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的时候数学很差，底子薄，全班倒数。有一次数学考试考了44分，毫无疑问是全班最低分，放了学去办公室找老师问问题，发现已经有很多同学在等老师了。我怕别人看到我卷子上的分数，跟他们说：“你们先问吧，我不着急”，让所有同学都排在我前面。

终于轮到我了，我是最后一个，所有同学都走光了。老师还没吃饭，答疑的也很累了，疲惫的靠在椅子上给我讲题。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个之前问过的同学折返回来接着找老师问题，我心里很害怕，我在想，他要看到我的分数了，他会不会诧异我为什么考这么差？明天会不会班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的担忧和绝望有没有流露出来，但是我的老师，我疲惫的瘫坐在办公椅上的数学老师，看到迎面走过来问题的同学，突然一下子直起身，用手挡住了试卷上的让我难堪的44分，然后很平静的给那个同学讲题。

在那样窘迫的时候，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维护我可怜而又可悲的自尊心，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

高三，奋笔疾书，夜以继日地学习。

我始终记得高三那个下午，语文老师穿着她经常穿的深蓝色长裙，从教室后门走进来，走到空调角落的我旁边，扭头看了看周围没有什么同学注意到她，她伸出手，偷偷塞给我一块德芙，我记得是一块丝滑牛奶味的，拍了拍我的肩，小声跟我说：

“你要加油，不要在意无关紧要的人，你很有潜力的。”她走了之后我差点没忍住哭出来。

我觉得我不能辜负她。我知道她的大学是湖南师范大学，我把这所大学的名字写在我的课桌上，每次坚持不下去了就看一看。

所以当我拿到师大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真的一下子就哭出来了。

大学的我依然胆小害怕，不自信。

而普通话不好，一直是我的痛点，有时我总要把一句话重复两三遍。别人才能明白我说什么。课堂上我也不敢发言。因为同学们会嘲笑我的口音，老师也要走下讲台日让我重复一遍我所说的话才能明白我的意思。

我准备了将近一个月，去学校参加师范生技能大赛。一路艰辛，过了初赛，却在复赛时被评委老师一票否决。评委老师说：不可否认，你的知识储备很丰富。也很有思想。可是作为一名老师，你光有这些是远远不够的。首先就是你的普通话，口音很浓厚。其次你在台上的表现太紧张了，不够自信和大胆。这样怎么面对学生，给他们上课呢？

我若有所思，虽然很难过。但是我没有放弃。

在努力学习之余，我常常会在周六的清晨，一个人跑到桃子湖边，与湖、山、鸟、树对话 ，或是念绕口令，或是朗读诗句。虽然一字一句读的很慢。平翘舌不分，常常练习练到喉咙发痒、口干舌燥。但我还是咬牙坚持过来了。

后来我成功地考上了普通话证书。我拿着那个小小的本子，激动地边跑边喊：耶，我终于成功了!我不再是那个被人嘲笑的，口音重的农村少年了!

毕业后，我去一所中学当了高中老师。

我上课时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因为我真的很享受这个过程。看到我学生们一张张求知若渴的脸，我的心里总是充满欣慰。

学生们也很听话。但是也并非什么都是一帆风顺的。

班上有个小男生，有一点点像当年的我。他封闭、紧张、抵抗。要么沉默不言，要么念念有词却全是脏话。

班上的同学都不太搭理他。我曾经在课堂上不点名地批评过他。

他会因为练习册做得不好被点名而在下面骂我半节课。

后来，在一次读课文的途中，他忽然用手指着我，脸上一副“信不信我马上收拾你”的表情。

他是在我目光转向其他地方的时候这样做的，结果却被我看见了。赶紧收回手势已经来不及。

其实我知道他对我没有意见，他只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安全感和敌意。他需要通过咒骂和做出种种姿态来缓解内心的紧张。

但那一刻我还是有点难过，因为我在他身上已经花费了很多精力，却没见到一点点好转。

我最后一次跟他说：“我从上个学期一直关注你到现在，也许你自己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因为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讨你喜欢。但是我此刻无比希望你能感受到我的善意。也许是初中，也许是小学，你可能受过某种伤害，但是如果一直抱着这阴影走下去，你不会开心的。一个人在过去的生活中经历了多大的阴影，都不能成为他毁掉自己未来的理由。”

我还说了很多很多，可是我心里觉得，他大概是不会好了。

结果，说了那番话之后，他居然慢慢地变了。

有一天早读，他忽然主动问我要月考试卷的分析。这是我印象中他第一次主动跟老师交流。

后来，我又看见他偶尔跟同桌和前后桌笑着聊天。

再后来，我看见他在办公室里和理科老师讨论习题。

直到前天，我问了一个问题，班上有一个男生大声地回答了。我回过头来，发现居然是他。

也许只有同为老师的人才能体会我那一刻的心情。

我努力地管他，只是希望有一颗温柔的种子可以在他心里种下来，慢慢地萌芽，也许在大学，也许在进入社会以后，给他一点生活的希望和勇气。

把目标定得如此遥远如此卑微，也许是因为，我的内心也并不真的认为我可以改变他吧。

我从来没想过，我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看到成效。

最让我感动的，不是学生为我做了什么。而是学生在我的影响之下，开始学着为他们自己做些什么，让他们拥有一个更为美好的将来。

我在给学生们讲『孔雀东南飞』的时候，说到刘兰芝被焦仲卿的妈妈赶出家门，以后可能会被整个社会耻笑。临行之际：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之后「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

我问同学们，为什么阿母要「怒不止」。

因为，我以为刘兰芝受到这样的重创，也许会失魂落魄，也许会灰头土脸，也许会痛哭流涕，也许会婢膝求饶。可是我唯独没有想到，刘兰芝「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说到这里，我停了一下，说：

你们要记得，在你这一生当中，可能有无数次机会登台、亮相、演出、谢幕。当你登台的时候，你可能紧张、可能出错、可能仓促、可能不完美，但是当你下台的时候，不论最后的结果如何，一定要完美谢幕。

毕业那天我在讲台上说“谢谢你们，因为看到你们，我就像看到当初的自己，想起我少年时代为了梦想拼搏的场景，想起多年来对于教育事业的热爱，我从来都不会后悔。因为我即便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