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束

玫瑰花束


“听说了吗?葛家小女儿要嫁给将军做夫人了!”

“葛家小女儿?是不是那个母亲是四姨太丫鬟,给葛爷子看中了,娶了做五姨太的?”

“可不是嘛!葛爷子年岁大了,管不得家,这五姨太又被其他四房看不上,尽受欺负,葛老夫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想着这五姨太生的唯一这个女儿,以后不定嫁给哪家老爷做个姨太走上她母亲的道路,没想到啊,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真的假的?”

“这还能有假?不信回家把晨报拿起来看看,订婚的消息可都在报纸上登着呢,用了整整一个版面,可不威风!”

“这样说来,葛五姨太以后岂不是地位节节攀升……”

“可不是,当初我也瞧不上,这会我可也攀不起喽!”

“啧啧,将军年少有为竟娶了她来当夫人,这也得是老将军走了,没人管得紧他!”

“嘘!净胡说!葛家那个小女儿咱们背后嚼嚼舌根也就罢了,将军你也敢数落?林夫人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哎呀呀不敢不敢,庄夫人莫气,蒋夫人帮我给庄夫人顺顺气儿!”

葛常茵坐在闺房的窗前,窗户开了一半,清风夹着雨后新鲜的落叶、花草和泥土的气息散进屋里头。窗外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郁郁葱葱,些许枝条攀爬着往窗内伸去。

葛常茵手里握着报纸,整整一版面尽是将军和她订婚的消息,她把“订婚人:傅佩戎、葛常茵”几个字,看了一遍又一遍,读了一遍又一遍,从清晨雾浓雨落到巳时雾散雨停。

寻了个身体不适的借口,辰时的请安给免了去,以前葛常茵是万万不敢这样的,十六年如一日给葛老夫人、葛爷子和葛夫人请安,这是葛家传下来的规矩,一日不请便生怕给葛夫人抓着自己母亲的把柄,害得母亲受更大的委屈。现在可不同往日,葛常茵背靠将军这座大山,别说是葛夫人,葛老夫人都要对她和颜悦色,她母亲在葛家这大院里头,已然没什么可畏惧了。

说起葛常茵与将军傅佩戎的相识,那可当真称得上罗曼蒂克。

夏日天气多变,上午可能还烈日高照,下午指不定就电闪雷鸣,狂风四起,瓢泼大雨便突如其来。这天正午,葛常茵照着往日的习惯,每月月圆之夜前天下午,要买上一束花,带回家置于屋里一个自己雕刻的木制墓碑前——那是曾经她养过的一只小兔子的墓。葛常茵向来重情义,那只兔子养了有大半月的光景,突然一命呜呼,葛常茵当时痛哭不止,非要她母亲给她寻得一块木头,自己刻上了兔子的小名,往房间角落里的桌上一摆,竟也摆了有一年的时间,这一年来,每月十四日鲜花不断,说是纪念亡兔。这之后,葛常茵是没再养过什么动物了,至多对着窗外生长了许多许多年的大榕树发发呆,因为这棵大榕树似乎永远也屹立不倒。

花店店长与葛常茵早熟识,这会店长有点事,让葛常茵帮着看店。葛常茵正在摆弄花束,有个打扮得很是绅士,长相端正,气质霸道的男人走进了花店,让葛常茵给选束花,送给一个爱花的女孩子。葛常茵便认真给对方推荐起花来:“茉莉花,洁白干净香味浓;百合花,颜色丰富,扎成一团甚是好看,散发淡淡的清香;兰花,清幽美丽;紫薇花,花色艳丽,花团锦簇……就看您要送的那个女孩子,喜欢什么样类型或者什么颜色的花了,如果是您要追求她,那我推荐您送给她玫瑰,店内玫瑰花颜色不少,形状也优美,也有店长手工制作的假花……”那个男人的目光并不在花上,似乎时时定在她身上:“您不是店长吗?”葛常茵笑了笑:“店长有事,让我帮着看会店,”又怕自己没这经验,推荐的说辞让人失了购花的兴趣,忙道,“我不是很熟练,如果您觉得我推荐的不好的话,请您稍等,店长该快回了。”许是感受到了葛常茵的窘迫,男人露出温意的笑:“你推荐的很好,就给我茉莉吧,她可喜欢香味浓的花了……再给我拿束玫瑰。”葛常茵连连应好,这会店长也回了,把两捧花束装好了递给那个男人。

男人把那束玫瑰又递给葛常茵。葛常茵当下和店长都懵了,葛常茵不解地问:“先生,请问是要退了这束玫瑰吗?”不是刚刚才拿到手的吗?

男人轻轻摇了摇头,说:“送给你的,你刚刚说,若是我要追求那个女孩子,我就给她送捧玫瑰,茉莉送给我姐,玫瑰送给你,你愿不愿意收下?”

葛常茵哪里碰到过这种场面,脸皮子又薄,一下子两朵红晕飘上脸颊,耳尖也漫上了红,双手伸着,这花束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外头此时已经下起了雨,伴着紧密的雨声,店长打趣道:“快收着罢,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哭得更大声了。”葛常茵别扭地瞧了一眼店长,再瞧了一眼男人,男人笑着把玫瑰花束塞进葛常茵伸出的手里。葛常茵见过的男孩子不少,家里头家外头学校里,多了去了,但她都觉得他们幼稚,也没一个长得给她瞧得上,要不说葛爷子如何能看上她母亲,还不是她母亲容貌迤逦,而她不说十分也有九分像母亲,天生丽质,追求她的男孩子是不少。眼前这个男人让她第一次有心动的感觉,对方的一颦一笑,轻易拨动她的心弦。

外头雨势凶猛,男人便不急着走,在店里坐了一会,店长的事儿还没忙完,又回了楼上,就剩男人和葛常茵面对面坐着,一个拿着束茉莉,一个抱着束玫瑰。既然坐着,便不能不说话,聊着聊着,葛常茵于是知晓对方的名字和年龄——傅佩戎,二十四岁。葛常茵年方十六,对于二十四这个数字似乎还遥遥无期,可是她被傅佩戎深深吸引住了,他礼貌绅士、他仪表堂堂、他气宇轩昂、他成熟稳重……无论哪点都让葛常茵迷恋。葛常茵虽是家中地位最低的姨太所生,她的傲气却不少,许是也见多了家中的暗潮涌动和旁人对母亲的不待见、颐指气使,葛常茵暗暗下决心一定不能走母亲的老路,给人家当姨太太去。葛常茵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人如此美好,竟未曾娶亲,且说若葛常茵愿意,他愿聘她为夫人。这话不能不叫葛常茵心头颤动,但葛常茵不知一见钟情能持续多久,也是不敢轻易答应,只当对方开个玩笑。

没想到,傅佩戎当真有求娶她为自己夫人的意思,这天之后,葛常茵便时不时能遇上傅佩戎,仿佛对方全天候光围着自己转了,碰上一些难题,傅佩戎也是义不容辞帮她全部解决,且因着某天葛爷子请傅佩戎上门,而傅佩戎明显表现出对葛常茵有意,家中葛夫人和其他三房姨太太对葛五姨太和葛常茵的态度转变巨大,不知背后如何,至少表面上隐隐多了丝恭敬。

葛常茵很享受这种受人恭敬的感觉,葛五姨太多年瘦削苍白的脸庞这会也能现出红光,浮了层肉。

渐渐地,葛常茵倒是觉着自己离不开傅佩戎,戒备也消退了,盾牌一去,爱意便不受阻挡地一涌而出,于是没过多久,他们就订了婚,从初次见面到订婚,整一个炙热的夏季还未过去。

窗前,葛常茵又把报纸上的文字“订婚者:傅佩戎、葛常茵”看了一遍又一遍,读了一遍又一遍……



一遍又一遍地念着。

梧桐叶上有水珠滑落,掉进潮湿的泥土里,搅混在一起,不知哪滴才是刚落下的。

快到正午时分,太阳愈升愈高,浓烈的光芒四处挥洒,穿过密密的梧桐叶,抚着粗细有致的枝干,飘向窗户深棕色的木制边框,倒在葛常茵捏着的报纸上。

葛常茵想起再次遇见傅佩戎时的场景。

二十四岁,虽称不上少年郎,可兴许是傅佩戎长得过于年轻,葛常茵时时忘了他的实际年纪,总以为至多大自己二三岁,甚至于在她眼里,傅佩戎很有少年郎的滋味。

再次见到傅佩戎,他骑在马上,脚踩着马镫,戴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黄金链条弯曲迂回,气质卓然,鲜衣怒马。

