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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宝妹是我很好的朋友。她和我从未见过面。
我说的“从未见过面”指的是,她,和我,从未作为活人在某个场合同时出现过。我是在相片和别人的口口相传中,认识她的。
虽未见过面,却并不影响我们之间产生友谊。
有时候,感情是一件挺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说,两个人素昧平生,只因患同种病、同处某种境地,身边人有意或无意的提及和比较,会让他们之间慢慢建立起特殊的联系。
小朋友玩玩具,一套八成新的大富翁,他妈妈说:“这是宝妹留下的。”
医院搞活动,道具里有把宝剑和斗篷特合我心意,护士姐姐说:“这是宝妹留下的。”
病友做手术前哭闹,医生说:“宝妹当时比你这还疼,他都勇敢地扛过去了。”
就连我睡的这张床,他们也说:“这是宝妹的床。”
妈妈本不想我住这张床,这里正对着门,人进人出,透风,又吵,可是床位这么紧张,生病的人那么多,排了很久的队才得到的机会,怎么可能因为床的位置就轻易放过。
我倒满喜欢这个位置。床的一侧就是窗户,晴天时,这里是阳光第一个光顾的地方,运气好的时候,还会看到白云从天空飘过,懒洋洋的,像极这病房里的人。
铁打的病房流水的人。如果某天,你看到某张床拉上帘子,帘子下的脚不止两三双,人影晃动,有人哭泣,你就知道,又有人要离开了。
这里是离生最近的地方,亦靠近天堂,死神在某个角落觊觎,随时准备伸出手,拉走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倒霉蛋。
2
自住进这里,我不再向妈妈喊疼。躺在这间房里每张床上的人,每一个,不是腿疼就是胳膊疼。
医生说,疼是因为我们的骨头上长了一种怪物,它侵占了骨头和肌肉的地盘,还在不断扩大势力范围。
如果不把这个怪物消灭掉,我们就永远不能好好走路,不能像以前一样上学、过正常人的生活;不把它消灭掉,爸爸妈妈要一直请假一直上不了班,家里的钱会越来越少,亲人们的眼泪流不完。
没人不恨这个怪物。宝妹尤甚。
她是八岁以下的孩子们中,最早一个住进这间病房的。也是医生们口中最勇敢、最懂事、最让人心疼的孩子。
做完手术第三天,从麻药中醒来不久,宝妹就让妈妈帮她打开游戏。艰难地指挥妈妈操作,说,上一场仗(手术)她没输,这一场她也当然会赢。
她说游戏比生活有趣多了,游戏里的人死后歇歇就会满血复活,她要把生活里受的罪和折磨,全部在游戏里进行反攻,她要不停战斗,直到消灭全部敌人。
邻床的小豆子还不到五岁,拉着爸爸的手不让他回去上班,爸爸妈妈劝着劝着就流下泪来。他们都是乡下出来打工的,小豆子生病后,妈妈为照顾他辞了职,爸爸为支付昂贵的医药费,还在勉力支撑。
小豆子心里害怕,缠着爸爸不让走,眼看男人就要错过最后一班车。
宝妹一直在旁边静静看着。
小豆子爸爸的手机第三次响起闹铃时,宝妹下床,一拐一拐地走到小豆子床边,放下手里的大富翁游戏,说:“爸爸们要去赚钱,不赚钱我们就不能住在这里,医生叔叔不给我们做手术,护士姐姐也不给我们打针,我们的疼就白受了。快让爸爸回去吧,姐姐陪你玩大富翁,让你两步。”
3
极少人知道,宝妹的爸爸,从来没到医院看过她。
宝妹的病确诊后第二个月,她爸留下一封信,突然消失了。
信里说自己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压力,这是个黑洞,会把自己也一起吞没掉。房子和存款留给宝妹看病,其他的,请宝妹原谅。
自始至终,男人没有提从宝妹生病第一天起同样承受巨大压力的妻子。宝妹妈只在丈夫消失的当天没忍住,在孩子面前哭出声,第二天,她擦干眼泪,倔强地抿着嘴唇,陪宝妹从一家医院奔波到另一家。
亲友们出于同情给予帮助,但也只是杯水车薪,为到这家大医院给宝妹做手术,妈妈最终决定卖掉房子。
小小的宝妹,在爸爸突然不再出现和妈妈的眼泪,以及亲友们的骂声中,模模糊糊明白一点真相。
开始时,她偶尔还问妈妈:“爸爸为什么要离开我们?”
