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意识一直喜欢读年长者的书,以为那是经过时间沉淀下的,经过前人挑选的,而不必大费周折地考虑一本书值得读还是不值得读。这样的潜意识偏见一直跟随了许多年,案头书很少有时下流行的作者的书。
然而蒋方舟的这本书颠覆了我之前的判断,用作者的年龄评判一本书的好与坏显然太过主观与粗糙。
我事先是知道蒋方舟年龄的,不到三十岁。对于作家来说,这是一个实在太年轻的年纪,未经事世,没有更深的阅历与经历。但蒋的文字又让人时时刻刻忘记她的年龄,不敢轻视年轻而写下的每一个字。
这是一本类似日记体的文集,记录了她旅日一年的所见、所思。在这一年里,她见许多人,看过许多展览,她也发过许多的感慨。她像是一个旁观者,“观察”自己的行踪,捕捉细节,诚实地让自己与他人袒露在她的文字下。她没有记录细碎的旅日生活,也没有写只身一人把自己抛在异国遇到的困难与困惑,她掠过了这些琐碎,或者说,她不甘于这些日常的细碎。
在日一年,她看了许多展览,参观了一些展馆,也会见了一些朋友。她看过的那些展览,都用文字记录下来。又不仅仅局限于展览本身,她会适时的介绍一些背景资料,让读者尤其是不了解展览的人,多多少少会增加一些背景知识。介绍画展其实需要一些功力的,首先要写得有趣,因为艺术的世界,痴迷其中的人觉得乐趣无穷,但一个徘徊在外的人,多多少少会觉得枯燥。当要通过文字来感知艺术,犹如穿过两道铜墙铁壁,才能与艺术握手,这更是难上加难。写作者也要有功力,这个功力不仅仅是文字的表现力,还要有艺术鉴赏力,后者需要水到渠成的培养。我原来对看画展毫无感觉,几乎是走马观花,画是画,我是我,从没有发生过通体共鸣。但有一次,似乎是突然开了窍。那是一个微有名气的画家国画作品展,看展的人不多,可以细细地看每一幅画。看到某一幅画,突发奇想,画画其实与写作近似,画面上布置哪些人物,设立哪些陈设,怎样布置画面,都需要从无到有,然后再落实到纸上。有了这个感悟,再去看画,那些画就变得生动起来,对画家的用意与用心也有所体会。蒋方舟去了安井忠雄的展览馆,我看过安井忠雄设计的住吉长屋的资料,那是一个令人过目难忘的建筑,建筑通体都由混凝土制成,生活在里面的人,努力地与建筑融为一体,被建筑改造也顺带改造了建筑。安井忠雄的展览馆,如同他设计的长屋一样,仍是执拗地把混凝土运用到极致,仍以那个放大了的“自我”为中心,让参观者透过没有任何表情的混凝土感受到建筑者的那颗包裹了的驿动的心。
看这本书,总会冒出这样一个疑问,作者真的只有不到三十岁吗?文字可能会暴露一个人的年龄,但有时也会把年龄很好的隐藏起来。有次看张晓风的一个作品集,写这些文字时,作者应有六十岁以上的“高龄”,文字的干净清爽倒像一位少女写出的,对周边生活的热情仿佛她正在年少;而蒋方舟则以她这个年龄少有的冷峻,一度迷惑了读者的双眼,书写的人隐藏了年轻的轻率,呈现了是思想的积累,思想的厚重压过了年龄的轻薄。她似乎也在刻意地回避因为年少而带来的不可避免地冲动与热烈。
她写人、写事,写得极为克制,不大肆渲染,也不夸张重墨,像一幅幅白描,只是几笔,就让人与事的特性跃然纸上。这样的功底像是一位功力深厚的导演挑选演员,一眼就能看出适不适合角色,让人无处可逃。
Y先生带她到最近的地方看富士山,富士山的背部没有这么多雪,一改在明信片看到的形象,“露出冷硬的本来面目”,她说,“我有些无措,像是去热情的人家做客,宾客尽欢,而我不小心看到了主人在客人走后厌恶和冷漠的脸”。与想象之外的富士山不期而遇,这样细微的感受很难用文字捕捉下来,如果再让读者感同身受,就更要下一番功夫,就像拿着放大镜查看每一丝感受,生怕露掉一个细节,但这样的主动相遇常常不欢而散,当试图拿起放大镜时,那些感受早就稍纵即逝地跑掉了。
书中这样的文字很多,她总能把握到最精确的感受,还能为这些感受附一个精确的类比,更加强化。这样的本领不知道是因为写得久而练就的,还是与生俱来的才气,如果是后者,只能望笔兴叹,无可奈何了。
书中还附了一个小册子,是蒋方舟写的一个短篇小说。看了开头部分,没有再看下去的愿望。直观的感受是小说没有书的正文写得好,小说像是出自一位成熟写作者的文字,用笔纯熟,没有一丝漏洞,恰到好处的描绘,恰到好处的叙述,但一切似乎都太完美了,完美得有点不那么真实。就像参观一栋无懈可击的建筑,总是无法让人产生住进去的愿望。
看完蒋方舟的这本书,不禁有些泄气,看来出名要趁早果真是这样的,在这样好的年龄能写出这样好的文字,除了上帝的偏爱,也有自身的努力吧。作为比她年长许多的人,只有不停地写、不停地写,或许有一天能在写的路上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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