傅佩戎的目光落在葛常茵身上,其他人的目光也跟着落在葛常茵身上,喧闹的街边霎时如同百乐门的舞台,葛常茵是站在舞台中央的被聚光灯笼罩的主角,傅佩戎是坐在舞台底下怡然自得的看客。

葛常茵以为,傅佩戎当时会邀请她上马,她还在思考,是要摇头还是应邀。而傅佩戎只是在马上,深深看了她几眼,便骑着马悠然离开。葛常茵双手抱着书,一时有些疑惑,身边的朋友忙不迭询问她与马上的男子是否认识、是否熟识,葛常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回忆到这里,葛常茵从中抽离了一小会,捏着报纸的手终于松开了,改撑着自己的下巴,又陷了进去。

告别朋友后,葛常茵抱着书,走在回家的路上,从学堂到家里,这条路葛常茵走过无数次,这是第一次,她的心情夹着愉悦和迷茫。葛常茵低着头快步地走。

拐向另一条街时,脚前出现两条熟悉的马腿,然后是四条马腿、马的健壮的身躯,再到马背上那个让她既愉悦又迷茫的人。

这次,傅佩戎向她伸出了邀请上马的手势。这次,葛常茵没有提前琢磨是该接受还是拒绝,只遵循自己的内心,把手搭了上去,迅速上马。

葛常茵坐在傅佩戎身前,傅佩戎驭马时,声音与呼吸就在她耳边。

她听到傅佩戎说:“刚刚人太多,怕邀了你,你脸皮子如此薄,不得拒绝我。”

葛常茵的脸早是红的,从握住傅佩戎的手的那刻就是红的,而她随母亲,生得白净得很,脸红得就更加明显。

马奔跑的脚步渐渐停了下来,改为慢走。有一只手突然放在葛常茵的脸颊上,没有其他动作,只是贴了贴,一只些许粗糙的手,手上有茧子,但是被贴着的葛常茵觉着很舒服。

“脸颊怎么这么烫?”手的主人将手放了下去,葛常茵想抓起那只手往脸上再贴几下,因为手是凉凉的。

身后传来笑声,不是嘲笑没有调侃,葛常茵只觉得这笑声听得她更羞了:“说你脸皮子薄,还真的薄,没怎么呢,脸可红成这样。”

葛常茵忍不住了:“您可别打趣我了!”

傅佩戎仍是笑着:“我可不敢打趣你,怕你一天都顶着通红的脸。”

葛常茵气鼓鼓一扭头,未曾想傅佩戎的脸近在咫尺,唇与唇之间只余不到一寸,傅佩戎的笑意还挂在唇角。葛常茵怔了一瞬,立即把头扭了回去看向前方,心脏怦怦乱跳。

傅佩戎:“怎么?生气了吗?”

葛常茵心想:好啊,不愧比我大,你倒是游刃有余,留我一人羞去了。

没有得到葛常茵的回应,傅佩戎又说:“我带你去附近的草地宽宽心,你就不气了。”

马慢走的脚步渐渐快速抬起落下,奔跑穿过没什么人的小巷,来到一处宽阔翠绿的草地。

葛常茵生活了十六年,竟是没来过这里。

傅佩戎先下了马,又将葛常茵抱了下去,葛常茵这会更不会拒绝,因为她着实不懂如何下马。

“脸上不那么红了。”

葛常茵随着声音看向傅佩戎,他的金属边框的眼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镜片后是一双摄人心魂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稳稳架住了眼镜。再向下,那前面和葛常茵的双唇只余不到一寸距离的薄唇紧闭着。葛常茵不敢多看了,只要一看到就会想起刚刚那景象,脸上的红晕便会加重。

葛常茵转移了话题:“这儿我竟从未来过。”

傅佩戎走到一棵大树旁,大树粗壮的枝干下垂着两条坚韧的绳子,绳子上置了块铁板,傅佩戎坐了一半,拍拍旁边,示意葛常茵过去。

太阳光实在炽热,葛常茵便坐了过去,茂盛且宽大的树叶层层叠叠,如同一把撑天巨伞,遮住了好大一块地方,凉爽许多。

葛常茵不敢看傅佩戎,她的眼神飘忽在草坪的景致和缩在草坪一旁吃草的马上。

“不给它绑上,它不会跑走吗?”傅佩戎没有把马给系上,任由它一会吃吃草,一会东跑西走。

傅佩戎看着马的背影,说:“兵刃聪明得很,跟了我这么多年,到哪都没系过绳,从来不乱跑。”

兵刃?葛常茵问:“兵刃是它的名字吗?”

傅佩戎说:“是,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单单觉得好听。”

葛常茵觉得这名字很特别,很威严,不像她给自己喜欢的兔子取的名字“小白”那样,毫无内涵,仅仅因为“小白”的毛发是白的。


梧桐叶上晶莹剔透的水珠所剩无几了,顶上的早被太阳吸了去,夹在密密麻麻的缝里头的,葛常茵探出头去也寻不得,只眼前几欲长进屋里头的,还残留了几滴水珠,发着光,不只是自己的光,还是借了太阳的光。

葛常茵的回忆如同一张大大的蜘蛛网,她是爬在网上的蜘蛛,这张网织好了,于是吐出新鲜的蛛丝,去织下一张网。

夫人太太向来爱结成圈子,夫人瞧不上姨太太,姨太太攀不上夫人圈,葛夫人之下的三房姨太太全给人看不上,更别说葛常茵的生母葛五姨太,那是全然身居内院,姨太太的圈子里头都不见她的身影。

上海名家众多,傅家不用说了,就是去了傅老将军,也有傅少将军傅佩戎顶上去做新傅将军,傅佩戎上头还有傅老将军的母亲,也就是傅佩戎的奶奶,傅老奶奶长处于室内,一般人见不到她,傅佩戎的姐姐傅卿言现定居于天津。傅佩戎另有叔伯在,傅家是上海出了名的团结的家族,地位几乎无人可撼动。葛家虽也算名门,但相形见绌,远不及傅家,另有庄家、蒋家和林家,地位与葛家无二,非要算的话,这四家中,庄家应为最上。这四家,家家的姨太太都不少,四家夫人都瞧不得自家姨太太,闲来没事便聚在一块搓麻将,边搓边聊天,一来二去的,结成了上海夫人圈的“四朵花”,关系匪浅。四位夫人没少扯家常,但均绝口不提家中经济、事业,只唠些后院里头的“破事儿”,葛常茵作为后院“最底层”的存在,没少被葛夫人拿来当话头,和其他三位夫人闲聊,不时讥讽几句。

葛常茵横竖听不到,也无所谓她们背后如何嚼舌根,谁知哪天嚼着嚼着,竟传了出去,从名门望家的夫人口中,到姨太太耳朵里,又到姨太太身边的佣仆,再穿过没什么人的小巷,飘到葛常茵身边。葛常茵气得不行,葛五姨太却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劝葛常茵一忍再忍,葛常茵因此更气了,但无可奈何。

葛夫人这下对葛常茵的厌烦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表现在面部皱眉、不耐烦的表情里,表现在藏着锋利刀片、刀刀扎在葛常茵心上的话语里。葛五姨太永远只会说:“茵儿啊,咱没靠山没背景,听娘的话,忍吧,忍忍就好了。”葛常茵之后便不愿再与母亲多聊话。

葛常茵是一直地忍着,但是原本就心高气傲,忍久了爆发得反而愈加厉害。

这天不知因着什么事,葛夫人去找其他三位夫人,竟带上了葛常茵。葛常茵过去一看,庄夫人、蒋夫人和林夫人也分别带了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但是她们互不相识,看着都是姨太太的孩子罢。葛常茵本想不通为何带了她,这会她是看明白了,一是让她伺候来了,给葛夫人端茶倒水摇扇子,二是让她立在当场听葛夫人如何数落她。葛常茵往前都能忍,毕竟说来说去,不过那些话,如今竟这样侮辱她,她好歹也是姨太太所生,再不济也是葛爷子亲闺女,如此将她当作佣仆使唤,这叫葛常茵如何能忍?葛常茵当下根本无暇顾及院里头常受欺负的亲娘的心情,摇晃的扇子摇到葛夫人胸前,茶水洒了葛夫人一脸,黄色的液体往下滴了去。其他三位夫人一时怔愣,伺候她们的三个女孩子大气也不敢出,手上的扇子还在摇。

葛常茵脸上通红,这回是因为愤怒,她叫喊道:“你说啊,你怎么不继续说了?我再不济也是葛爷子亲闺女,你凭什么这样侮辱我!”