问一次,妈妈眼圈肿一次。慢慢地,她就不问了。
宝妹后来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治好病出院,好好学习,快快长大,挣钱孝顺妈妈,让妈妈高兴。
但是,每次看到同病房的小朋友有父母陪在身边,小朋友向父母撒娇、发脾气,她还是忍不住羡慕。
被病痛和现实折磨的宝妹,在七岁这一年过早地成长了。她开始懂得,世间的一切都是有限的,到一定时间,它们会像妈妈包里的钱、自己身体里的健康、和爸爸心里的爱一样,会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悄悄消失。
4
住进这个病房的人,进来的多,能好好出去的少。
三床的阿瑶,多漂亮的女孩啊。刚进病房时,会笑、会唱,会向大家讲述上次舞蹈比赛获奖的情景,宝妹亲眼看着她吃药、打针、治疗、消瘦、萎靡。
听说阿瑶家里特别有钱,她爸爸哭着给医生下跪:“只要能保住她的腿,多少钱都行!”
最后还是不行。第一次手术结束,病情稳定出院不久的阿瑶又二次入院。肿瘤从她的腿上转移到肺部,向全身扩散,没多久,就走了。
宝妹经常听见家长们在走廊里说话,他们互相安慰,互相打气,互相忏悔,说:“早知道这样,我还要求他什么呀!我宁愿他不上补习班,不学画画舞蹈,只要他像正常孩子一样好好的!”
可是,人心都是贪婪的,永远不知道满足。孩子出生前,家长们说只求他健健康康,不要多也不要少什么就好,一旦知道他健健康康,又开始滋生其他的贪念。
与大多数病友相比,宝妹的情况相对比较稳定,偶尔会有波动,都能控制。妈妈怕一旦出院,万一有突发情况耽误病情,一直央求医生别让他出院。
为配合医院的医保政策,她们办过三次出院手续(办一次就要多付一次起付线),但实际上,宝妹从来没离开过这间病房。
作为病房里“资历”最老的人,她觉得自己知道很多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病房里的家具会说话。有人身体快不行时,他的床就会发出一种声音,好像在说“他不行了啊!”,宝妹吓得蒙住头,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她问妈妈听见过没有,妈妈仿佛受到巨大惊吓,摸着她的头连声叫医生。同样的情形出现过两三次后,宝妹不再问了,她会用特别不像个孩子的、悲悯的眼神,默默地看着那个即将离开的人,自己也变得日益沉默。
5
医生陈伯伯最近心情很不好。以前查房时,问完病情,陈伯伯会和每个小朋友多说笑几句,偶尔还会从口袋里变魔术似的拿出几根棒棒糖分给大家。现在不了,他总是一脸严肃,问完病情急匆匆就走。
护士姐姐说,陈伯伯的小外孙女不小心被开水烫伤,一只眼睛看不见了,他急着给孩子找眼角膜。
从此,宝妹晚上多了一件事做。每天睡前她会在心里祷告三遍:祝自己和小朋友们早日出院,现在,又加了一句:祝陈伯伯的小外孙女早日找到眼角膜,重见光明。
“重见光明”这个词,是上次妈妈推他看热闹时和别人学的。
那是一个老奶奶,家在很远很远的农村,家里很穷,老奶奶不知得了什么病,耽误得两只眼睛都看不见了,幸亏有一家好心的公司愿意出资捐助她做手术。
公司要求举办一个仪式。仪式当天,宝妹看见之前还很寒酸的老奶奶被人打扮一新,用一辆锃亮的轮椅推着,颤巍巍坐在一群衣着光鲜的人群中。
话筒递到老奶奶嘴边,她局促地往后躲,又被人推着向前,她的脸上勉强挤出个笑容,用一口蹩脚的,明显经过练习的乡音说:“谢谢****公司,谢谢**领导。”
一张嘴,脱落了大部分牙齿的嘴巴暴露人前,底下有人哄笑。宝妹替老奶奶感到难受。
越在医院住得久宝妹就越害怕,越害怕她就越觉着自己可能出不去了。
像上次的美美一样,前一晚还好好的,半夜突然病情发作,抢救了半宿,还是在凌晨时走了。
宝妹怕自己也一样,某个突如其来的时刻,坏细胞突然集体作乱,把她弄得奄奄一息,监测器里跳动的点横成一条直线,她,就彻底完了。
她想出院。想逃得离这里远远的,永远都不回来。
宝妹用尽各种办法,向妈妈和医生护士们哀求,一次次被拒绝后,她的身体也像信心一样,迅速坍塌。
最后一次,是大年三十前,实在不忍心让女儿失望,经医生特许,妈妈提前一天向医院办了请假手续,把宝妹带了回家。房子已经挂在中介,屋里的东西比较零乱,但毕竟是自己的家,宝妹特别兴奋。
第二天傍晚,离过年只有不到十小时,救护车呼啸着,又把她带回医院。
病情变化得那么突然,所有的药物和治疗措施已经毫无意义,医生双手扶着床栏,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
弥留之际,宝妹对人们说:“我、坚持得——太久了——实在——受——不了——了——这——是我——的——极限——了——妈——妈——你——要——好好——”
最后的话消失在他唇间,随着字音的消失,宝妹头一歪,倒在妈妈怀里。
有人说,人一生中要经历的幸福和痛苦在数量上几乎是相等的。前面享的福多,后面就多受些苦。
第一次听大人说这句话时,宝妹用她头脑里全部的智慧把这句话反过来翻译:“前面受的苦多了,后面就能多享些福”。
她觉得,自己到现在,实在吃了太多太多的苦,按这个道理推断,经过这一次,后面应该都是福。
可是,福在哪儿啊?
