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利用调休假回老家待了五天,恰逢立秋,我过的是新历的日子,对这些农历节气知之甚少,并不觉得立秋是件什么大事儿,但村里的人尤其是年长者在互相寒暄之际,便称“今天立秋了呀,要立得起才好,立不起的话庄稼就要遭殃了。”“看样子不像会下雨,玉米、蜂蜜、烤烟都有个好收成。”“早上的云倒是没有泛白,但说不好呀。”我咂摸着他们的对话,抬头望着天上缓慢移动着的白云,思考他们之间对话的逻辑性和科学性。太阳正当空,知了的鸣叫声从屋前的玉米地、屋后的竹林、屋侧的杜仲林传来,在耳畔响成嗡嗡一片,立秋与酷夏的日子似乎并没有区别,天空是一样的湛蓝,后山是一样的翠绿,狗是一样的困乏,人也是一样的气短无力。
我在村里转了一圈回到家,父亲已经煮好了一锅玉米,见我回来,用筷子串好一根递给我,然后串一根递给弟弟,他自己直接拿着就啃,被烫得呲牙咧嘴的。“你再不回来,这玉米就过季了,只能等明年。”“往年十一回来也有吃的。”“那时候的哪有现在的好吃,现在又嫩又甜,白露一过,就开始收水,那时候就是和着白糖煮来也没有现在好吃,现在吃的是它的本味儿。把筷子给我,我再给你串一个。”两根玉米下肚,我连着打了几个饱嗝,无论父亲怎么劝,我也不再吃了,见他气馁,只好哄他“下午饿了接着吃”,父亲听我这么说,便不再坚持。弟弟和两只狗打闹,我坐在李子树下的石板上看书,父亲坐在屋檐下阴凉处的板凳上抽水叶子烟,有一搭没一搭的同我说话。
“你少抽烟,对身体不好。”
“人一辈子就这么个爱好,你还不让抽。对门你三叔抽了一辈子烟,人还不是好好的。”
“今天立秋了嘛。”
“那不是,今年又过去一大半了,一个节气一个节气撵着来,再过两月,地里的玉米和魔芋就能看到收成了。还望今天这个秋立得起,我那七八桶蜂子才取得下来糖。”
“蜜蜂下不下得来糖,和今天的天气有啥关系。”
“你们年轻人这就不懂了吧,立秋这天如果不下雨,那整个秋天都不下雨,玉米在地里自然的成熟风干才不会霉烂,现在也正是玉米花、烟草花、五倍子花和野菊花扬花的时候,一旦下雨,蜜蜂怎么采蜜。大家都盼着今天不要变天呢。”
“往年也有立秋那天下雨的,地里的庄稼还不是收回来了,你前年给我的蜂蜜我都还放在冰箱里面的呢。”
“你净和我抬杠,这些都是我生活几十年总结出来的,不怕你读了几本书,不见得有我懂。蜂蜜给你怎么不吃,吃完了又回来拿新的。”
“我老爸当然什么都懂,所以才问你嘛。”
父亲听我这么说,叼着烟枪极力地压抑着嘴角的幅度,我和他隔得稍远,但也看得真真切切。我合上书,环顾四周,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柔和下来,山是半弧,青瓦泛着白光,下蛋后的母鸡嘎嘎叫个不停,村子里的狗吠声此起彼伏。山里有画,画里有歌。我多年不曾和父亲这样心平气和地相处过,小时候也曾骑上他肩头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在他怀里滚着撒娇,可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们在对方眼里都变得甚是不可理喻,以至于见面就红眼,不把对方摔倒在地上不停手。我们之间的斗争是杀敌八百自损八百,到后来他见了我就指责,而为了反抗我不再愿意回家。
工作之后,我保持每年回来两次的频率,但每次都是匆匆忙忙,从没留心观察过这个村庄的变化;而另一方面,我一心想往外面跑,只觉得大山遮蔽了我的目光,阻碍了我的出路,哪里还愿意回头看。只是在电话里面听父亲说谁家又农转非了,但我们没钱去居民点买一套,只好窝在这里不动;村里的公路已经硬化到家门口了,过年回来不怕下雨路不好走;我小时候去捡核桃的那一批核桃树都已经空心干死,马家坡那一片新种的核桃树已经开始结核桃,过年回来吃。这次回来时间充沛,内心也不再似之前急躁,我绕着小时候放牛的那些山坡走了一圈,十年的时间,很多小路都已经被林木覆盖,领着我放牛的那一批老人已不见踪影,新楼耸立,小孩一茬一茬长大,很多都叫不出名字,只有田地里的玉米和烟草如旧。
“过了年,我不准备种庄稼,就守着我的这几桶蜂子。人呐,还是得服老。”
“成,我每个月再给你点生活费。再说你可不老。”
“哪要你的钱,你一个人在外不容易,顾好自己,我在家有得吃有得穿就行啦。”
“小时候你顾着我,现在轮到我顾着你啦。”
我看着父亲沟壑纵横的脸,他背靠着木屋黑乎乎的墙壁,眼睛盯着对面的山头,不时吸一口烟。墙壁是杉木做成的,但已经腐朽不堪,堂姐说,这还是我祖父在的时候的房产,已经有100多年了,看样子还能再撑几个年头,我和弟弟固然不会在这儿生根,但父亲无论如何离不了这座老屋。小时候觉得这屋子宽敞明亮,在里面度过了一段逍遥日子,但后来家中变故频发,这座房子愈发黯淡压抑让我不愿意多待,成年之后对生活有了更多的控制,这座老屋才又恢复它原本的样子。我望向父亲,父亲望向云,恍惚间我似乎感受到了秋的飒爽和悲意。
“你再去吃一根玉米。”
“嗯。”
日头渐浅白,一日短似一日,蝉鸣蛙叫渐消,从今日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