兴许因着葛常茵的叫唤,葛夫人的心智回了去,狼狈地尖叫一声,把其他三位夫人的心智也唤回了去,庄夫人差使她带来的女孩子,拿着干净的帕子给葛夫人将脸上的茶水擦拭透。女孩子的动作轻柔,葛夫人突然抢走帕子,往自己脸上胡乱抹了两把,将沾了胭脂的帕子往麻将桌上一甩,一把扯住葛常茵的头发往屋外走去,伴着骂骂咧咧的刺耳的声音:“好啊!好啊你!不愧是会勾人的狐媚子生的小狐媚子,还没摆正自己的位置,竟敢……竟敢让我这样出丑!好啊,你葛常茵如今翅膀硬了!”骂声断断续续,许是气昏了头,脑子糊涂,说话也颠三倒四,“你看我……你看我今儿回去,我不打死你,我还要打死后院那个狐媚子!好啊,是真会养女儿,养出了多好的女儿哈!”葛常茵的头发被揪得紧紧的,疼得龇牙咧嘴:“你要打你就打死我,关我母亲什么事!”葛夫人这会已经将葛常茵扯到大门口了,这庄子外人不多,但还是有零星几个过路的行人,葛夫人的骂声引得行人边走边看,肩上挑着重重扁担的都要停下看上几眼:“打死你,可不要打死你!我看今天谁能替你求情谁能救你!打死你,还用说吗!”葛常茵两只手在头上胡乱抓着,想要掰开揪住她头发的恶手,她的脑袋如今疼得厉害,她都没法去反驳什么。葛夫人仍旧骂着喊着,另一只手也不空闲,“啪啪”给了葛常茵几巴掌,葛常茵饶是再坚强,这会也撑不住了,眼泪哗啦啦往外流。


葛常茵的眼泪停也停不下来,因着疼痛无力说话,嘴里只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葛夫人怒骂个不停:“还敢哭,还有力气哭哈!你个死东西!”葛夫人说着,又给了葛常茵几巴掌,将人往车上拖拽。葛常茵力气不敌葛夫人,三下两下就给拖到车上去。葛常茵缩在门边抽泣,葛夫人稍稍整理了衣冠,又把葛常茵脑袋掰向她,“啪啪”泄气似的给了她两巴掌,接着手伸向葛常茵的腰间、手臂和大腿,每次落下都是用力一拧,用了葛夫人所有力气似的拧着,葛常茵已经缩到最边上,葛夫人的手还在使力,葛常茵无论如何抵挡,还是被拧了好多下,哭声和吃痛声混杂在一起,此时她想到后院里头的亲娘,她又多了几分悲戚,她觉得今日这样回去,必是要被打上一顿,至少几天下不来床,还要连累了母亲,她心头难过极了。

葛夫人许是打累了,骂累了,抚摸自己的双手,嘴巴也停了下来,车内恢复平静。

葛常茵仍缩在车门那儿,葛夫人正眼都不乐意瞧她一眼。葛常茵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不听从母亲的教诲,不能忍下来,但是她再想想当时的场景,她也不后悔自己那么做,甚至有点儿自喜,就该给葛夫人些颜色瞧瞧,然头上、脸上和身上的痛又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她又后悔不听母亲的教诲……她原本有些窃喜的眼神此时被染上了绝望,麻木地看向车窗外。

酒楼前的这片街区,小贩众多,买东西的人更多,还有东跑西奔的黄包车,街区挡得水泄不通,葛常茵乘坐的这辆车,速度慢了下来,如同人行走一般,司机摁响了喇叭,挡道的人群才渐渐退散。

忽然,葛常茵看到了准备进到酒楼里的熟悉的身影——

是傅佩戎。

葛常茵如获新生一般,绝望的双眼重新染上了希望。车上没上锁,趁着车速如此之慢,当下葛夫人正不耐烦地看着车子前方,葛常茵于是迅速推开车门,身子皮球一般滚出车子,连滚带爬地跑向傅佩戎:“傅……傅佩戎,帮帮我……帮帮我!”傅佩戎转身接住了她。傅佩戎第一次见到如此狼狈的葛常茵,之前每次见着葛常茵,她都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说话淡淡的,表情也淡淡的,满是淑女和书香气,而今头发凌乱无比,脸颊红肿,嘴角有血丝,露出的半截手臂上也是这一块那一块的红。这还是葛常茵吗?

傅佩戎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心疼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葛常茵不知为何,身躯竟发起抖来,她指着停靠在一旁的车子,和已经整理好衣冠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向她走来的葛夫人。葛夫人显然认识傅佩戎,知晓他的身份,说话的语气都带了恭敬:“傅将军,这是我家小女,今天犯了点错,受到了教训……哎,家中私事,不想劳傅将军您挂心。”葛夫人说着,伸手去拉葛常茵,葛常茵躲在傅佩戎身后。葛夫人的手落了空,脸上的笑容不变,但眼神透着一股狠劲。傅佩戎不动声色地把瑟瑟发抖的葛常茵往自己身后挪了挪,藏得更加严实,握着葛常茵的手臂,给她安慰:“葛夫人,不是我唐突,理您家事,只是我与常茵是旧识,今日相遇,不免要叙叙旧,酒楼就在这,葛夫人要不上去坐坐?”葛夫人再如何也不敢跟傅佩戎较劲儿,她心想着葛常茵这个小狐媚子,什么时候竟然勾搭上了傅佩戎,这要真给她搭上了傅家,她以后的日子恐怕是要不好过了。酒楼葛夫人断然是不去的,寻了个借口,惴惴不安地坐回车上回了家。

傅佩戎把葛常茵的凌乱的头发用手抚得平整了许多:“我们去酒楼里面说吧。”葛常茵当下这副样子,更不想站在大门口,惹来那么多怪异的视线,点了点头,跟着傅佩戎进了酒楼。傅佩戎约了朋友,朋友还没来,包间里头仅剩傅佩戎和葛常茵。傅佩戎叫了酒楼伙计,送上一盆干净的温水,葛常茵掬几把温水洗了脸,将头发梳得平整了,绑回麻花辫,这才开了口,给傅佩戎说了经过,声音带着痛哭和叫唤之后的沙哑。

葛常茵越说越哽咽:“我……我不敢回家了……葛夫人会打死我的……”傅佩戎摸着葛常茵的头说:“先到我家里头住,过几天再回去,我家有堂妹在,年龄与你相仿,做你玩伴也是不错。”葛常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是……我母亲在家,葛夫人……葛夫人会找我母亲的麻烦……”傅佩荣说:“不会,葛夫人今日见了我,知晓你我关系不错,你晚上没回去,她定猜到你去了我家,更不敢对你母亲做什么了。”葛常茵这才抹了一把眼泪,抽噎着应了声好。


蛛网织到这里,葛常茵内心又泛上了一丝酸楚——当时那叫一个什么事儿!这之后,葛常茵时时这么想,她觉得自己因祸得福,又觉得自己在傅佩戎面前丢了脸,她如此倾心于傅佩戎,哪个女孩子会愿意在心爱之人面前出洋相?

