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带着从巴颜喀拉山脉上滴落的寒冬,一路浩浩荡荡冲进了渤海的盛夏,在日日夜夜的奔腾里,用泥土沉淀成了一片小小的三角洲。
就是我的家乡。
土地就是平凡的黄土地,没有黑土地的肥沃,也没有红土地的贫瘠。一年四季分明,冬天不是严寒,夏日不是酷暑。河流缓缓流淌,山川默默耸立。没有什么灾害饥荒,一切温柔又安静地生长。
我见过遍野的棉花,白茫茫一片,盛开得那么芬芳。一朵朵蓬勃在棉荚里,一采手里就有一片云朵。
我的母亲曾经种过很多棉花。分布在远近不同的三块地里。一到夏末,她就开始一年中最忙碌的工作
她曾经一个人摘完了六亩棉花,用一个个大的编织袋装满,一天能装六袋。我就跟着她去棉花地里度日,从还没有棉花树高到能和母亲一起采摘。
很热的时候我就摘一片大大的叶子挡在头上,坐在已经装好的棉花袋子上,软软的,比自己的床还舒服。坐着坐着就慢慢趴下了,一个棉叶的渣渣就正好扎到脸上,一个激灵就睡意全无。黄昏慢慢落下,母亲还没有要回家的意思,空气里已经开始泛着凉意,我就披上母亲给我带的大大的外套,托腮看着夕阳是按哪条轨迹消失。
旁边地里的人都开始回家,摩托车发出很大的声音,所以他们经过我身边问我怎么还不回家的时候我大多只能感到地在嗡嗡震动,还有飞扬的尘土。
我慢慢数着还差几个袋子没满,天就渐渐不明朗了,母亲从远处一点一点采过来,棉树上就只剩下叶子和空空的棉桃荚。很多年后,从棉花地里走过来的母亲依然是我印象里最深刻的形象,那么温柔又坚定,独立而好强。天上的月亮照着她,一身银光。
其实棉花只是我们那里众多农作物之一,也有大片的玉米小麦和高粱地。但是我们家只种棉花。因为父亲在外工作,不能像别人家一样开着拖拉机浇水和收割。我的母亲,在没有机器辅助的日子里,一个人在春天播种,夏天采摘,收获了年复一年的丰收,我的长大,和她坚不可摧的内心。
其实没有多少孩子是像我一样跟着父母去地里的,我的小伙伴们都没有见过田野里七八点的月亮。可是我知道,我必须要去,我必须陪着她。小时候我就明白我要让她知道我在田垄上等她,这样,她即使到了田垄的那头也不会害怕。每当我坐在她身后跟她一起回家的时候,她总会握一下我搂在她腰上的手。那时候她是在说知道我在呢。
很多年过去,父亲回家来,妹妹出生。母亲不再那么辛苦,我们甚至搬到了市区。楼房里的一年四季不再那么清晰,无论哪个季节都是舒适的温度。只有窗外马路边上的一排树从茂盛到枯黄,还提醒着日子是在慢慢过着。
冬天,母亲还是会给我们做棉袄,用家里亲戚送的棉絮。拿出那一团白茫茫的东西的时候,她总会捧在手里闻一闻。
不知道她有没有闻到棉花被太阳晒过之后的芳香,晚风吹过脸颊的清凉,以及那些已经过去很久的夏日。
夏日天长,我在一步一步离开她,她在一眼一眼目送我。我变成采棉花的人,她开始坐在田垄这头。
茫茫夏日,终不可见,然树静风止,恩养长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