻两地分离，夫妻被隔离更应令人心痛。花儿从树上飘落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百种痴情只能停留在对浮云的遣忆中。谁知道此去竟比蓬山还要险峻，又没有书信相通讯息。彩车频繁前来迎接哪许你回来探望，遥赠去橙黄的柑橘我知道也不会分到你的手上。（这二句说的确有其事。）离散的结局使美好的结合难以留住，她扔下自己幼小的孩子自杀了。她的腰间围着三尺长绞练似的冰冷冷的彩带，犹豫不决的她多少次含着泪看着它。黄昏时人迹杳无紧闭上重重门户，她徘徊再三还是把红绸挂上了树枝。红蜡刚刚成灰辗转跳动的心就停止了跳动，冰蚕似的绸练永远地勒断了她那缠绵的情怀。郁郁寡欢地用土埋葬了她，就在那长干西面的木板桥头。听着空旷的树林中杜鹃的啼叫引发了三生的愁恨，看到幽静的池塘上飞来飞去的萤火虫我独自在静夜中忧伤。她的生命像浮花浪蕊弹指间消逝，那美丽的容颜究竟为了谁而憔悴死去。倒去脂粉亲自书写让人落泪的碑文，烧掉胭脂以便继续写下这段伤心史。只是悔恨自己当初做了个可恶的媒人，生生地把一块珠玉扔到了蒿叶杂草之中。纵然让我把中州地方的铁全部采尽，难以铸成一个错字着实值得悲哀。”
洪稚存嫌弃杨蓉裳的诗血肉多却缺少骨干。我说：“张燕公评论许景先的诗文细腻丰满，可惜缺乏雄健有力的风骨；李华的诗文华丽而情意绵绵，只是缺少雄健出众的风格。宋子景也说：依仗词藻华丽的诗文往往缺乏质朴的风骨，喜好华美词藻的诗文不一定就气势雄壮。＇人在性情上各有偏好罢了。”
杨蓉裳在十六岁的时候，就跟随我学习，给我注解四六体诗文刚到一半，就到甘肃做官去了。他和陈梅岑都有翰林学士的才华，却困扰于风尘和俗吏之中，也是世上的奇事。
［笔记］袁枚老先生在这里，记录了金凤龄的故事及纪念她的两首诗并作了评论。
金姬小妹凤龄，幼鬻吴门作婢，余为赎归。
年十四矣，明眸巧笑，其姊劝留为簉室，凤龄意亦欣然。
余自伤年老，不欲为枯杨之稊，因别嫁隋氏，为大妻所虐，雉经而亡。余哭以诗。
一时和者甚多。
新安巴隽堂中翰云：“粉蛾贴幛尘沾幕，绰约佳人嗟命薄。恼鸦打凤海难填，桃叶离根泪珠落。往事泥中善说诗，吴音娇软含春姿。因情割爱反成悔，缔非其偶尤堪悲。驽材讵足亲仙骨？狮子何曾怜委发？风传柑果味全殊，雨暗合欢花不发。锄兰门内影竛竮，伤哉逝水难归瓶！芳魂仍返仓山早，虚廊簌簌鸣幽筱。”
杨蓉裳亦有《凤龄曲》云：“汝南太史人中杰，文采风流世无敌。羊侃筵前舞袖围，马融帐外金钗列。我是彭宣到后庭，隔帏丝竹许同听。酒酣枨触平生事，向我低徊说风龄。凤龄本是苏台女，贫向豪家傍门户。牙郎那解惜娉婷，灶妾由来耐辛苦。携出淤泥一瓣莲，青衣乍脱便登仙。漫拈郭璞三升豆，判费初明十万钱。关情三五韶年纪，逋发初齐试罗绮。碧玉娇痴未有夫，桃根宛转长依姊。爱惜盈盈掌上身，恐教辜负永丰春。谁言络秀堪同老？愿把西施别赠人。堂前文宴多宾从，隋郎风貌偏殊众。照影人夸城北徐，嬉春女爱东墙宋。珍偶相看已目成，许将红粉嫁书生。重重锦幔凭私语，叩叩香囊易定情。兰期初七银河度，啼痕满面登车去。从此茫茫万劫尘，回头迷却仙山路。铜街别馆贮娇姿，踪迹难教大妇知。绡帐香浓檀枕暖，一绚丝络几多时。宜城郡主威名重，搜牢惊破巫云梦。浪说王家九锡文，短辕长柄成何用？架上抛残金缕衣，箧中夺去紫鸾篦。粉痕狼籍云鬟卸，扶入车中不敢啼。檀郎隔绝无由见，秋雨秋风闭空院。九转柔肠对暗灯，千行愁泪吟团扇。绝粒非关爱细腰，典衣何计度寒宵？肤凝寒玉心还热，口嚼红霞怨不销。忍苦含辛经半载，九死穷泉更何悔？只是难忘旧主恩，留将一线残魂待。更念同根两地分，兰帏应亦痛离群。一朝恶梦花辞树，百种痴情泥忆云。谁知路比蓬山峻，更无青鸟通芳讯。绣频频迎那许还，黄柑遥赠知无分。（二句用本事。）絮果兰因去住难，弃将弱息自摧残。腰间三尺冰文练，百转千回掩泪看。黄昏人静重门闭，逡巡竟向南枝系。红蜡才灰辗转心，冰蚕永断缠绵意。郁郁埋香土一抔，长干西去板桥头。空林鹃语三生恨，幽圹萤飞独夜愁。浮花浪蕊消弹指，毕竟韶颜为谁死？杀粉亲书堕泪碑，燃脂好续伤心史。只悔当初作鸩媒，生将珠玉委蒿莱。纵教采尽中州铁，铸错无成剧可哀。”
洪稚存嫌蓉裳诗多肉少骨。
余曰：“张燕公评许景先丰肌腻理，惜乏风骨；李华文词绵丽，气少雄杰。宋子景亦云：‘恃华者质少，好丽者壮违。’人各有性之所近也。”
蓉裳年十六，即来受业，为余注四六文方半，而出宰甘肃矣。与陈梅岑皆翰林才，而困于风尘俗吏，亦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