这张蛛网是织好了,下一张蛛网又开始了。

去到傅佩荣家里,傅佩戎的堂妹出门迎接,扑到傅佩戎怀里,虽知是堂妹,葛常茵内心却也酸溜溜的,她甩甩脑袋,觉得自己心胸过于狭窄。堂妹看向葛常茵,盯了一会,葛常茵觉得自己要被这眼神穿透了,她正欲开口,被堂妹的声音抢了去:“傅哥哥,这是谁呀?”堂妹还倒在傅佩戎怀里头,被傅佩戎揪了出去:“她叫葛常茵,大你一岁,你该叫她姐姐。”堂妹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姐姐,葛常茵一时不知道这声“姐姐”是不是对她叫的,她内心寻思着,现在叫姐姐,以后可能就要叫嫂嫂了。

忆到这儿,阳光已经从报纸上移到葛常茵微笑的唇角。

葛常茵回了句:“妹妹好,”又抬头望向傅佩戎,“妹妹叫什么名字呢?”傅佩戎还没说话,又被堂妹抢了去:“我叫傅嘉柔。”葛常茵笑着说:“好好听的名字。”傅嘉柔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傅佩戎摸了摸傅嘉柔的头,说:“你呀你,不过比人家小上一岁,怎得人家如此稳重,你如此幼稚!”葛常茵心下酸溜溜得更重了,怎得这摸头的动作,也不能是她的专属呢?尽管知道是他堂妹……葛常茵看不下去了,转问傅佩戎:“我住哪个房间?”又被傅嘉柔抢了话,葛常茵有些儿生气,但是傅佩戎习以为常似的,宠溺地看着傅嘉柔。傅嘉柔说:“姐姐,你住我隔壁吧,可以一起玩儿!”傅佩戎回道:“姐姐可不爱跟你玩幼稚的捏泥人游戏。”傅嘉柔又说:“哼,姐姐都没说,你说什么!好似你是姐姐一般!”傅佩戎又说了些什么,葛常茵都不爱去认真听了,她只觉得傅佩戎和他堂妹傅嘉柔两人一应一答的,自己完全插不进嘴去,站在身旁也觉得格格不入,尴尬无比。

傅佩戎注意到葛常茵的眼神放了空,以为她是累了,便打发傅嘉柔自己去玩儿,带着葛常茵到给她安排的屋子里头,让她好好休息。葛常茵没让傅佩戎立即走人,她坐在桌前的椅子上,问傅佩戎:“你堂妹,是时时和你住在一处吗?”傅佩戎把门关上,也坐在桌前:“没有,傅嘉柔是我一位叔叔的小女儿,每年也就夏天来玩一玩,平常都在北平做生意。”葛常茵心想,那就好,她真觉得,看到傅嘉柔和傅佩戎的对话、动作与神态,让她心里酸个不停,她可不想以后经常这样酸,到时生生酸成了梅子。傅佩荣问:“怎么突然问这个?”葛常茵不能说因为自己食了他与傅嘉柔的醋吧,说出来让人笑话,只说:“没有,闲着没事儿,多嘴一问。”傅佩戎没再说什么,葛常茵寻了“休息”做借口,傅佩戎便离开了,葛常茵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脸上一会是愁容,一会是笑意,一会是委屈,一会又有些窃喜,幸而没人看到,不然以为她疯了哩!

有人敲了门,声音甜甜的,一听就知道是傅佩戎的堂妹傅嘉柔:“姐姐,你睡着了吗?”说着,又敲了几下。葛常茵心想,我就是睡着了,这会也给你敲起来了。葛常茵走到床边坐下,做出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模样,想着待会驱走傅嘉柔,也算有理由。葛常茵对着门,用假装的疲惫的声音说:“正要睡,门没锁,你进来罢,”待傅嘉柔蹦跳进门,葛常茵又说,“是有什么事儿吗?”傅嘉柔把门关上,径自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喝,仿佛这个房间是她的一样,葛常茵对她的印象更差了。

傅嘉柔喝了口茶水,方才说了话:“刚刚在院里头蹦蹦跳跳,蹦得累了,口干舌燥。”葛常茵往肚子里咽下了一个疑问,累了为何不回你房间休息,偏来我这儿,闹心。傅嘉柔下面的话还没说,又有人敲了门,这回是傅佩戎:“常茵,你睡了吗?”葛常茵立刻答道:“还没呢!”作势要穿上鞋子,下床为傅佩戎开门去。葛常茵鞋子还没穿好,傅佩戎已经打开了门:“这个给你,”傅佩戎把一个皮质小箱子放在桌上,里面放着一些药品,“酒楼给你处理了一遍身上的伤,休息后,晚上清洗一下,要再上药才行,”看向坐在桌前,手里抱着茶杯的傅嘉柔,问道,“你在这儿干嘛?”傅嘉柔的语气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我想找姐姐说说话嘛!姐姐这是怎么了?缘何身上有伤?”傅佩戎没理会傅嘉柔说了什么,只让她赶紧出去,别打扰姐姐休息,几乎是把傅嘉柔推出的房间,傅嘉柔气呼呼地走了。葛常茵感到开心:“好……谢谢你。”傅佩戎对着葛常茵温柔一笑:“她再要进来,你可别理会她,不理她她就闹不起来,你好好休息罢。”


堂妹……傅嘉柔……

葛常茵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的食指点了点报纸,点一下,出现一个字,再点一下,又出现另一个字。

那次之后,就没见过傅嘉柔了,据说傅佩戎的那位叔叔有点急事,立刻要回北平,便带上了傅嘉柔一起,葛常茵第二天一大早醒来,就见坐在车上的傅嘉柔摇手告别傅佩戎,也告别葛常茵。

在傅家待了两天之后,葛常茵便由傅佩戎亲自送了回去,这下葛夫人更是不敢说什么,对着葛常茵的眼睛,都有点心虚地躲闪。葛常茵内心本还隐隐不安,这会傲气又全回来了,头也抬得高了些。葛爷子得知傅佩戎来了,赶忙出门相迎,然傅佩戎另有他事要忙,今日只送葛常茵回来,多有不便,就要告辞,葛爷子哪里愿意放过这么大好时机,当下邀请傅佩戎第二天得了闲,来葛家做客,葛家必定好酒好菜招待,傅佩戎推辞不得,只好应了。送走傅佩戎,葛爷子欢欢喜喜让人把葛常茵送回后院,好似葛常茵不过两天没回家,便忘了后院怎么走一般。葛常茵哭笑不得。

葛爷子这一整天都是欢喜的,葛爷子年岁已大,大多时候待在房间里头,不见阳光不见风,吃喝拉撒都要人去伺候,这会倒是精神满面,今天就为明天开始做准备,从门上的灯笼如何挂到门内的桌椅如何摆,全要亲自指挥一番,这事儿葛常茵待在后院本是不知,奈何佣仆太能传了,整个家都知晓了,甚至其他家也知晓了,都在说“葛爷子有福,宴请得到傅将军到家中做客”。葛常茵更觉好笑,想着,仅是宴请,便如此大动干戈,招得如此多人的艳羡,这要哪天她真嫁给了傅佩戎,还是以夫人的身份,其他人不得羡死了,不羡慕也该酸掉他们的老牙,省得成天只管说三道四!

葛常茵这会点着报纸的食指停了下来,撑着下巴的手又重新捏起报纸,再看了一遍又一遍,读了一遍又一遍“订婚者:傅佩戎、葛常茵”。

第二天,傅佩戎如约而至,竟还带了礼来,以傅佩戎的身份,本不需要做这些。葛爷子能邀请傅佩戎,都觉得自家蓬荜生辉,再看到傅佩戎甚至带了礼来,自己受到了重视一般,苍老的腰板都挺直了不少。葛爷子让傅佩戎坐到自己身边,葛常茵和母亲葛五姨太则坐到了距离葛爷子好几个位置之外的地方。葛爷子和傅佩戎有说有笑,葛常茵惯爱读书,对生意方面的事儿知之甚少,对军事方面更是一知半解,于是便听得似懂非懂,只管一个劲儿吃菜。突然,握着筷子的手被人一拍,拍的人正是她的亲娘,她有些疑惑,又有些委屈,她环视一周,发现其他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她们,这才闻到:“娘,你干嘛呢!”葛五姨太说:“你别只顾着吃了,你看看谁会一直埋头苦吃?要不是看在傅佩戎的面上,你都没资格坐在这桌。”葛常茵更加委屈了,她心想,不做便不做,缘何如此说她,她还不能吃点饭菜了吗?但是她把委屈全往心里头咽去,只放下了筷子,没作声。