6
小朋友们闹得很凶的时候,医生和护士们常给他们讲一个例子。
就在这间病房,宝妹的这张床上,几年前,有个女孩,和他们得了同样的病。
女孩很坚强,每次疼得受不了时就唱歌,咬着牙大声唱歌,大家听不清歌词是什么,她还是唱。只要醒着,女孩就看书,因为她坚信自己的病一定会好,会重新回到学校。
“我不能掉队!”她说。
女孩先后做了两次大手术,锯掉了左小腿,但她从来没想过放弃,最后,竟然真的成功了。
她是这个病房真正意义上第一个康复出院的病人——其他的病人,出院后的存活率从没超过两年,几乎都是癌细胞转移。
女孩装着义肢重返校园,考大学,听她去年回来看望自己的主治医生时说,男朋友对她很好,可能毕业后会很快结婚。
每一个备受病痛折磨的人,都用这个故事鼓励自己,他们多么希望自己能像女孩一样幸运,成为第二个、第三个真正康复出院的人。
宝妹之所以比一般孩子坚强、乐观,因为在她心里,觉得自己既然有缘睡在女孩睡过的床上,想必运气也比别人多一些。她咬牙鼓励自己,就是想借这份好运,加上自己的努力,成为又一个成功的案例,某一天被别人说出来激励其他人。
只是冥冥中一切早有定数,幸运的人总是少数。有时候,与努力无关,与个人条件无关,与付出多少无关。
宝妹离开后,病友们中间开始流传一个视频。视频拍摄的时间是元旦后,新年前,内容是:从医生到护士,从病人到家属,每个人说一个自己最最想实现的新年愿望。
视频就发在病友群里,经常有人点开播放,笑声和祝福声从手机里传出来,让人想到拍摄这个视频的那个胖胖的、可爱的孩子。
视频中,每个人都灿烂地笑着,祝自己、祝亲人、祝病人,早日康复,永远幸福!
这是宝妹留给这个世界的第一件礼物。
她给这个世界留下的第二件礼物,也是最后一件礼物,是她的一只眼角膜。宝妹求妈妈一定要把这只眼角膜送给陈伯伯的小外孙女,一定要让她“重见光明”!
她说自己留一只,看那边的世界;这里留一只,看这边的世界。如果有一天,两只眼睛重逢了,可以相互给对方讲彼此世界的故事,多么有趣!
7
或许运气也有数量因素,当数量累积到一定程度,量变就产生质变。
这张病床上,哦不、这间病房里所有曾经病人的运气这一次恐怕全部累加到了我身上。在宝妹的这张病床上躺了半年多,历经两次出院、住院,医生宣布,我“基本”康复。
以一条腿为代价,我获得新生。
临走前,我央求爸爸把一个最新款的大富翁游戏和宝妹的那个一起,放进衣帽柜的最里面。然后告诉医生伯伯,如果有新的小朋友睡到那张床上,这是送他们的礼物,上面有宝妹和我对他们的深深祝福。
走出医院大楼,我停步回望,我看见病房的窗台上挤着几个圆圆的脑袋,那是我曾经的“战友”们,小豆子、阿瑶、美美,他们都挤在窗边,边挥手边对着我笑。中间有个脑袋最大、嘴咧得最开的,就是宝妹。
他们每个人,都和我在相片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可爱极了。
我很好的朋友,宝妹,我们从未见过面。
她在自己八岁生日的前三天去世。
她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两件礼物:一个视频和一个眼角膜。
她走了。但在我的故事里,她将永远活着。
“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
哦!宝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