傅佩戎似乎注意到葛常茵的异样,问道:“怎么了?你吃得不多,怎就吃饱了吗?”葛爷子赶忙说道:“吃吃吃,饭菜做出来就是给人吃的,快吃快吃!”葛常茵故意看了眼她母亲,葛五姨太面色有些尴尬,也招呼葛常茵继续吃,葛常茵目的达到了,这会吃饭是真的开心,抬眼的时候,对上了傅佩戎,傅佩戎朝她俏皮地使了使眼色。

回忆到这儿,也是差不多了。蛛网织了好几张,够她这只小蜘蛛在上头翻滚了。

葛常茵每次想到饭桌上这事儿,心中油然而生的甜蜜便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又从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等能出得去的器官里全涌了出去,甜甜的气息霎时间环绕周身,整个人仿佛掉进了棉花糖的世界,翻个身对上棉花糖,翻身回来对上的还是甜腻腻的棉花糖。

到了点,葛五姨太喊她到堂前食午饭,葛常茵的表情一下子阴沉了去,以前每每吃饭要看到葛夫人和其他姨太太,她虽不爽,面上却仍是淡淡的表情,怎也不敢把不爽表现出来,现在可不同了,她不爽,脸上便长着不爽,仿佛她生来就是这个表情似的,葛夫人如今要敬她三分,其他姨太太更是不敢作声,葛常茵这下爽了,她们现如今的模样,可不就是从前的她吗!真是“风水轮流转”!


订婚典礼选在当时上海最大的酒楼,傅家包了整幢楼,虽是白天,仍张灯结彩,酒楼的一砖一瓦,无不透着喜气洋洋。

傅佩戎已故的父亲只娶一房,他的母亲在他父亲去世后不久,也因伤心过度,跟了去。傅佩戎家中往上有傅佩戎的奶奶傅老奶奶,身体不太好,躺在家中,今日虽心下很想来参加孙子的订婚大典,却也是没法,只带了祝福来,另有傅佩戎的姐姐傅卿言,傅卿言嫁给南京的一位少将军,如今定居于天津,育有一儿一女,前段时间,傅卿言带着孩子来过上海,在家中住了几天,傅佩戎之前买的茉莉花束,便是送给这位姐姐的,之后傅卿言便离了上海回到天津家中,一儿一女尚小,是不能离家太久的,这次订婚大典,傅佩戎把姐姐傅卿言和姐夫都请了过来,还叫了回到北平去总算把事情处理妥当,刚好闲暇的叔叔和俏皮的堂妹傅嘉柔,也请了家中如今负责操持家务的另一位叔叔和姑姑,以及“定家之针”的伯伯作为见证人。

葛常茵家中有头有脸的全来了,葛常茵第一次看到母亲葛五姨太如此精细地装扮自己,听家中一些佣仆说,母亲从前还是个丫鬟的时候,虽梳着统一的总角,穿着极其朴素,像是生怕自己的美貌外露一样,可美貌就是实打实长在母亲脸上的,她还是被葛爷子一眼相中,娶了做五姨太,做了五姨太,葛爷子强盛那会,没少宠幸她,也赏了不少东西,其中包括花色艳丽、贵气十足的衣服,可母亲几乎不穿,仍旧素色着装,脸上的表情和葛常茵的一样,总是淡淡的,让人看不分明她的情绪,今天,母亲穿上了不曾穿过的艳丽服装,盘上了不曾盘过的精致发髻,戴上了放在橱柜里头几乎要生锈了的贵气首饰,葛常茵觉得自己似乎是第一天认识自己的母亲一般,她如此美丽,美得惊为天人,尽管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了一些痕迹,可再如何,她的美貌依旧惊心动魄。她踏出房门的那一刻,所有瞧见的佣仆都轻声赞叹,葛常茵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也是只是轻轻的“啊”,因为他们的嘴巴无法合上。葛夫人和其他几位姨太太,更是瞪大了眼睛,饶是四姨太知晓葛五姨太的美貌,也不曾知她美到了这样的地步!葛老夫人感叹,葛五姨太还是出生得低贱,不然依她的样貌,不至于嫁给自己儿子,做个被其他人都瞧不上的五姨太。葛爷子就不必说了,恨不得整个人粘在葛五姨太旁边,葛夫人连着翻了好几个白眼。

当然,葛常茵也是美的,葛常茵的样貌本就与亲娘十分相像,葛常茵这十六年来,没少感叹,幸好自己随了母亲,要是随了父亲……她不忍去看葛爷子的脸,从前葛爷子脸上就有不少麻子,如今年纪大了,麻子更多了,实在丑陋。葛常茵这会不由得心疼起自己的母亲来,如此貌美,却被迫嫁给这样的人,联想到傅佩戎,又没法不为自己窃喜,傅佩戎无论是相貌还是地位,都是一等一的。葛常茵不知自己积了多大的德,也或许是她母亲的德一并积给了她,才使得她遇上了傅佩戎这样美好的男人。

此外,订婚大典的来宾之中,不少社会名流,也有不少军官,有傅佩戎父亲叔伯一辈的,也有与傅佩戎同辈的,与傅佩戎同辈的,均为傅佩戎至交好友,这些好友有的已成家,有的交了朋友,也有的仍孑然一身。

葛常茵毕竟不过十六岁,虽然到了婚嫁的年纪,思想也较同辈成熟了不少,但毕竟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一时无比紧张,大典还未开始,她倒是躲在包间里头抖个不停。包间里只她一个,傅佩戎在外与朋友谈天叙旧,仍是游刃有余、彬彬有礼的样子。有人瞧了瞧包间的门,葛常茵想着是不是傅佩戎来了,忙说:“进来吧!”闯进了一个小小地身影,接着又进来了一个,凑在一起,一男一女刚好,长得十分可爱,男孩子的眉宇之间,有傅佩戎的味道。紧随其后的是傅佩戎的堂妹傅嘉柔。

“给你们舅妈提前问个好!”傅嘉柔把包间的门关上,用诱骗小孩子一般的语气说道。两个小孩一脸的迷茫,身子也有些拘谨。葛常茵正要说,别欺负小孩子了,这订婚大典还没开始呢,就叫起来了。谁知两个小孩拘谨归拘谨,还真按着傅嘉柔的意思,向她问了好,“舅妈”两字叫得葛常茵心都化了。葛常茵庆幸听了母亲的话,身上带了点糖和用红纸包的铜币,一听两个叫舅妈,忙不迭地把糖和红包一并塞给他们,小孩得了糖比得了红包开心得多,又向葛常茵道了谢,再说一遍“舅妈”,听一遍,葛常茵内心便满足一点。这两个小孩,应该就是傅佩戎的姐姐傅卿言的孩子了。

傅嘉柔把两个小孩骗了出去,找他们母亲去了,她自己倒还留在房间里头,对着葛常茵虔诚似的说了句:“堂嫂嫂好!”然后伸出了手,葛常茵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她的意思,佯装恼怒,脸上却带着掩不住的笑意,把糖和红包也给了她一个。傅嘉柔笑嘻嘻地说:“谢谢堂嫂嫂。早知道你会是我堂嫂嫂了,当初就想这么叫你着。”葛常茵会心一笑,难怪当初那声“姐姐”叫的,竟让她不知傅嘉柔到底对着谁叫。


订婚大典之后到今天,恍惚间,竟过去了有半年的时间。风卷着热气和大雨,送别了烈日炎炎,不时电闪雷鸣、雨势猛烈的夏季;飘散的枯枝落叶,藏进泥土里,藏住了一整个秋天;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冬日的上海,渐渐融化成了水,水流过去,春流过来。

葛五姨太的腰板,渐渐挺得比葛夫人都要直,庄夫人、蒋夫人和林夫人曾邀请她一块搓麻将,葛五姨太只推脱自己不会,一辈子没碰过的玩意,这会竟然有人邀请她一起,三位夫人只好作罢,自从葛常茵和傅佩戎订了婚之后,三位夫人与葛夫人之间的关系便与日俱下,问便是说,当初葛夫人当场发作,扯着葛常茵的头发骂骂咧咧如同泼妇一般,给她们吓得不轻。葛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无法反驳,她知晓她们怕因自己惹得葛常茵对她们也生了怒,毕竟葛常茵如今的身份,可非同日可语矣,葛夫人觉得丢脸,愈发少出门。其他几位姨太太对葛五姨太和颜悦色了不少,葛五姨太也不愿卖她们面子,这么多年卧薪尝胆,本以为今生就是这样了,如今女儿有福,自己跟着出了头,可不愿再唯唯诺诺,天鹅颈就该直起来!葛爷子对葛五姨太的态度又恭敬又殷勤,出房门的时光都多了。葛老夫人本对葛夫人看不上眼,奈何葛夫人家世不错,她自己年老力衰无可抗衡,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会葛夫人吃了葛五姨太的瘪,葛老夫人心甘情愿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婚礼当初敲定,于来年秋季入冬时节举办,必要轰动上海,风光无两。葛常茵从订婚的消息上了报纸的那会开始,便心心念念着这场婚礼,又幸福又煎熬地,总算迎来这一年的春天,更加临近举办婚礼的日子,葛常茵早早给自己打气,可不能像去年订婚那样,没见过世面似的,缩在包间里头抖呀抖。订婚大典之后到现在,葛常茵没有再见过傅佩戎的姐姐傅卿言和她的两个孩子,傅卿言生性温柔,她的两个孩子又十分可爱,不能不叫葛常茵挂念,至于傅佩戎的堂妹傅嘉柔,最初葛常茵对她的印象确实不太好,订婚大典之后,又相处了一段时间,觉得这个女孩子就是家里头宠的,虽礼貌不足,但天真可爱,思想纯粹,葛常茵是有些羡慕她的,自小能生活在如此美好的一个家庭里,身边全是爱她、宠她的人,哪像她,在葛家大宅里,处处是勾心斗角,母亲和她身高的佣仆也不可信,爱她的只有她的亲娘而已,然而这亲娘没钱没势,这十几年来她过得委屈,她娘过得更加委屈……幸好现在算是滚出了头。葛常茵厌烦透了葛家,她是上了新式学堂的人,她虽身体不自由,精神和思想却是自由的,她无法理解葛家人腐朽的思想,有些时候,她也无法理解她母亲的委曲求全。

葛常茵与傅佩戎的相处多了许多。葛常茵朋友少得可怜,看不起她的人倒是比比皆是,要算起朋友来,学堂里头有一个,傅佩戎的堂妹傅嘉柔也是一个。傅佩戎的朋友实在比比皆是,与葛常茵对比强烈。订婚大典之后,傅佩戎时不时约朋友去酒楼,或是骑马到野外,他的朋友们也时不时约上傅佩戎四处游晃,每次傅佩戎都要带上葛常茵,看着恩爱无比,傅佩戎的朋友中,结没结婚的、有没交朋友的、打算一辈子孑然一身的全都沉默了,忍不住感叹傅佩戎与葛常茵还未成婚呢,就如同新婚燕尔般分不开。葛常茵羞红了脸,推辞过几次,但每回傅佩戎总要把她带上,说:“让他们羡慕了去!”

春日的某一天,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梧桐树上嫩绿的枝芽穿梭在绿叶中,坐在窗前的葛常茵打开了一封信,是傅嘉柔寄来的,信里的傅嘉柔对葛常茵表达了思念,还让葛常茵把她的思念一并传给她的堂哥傅佩戎,她说“我才懒得再写一封了”,信里,傅嘉柔还说自己最近喜欢上了学堂里的一个男孩子,仪表堂堂,温文尔雅,谈吐非凡,好读书擅作诗,傅嘉柔的描述,显然已被迷得五迷三道。葛常茵给傅嘉柔回了信,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寄了出去,信中先表达对傅嘉柔的想念,再鼓舞傅嘉柔“喜欢就去追求他”,从来没有规定,只能男子追求女子。

再次收到傅嘉柔的来信时,已经是夏初了,阳光渐渐烈了起来,葛常茵嗅到了去年夏天的气息。傅嘉柔依旧让葛常茵帮着把对傅佩戎的想念传达给他,傅佩戎已然习惯了,让葛常茵在信中帮他写个“我也念着你”敷衍一下傅嘉柔,此外,傅嘉柔还说“我还没追求他呢,他倒来追求我了,我故作扭捏了一段时间,便同意了,家父也无二话,订婚典礼定于秋季,届时堂嫂嫂你可一定要到场哦!”


天津和北平遭受轰炸的消息迅速传开,葛常茵与傅佩戎当时待在一块,傅佩戎眉头锁得愈发得紧,傅佩戎家中仅剩姐姐,而姐姐傅卿言和两个小孩以及姐夫便是定居在天津,虽说姐夫作为少将军,是天津有头有脸的人物,可能撤退及时……但也仅仅只是“可能”,炮弹不长眼,葛常茵这会只希望最好撤退得及时。再说北平,傅佩戎的叔叔和堂妹傅嘉柔还待在北平,如今失了消息,不知情况如何,葛常茵也万分担心、挂念着傅嘉柔,想着说好的,秋季要举办订婚典礼,不举办也就罢了,只希望傅嘉柔与其家父平平安安。

傅佩戎和傅嘉柔还未收得天津的傅卿言和北平的傅嘉柔的任何消息,在一个平常的一天,轰炸机飘过上海,抵达上海南京路一带时,丢下一颗又一颗炸弹,炸弹落下,穿过大楼,从三楼到一楼直直穿透,更有炸弹落在房屋之上,即刻便爆炸,响声撼动整个上海。霎那间,上海南站沦为一片废墟,死伤者无数,残肢头颅,触目皆是,尘土飞扬,鲜血淋漓。

上海南站受到地动山摇般的轰炸。轰炸上海的消息一出,听闻消息的人便收拾行李出逃,乘坐的火车却正是主要轰炸点,傅佩戎率兵增援,到时只剩满目的废墟和尸体,生还者寥寥无几。傅佩戎再回家中时,葛常茵更不知如何是好,旧日意气风发的男人如今脸上尽是愁苦,葛常茵因自己无法帮到傅佩戎又无法舒缓傅佩戎的心绪而急得夜里不时落泪。

幸而不久之后,收到天津的姐姐傅卿言和北平的傅嘉柔的消息,皆说一切安好,让家中放心。届时,天津与北平早已沦陷,被侵占,刚沦陷那段时间,许多无辜平民和前来应援的士兵被宰杀,完全沦陷后,整个城市倒是安分了许多。

傅嘉柔的订婚典礼再未提及,信里傅嘉柔说“我再也找不到那样的男孩子了”,葛常茵不敢多问,心下却已了然,傅嘉柔曾挚爱的男孩的生命在随着轰炸后飘浮的尘土散去,再无踪迹。葛常茵如今甚是担心仍处于战乱之中的上海和东奔西走的傅佩戎,她已然忘记与傅佩戎约定的婚期,只盼着战乱早些过去,还他们曾经的安稳。

战乱持续了将近三个月,上海终是难逃与天津和北平一样的沦陷的命运。上海南站遭受轰炸的报道似乎还在昨日,而今日便全是上海被占领的消息。报道传遍大街小巷,小孩挎着木制箱子,手里抓着报纸,给来往的行人都塞上一份,拿着报酬蹦也跳着往下一条街去,孩子脸上的笑容很真诚,似乎上海已经回复了曾经的安稳。

三个月以来,葛常茵只见过一次傅佩戎,他奔走奋战于前线,叔叔伯伯如是。这唯一的一次见面,是因着本就重病在卧的傅老奶奶的生命在战火中消逝,傅佩戎和叔叔伯伯归来得匆忙,痛哭过后,不及傅老奶奶下葬,便又奔赴前线。尽管他们与其他军人浴血奋战,仍是难敌,敌人一步一步侵占了上海。上海曾经的名流之士,变了又似乎没变,人还是这些人,心却不是曾经的那颗心,上海各大名家皆为附庸,只有傅家,早早遣散了佣仆,其他皆南下,离开上海。葛常茵始终跟随傅佩戎,傅佩戎的马兵刃也不离不弃。然葛常茵的母亲葛五姨太选择留在上海,现如今的葛五姨太又成了以前的葛五姨太,依旧没人瞧得上,傅家英勇抗战,败后不愿被掣肘而离开上海,傅佩戎虽仍是傅将军,但傅家在上海失了势力和地位,葛五姨太便也失了名望,葛常茵曾让母亲随自己一块离开:“娘,今时不同往日,您留下来就还是以前的那个您,没人给您好眼色,您还要委曲求全吗?”葛五姨太却是摇了摇头:“娘委曲求全了大半辈子,也不剩接下来的多少年了。你走罢!”葛常茵只好让母亲保重,带了点行李离开了葛家。葛常茵曾经就总有不能理解母亲的时候,如今更是,但结合母亲的出生和曾经的经历,想来母亲做此选择也是意料之中,再者母亲虽在葛家将过上以前不痛快的生活,继续她的素衣节食,但现在的上海,至少面上看来,还是平和的,母亲留下来,或许更为安全吧。

战火连绵不绝,燃烧了大半个国家,许多原本繁荣的城市,都受到轰炸机的肆虐,人员损失惨重,之后如一被敌军占领,国内军队顽强抵抗无果,只好先行撤退,再议后续抗战事宜。

葛常茵跟随傅佩戎南下之后,定居在南方相对繁华的一座城市,这座城市还未遭受过侵略,然而葛常茵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远了。


定居下来之时,傅佩戎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葛常茵心疼极了,却也只能为傅佩戎上上药,傅佩戎知晓葛常茵的心绪,倒反过来安慰葛常茵:“小伤罢了,不必担心,国家存亡之际,这都不算什么。”葛常茵先前对军事能说是一窍不通,在上海与傅佩戎分别的将近三个月的时间,葛常茵放下了先前爱看的一些书,投身于军事书籍,也时时关注报纸上的局势新况,看了不少抨击部分国人无作为的言论,尽管这些言论字字诛心,句句见血,然而葛常茵最初因着傅家奋战前线的缘由,看到这些言论总要反驳几句,但句句无力,后来上海众多名门望家皆甘愿沦为敌军附庸,葛常茵不得不且极其认同这些抨击类的言论。国家存亡之际——可对于有些人来说,他们的心中是没有“国家”这个概念的,似乎只要安定,何人统领之下的国家皆可是他们的国家,无知无用,不如街上卖报的小孩。

又过了一阵子,南京发生暴乱,没多久便被敌军侵占,至于南京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战火持续不断地烧着,葛常茵难以想象究竟要烧到何时。越来越多的城市发生战乱,轰炸声、炮火声连绵不绝,从白天到黑夜,葛常茵更加难以想象国家英勇奋战的军人们究竟损失掉了多少。葛常茵近来愈加关注军事,便愈加知晓国内的科技水平,当下远不及它国,葛常茵不知军人们当如何以这样的科技能力去抵御敌军,报纸上从不具体报道战争经过,只简略给了最终结局,大多被敌军侵占,小部分仍顽强抵抗。

第二年春天来了。葛常茵和傅佩戎定居的城市果然难逃战乱的命运,当下,傅佩戎的伤已养好,傅佩戎的叔伯均前往不同城市支援,姑姑去到天津投奔傅佩戎的姐姐傅卿言。后傅佩戎收到姑姑寄出的经过艰难险阻才到他手上的信件,收到信件的时候,距离寄出去的日期已过了两个多月,姑姑在信件上说称他的姐夫与敌军合作,其姐大失所望,然局势动荡不安,两个小孩的安全不能保证,姐姐只得留下,姑姑也在旁照顾,姑姑和姐姐都表达愧对傅家列祖列宗,姑姑说“勿回”。怕是万一让傅佩戎的姐夫或是敌军截了信件,那么恐怕他们难逃一死。

傅佩戎气得直咳嗽,无法联系也不愿将此事传与叔伯,便只能自己嚼碎了咽进肚子里,幸而身边还有位贤妻——虽只订了婚,没能举办婚礼,在傅佩戎眼里,葛常茵已然是他的妻——可为他分担一二这样痛苦的情绪。曾经傅佩戎许多次抚摸葛常茵的脑袋和脸庞,说着说不完的温柔的话,如今葛常茵抱着傅佩戎的脑袋,轻拍他的背,说着同样说不完的温柔的话。

各地战事不断,已是当下人皆习惯之现象,只是未曾想过,有几个城市突而遭遇更大的动荡,报纸所记,永远是尸横遍野、死伤无数,这样的字眼看得葛常茵惊心动魄。

傅佩戎终是要上前线的,他是将军,他是傅将军,葛常茵从来知晓此事,只是心下不能不担心,然担心无用,她不得不看着傅佩戎离开,至此一别,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傅佩戎离开之前,教会了葛常茵如何使枪,离开时,留给了葛常茵一把手枪和一个弹匣,也把兵刃留给了她。傅佩戎是乘坐行军车辆离开的。傅佩戎说:“此番我去重庆,战乱年代,谁都身不由己,好好保重,有缘终会再见。”会再见吗?傅佩戎自己都不能确定,但他努力坚信,总会再见。

葛常茵在这座城市徘徊了一阵子,把兵刃交给村里头的朴实的一家人,告诉他们“兵刃非常聪明,从不乱跑”说这些话的时候,葛常茵想起了曾经坐在草坪大树之下那张悬挂的椅子上的傅佩戎,他当时的一颦一笑,快两年的光景,她如今仍是记忆犹新,她说:“你们如果不方便带走它,就弃了吧,它会自己吃草的,不必将它束缚在某处。”那家人应了好,家里的小孩显然很喜欢兵刃,也很喜欢葛常茵,他说:“姐姐,你一定要走吗?可是外面更加不安全……”葛常茵是一定要走的,她的丈夫在战斗,她不能缩在屋里头:“姐姐必须要走,有缘总会相见的。”葛常茵说着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她愈发觉着自己像傅佩戎了,动作像,说话的语气像,说的话也那么像。她也愈发地想念傅佩戎了。

葛常茵这些个夜里,总要哭上一阵,曾经与傅佩戎一起的美好画面悉数映入眼帘,分明订了婚,也商量了婚期,分明就快成婚了,以后美好的日子也都能想象得到,而如今一别两地,不知何时得以再见……葛常茵的母亲葛五姨太留在了上海,她学堂里的唯一一个朋友,葛常茵不知其去向,另一个朋友傅嘉柔,如今身在北平,不知究竟如何,且她心绪悲痛至极,不知何时是好……葛常茵将自己置身于傅嘉柔,她不能想象完全失去傅佩戎的日子,她不能想象!她不能失去傅佩戎!


十一

重庆轰炸不断,报道也不断。葛常茵根据报纸,无法获得任何有关傅佩戎的消息,但她不能去到重庆,她知道,如果这会她只身前往重庆,怕是才会与傅佩戎阴阳两相隔。

葛常茵辗转到另外一座城市,仍是处于战火中,但没有受到敌军的轰炸,在巧合之下,葛常茵加入该城市的地下党组织,不同于当时地下党组织中大多数的成员,均是本地之士,不然也是外地逃难而来,葛常茵作为上海人,且是上海名门望家之一的葛家之人,与葛常茵对接之士,建议她回到上海,给了她一封举荐信,让她加入上海的地下党组织,那人说:“现如今上海才是地下党的枢纽,那儿需要您这样身份的人,可以得到更多消息,省去很多麻烦。”葛常茵接受他的请求,当即决定回到上海,这人知道葛家地址,葛常茵说:“如果您有身在重庆的傅佩戎傅将军的任何消息,请无论如何,书信告知于我,如果傅将军当下离开重庆且并不处于战斗之中,请把我的情况告知于他,”葛常茵说,“我是他的妻子,他是我的丈夫。傅将军,是我的丈夫。”

葛常茵回到上海之时,已是好些天之后,举荐信塞在鞋垫之下,鞋垫拿针线重新缝好。葛家的大门,葛常茵一时竟认不出来,葛家在上海的势力居然更大了,葛常茵到家之日,葛家门口还立着敌军的兵,他们拔出军刀,作势要检查葛常茵的包裹,葛常茵哪里愿意,大喊大叫,说:“我是葛老爷亲闺女,我回自个家里,你们凭什么检查我的包裹!”葛常茵的叫唤声不输曾经对着葛夫人嚎叫那次,很快引了葛家大宅子里头的人的注意,接着葛家大门打开,葛夫人站在门口,旋即给了葛常茵一巴掌:“你个小浪蹄子还敢回来!”葛常茵脸上黑乎乎的一层灰,蹭得葛夫人气更加不打一处来。葛常茵亲娘葛五姨太站在葛夫人身后,后面站着另外两位姨太太,神色各异,葛五姨太旁边站着一个大腹便便,鼻下唇上长着一撮滑稽的黑毛,那人大棘棘地把手放在葛五姨太的腰上,说着葛常茵听不懂的鬼话,旁边立刻有一个弓着身体的男的一脸讨好的笑容,对葛常茵说:“问你是谁!”葛常茵还没说话,葛五姨太先开了口:“这是我亲闺女,我亲闺女之前被你们吓得逃窜了去,现如今如此狼狈的回来,你们都不能放她回屋子洗洗休息吗?”葛五姨太的语气故意带着撒娇,但听起来却是一股子冷傲。那个大腹便便的搂紧了葛五姨太,露出猥琐的笑,但还是要翻查葛常茵的包裹,葛常茵倒在地上给他们翻,除了穿得破旧的衣服,再无其它,又要搜身,葛常茵努了努嘴唇,动作很轻微,但是葛五姨太很熟知葛常茵,她知道这是葛常茵从小到大的习惯,一旦心虚就会这么做,葛五姨太便佯装不耐烦,使得他们对葛常茵的搜身快速许多,葛常茵脚下踩着的举荐信这才逃过一劫。

葛常茵未曾想自己离开的几个月间,葛家变动如此之大,葛老太太已故,四姨太也去了,葛常茵的亲娘葛五姨太美貌动人,被敌军将领看了去,葛爷子哪敢说话,葛家甚至因着这个而在上海的势力愈发得大。葛夫人许是忘了这一层,这会上来就给葛常茵一个巴掌,此前葛五姨太便也忍了,而今的葛五姨太,什么都可以摒弃,唯有这个闺女她必定护着,于是给那将领撒了个娇,身体靠了过去,那个将领哪里受得住,葛夫人一下子脸上出现两个大红巴掌,左右正好对称,是那位弓着身子立在一旁的人打的,他打的时候,身子倒是挺得直直的,铆足了劲。葛夫人只剩眼泪在脸上流,抽泣都不敢。

葛五姨太这次是要跟着这将领走了,她知晓葛家留不得葛常茵,而她的身边更留不得葛常茵,跟了这位将领,以后出现的场合是怎样的葛五姨太心知肚明,葛五姨太借势托付那人给葛常茵寻一处安全的小宅子,说“我今晚任凭您处置”,将领立刻吩咐下去,脸上的笑愈发得猥琐,以前葛常茵对着葛爷子的麻子脸觉得恶心,现在对着这人的脸更想干呕。葛常茵没有忘记她回上海的目的,她确实需要一个安全住所,最好远离敌军,但她同时也需要深入敌军,而她亲娘葛五姨太如今的身份,使得她轻易便能打到敌军内部。

葛常茵记得曾经离开上海之时,母亲对她说的话“娘委曲求全了大半辈子,也不剩接下来的多少年了”,葛常茵应当是了解母亲的,这么多年以来相依为命,她应当是了解母亲的,应当知道,母亲留下来绝非是因为上海表面上的平和……她应当是知道的。


十二

葛常茵对母亲的愧疚之重,旁人应是无法理解,这样的愧疚持续了好些个月,才在忙乱地收取消息和传递消息之中冲散了一丁半点。

先前葛常茵加入地下党组织的对接之人给她传来消息,说是已将葛常茵之事告知傅将军,另说傅将军生了怒,说葛常茵如此行事实在危险,怒气退散之后,又说“意料之内”,许是傅佩戎想到了自己,于前线奋战不止,哪里能胡乱指责葛常茵,关心则乱,关心则乱!

葛常茵收到消息之后泪流满面,当下给对接之人寄去了一封信,要求那人务必送到傅佩戎傅将军手上,信里头,葛常茵置了张自己近段时间来拍的照片,照片上,葛常茵的笑容很甜,如同订婚大典那天站在台上的一般。

那人传来消息,说傅将军看了信笑容满面,他从未见过傅将军如此开怀地笑,还说傅将军也准备给您寄去一张照片,只可惜前线突发动荡,傅将军又匆忙赶回……那人又说“傅将军说您且稍等,他定会给您寄上一张他的照片,供您挂念”。葛常茵心想,真残忍,还供我时时挂念。想着想着,却又是泪流满面。

就这样,第二个春天到来了,第三个春天过去了,第四个春天一去,第五个春天便来了。葛常茵不时能与傅佩戎通信,但大多需要通过曾经与葛常茵对接之人,葛常茵难以抽身离开上海,而傅佩戎无法回到上海,傅佩戎这几年来打战之猛,已被敌军视为眼中钉,葛常茵与他的通信更加少了,怕暴露了自己,她如今是上海地下党组织十分关键的角色之一,曾经在那座城市最初加入地下党组织时与她对接的那人,也是如今帮着她传递消息的,也不曾知晓她的秘密身份,在上海地下党组织中,她作为枢纽,与她传递消息的上有一位,下也有一位,彼此都用代号称呼对方,彼此都从未见过对方的模样。

他们经手的消息越来越关键,打乱了敌军多次作战计划,引得敌军关注,葛常茵仍记得曾经自己看的那么多抨击一些无作为群众的言论,她后来觉得,无作为便也罢了,未曾想有比无作为者恶劣万分的存在,上海的地下党组织中有关键人物叛变。这对整个地下党组织都是一次重大的打击。关键人物的叛变,使得敌军立即将目标锁定在几位不同身份的人物身上,有看着玩世不恭的林家二少,有长相可爱亲人的学堂女教师,有百乐厅出名的歌女,也有葛常茵的母亲。他们要找的人,代号为“黑鸦”,葛常茵最清楚“黑鸦”是谁,因为她就是“黑鸦”,是整个体系中最为关键的存在。葛常茵兴许是被怀疑了的,但是葛常茵的母亲把疑点引到了自己身上。

四人均被抓进大牢,分开关押,严刑拷打。葛常茵不能忍受这样的痛苦,她对母亲的愧疚还未消散,怎得如今要生出更深的愧疚来?可是她不能暴露,她甚至必须装出一副“无视母亲之痛苦”态度。原来啊……原来啊!葛常茵心想,原来母亲早就有所感觉,所以几个月之前,突然对她态度大转变,让旁人瞧着,都觉得她和她母亲之间生了恨意,之后她们没再来往,现如今母亲被抓了进去,敌军也没把怀疑引到她身上。她该趁此机会转移的,但有些东西只有她如今的关系能够弄到,她必须留下来。

不知道敌军最后是判了谁为“黑鸦”,总之,进了牢里的四个人,没有一个能够出来。葛五姨太,早不是葛五姨太了,只是葛常茵的母亲,葛家借她攀升了地位,却也唾弃她,葛常茵碍于怕敌军起疑心,却也不敢去看一眼她那被敌军弃在荒野的尸体。葛常茵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给“小白”的木头墓碑前摆上一束花了,墓碑也早已不知所踪,如今又将墓碑“寻了”回来,仍然刻着“小白”,却又不是在祭奠“小白”。百乐厅出名的歌女和学堂女教师的尸体,也无人去领,只有林家二少——林夫人的亲儿子,被林老爷一路哭着带了回去,据说看到尸体后,林夫人当场疯了。

葛常茵不敢想了,葛常茵是真的不敢想了。她捂着虚无的“黑鸦”二字在心头,捂着捂着,泪水如何也止不住了。


十三

葛常茵依旧收取消息、传递消息,然而她发现,有一环节明显换了人,因为对方接应之时,习惯明显不同。曾经的那个人,会习惯性用食指点点手上的报纸,就跟葛常茵曾经看着与傅佩戎订婚的消息的报纸陷入沉思时的动作那样……

是啊,一模一样。

葛常茵几欲疯掉,一模一样!缘何至今才发觉!一模一样!她早该想到的,她的高傲随了谁,她早该知晓的!葛常茵真的要疯掉了!她崩溃到了极点,一整夜抱着刻着“小白”的木头墓碑痛哭不止,一整夜喃喃自语:“我早该知道的!母亲!我的母亲!我再也没了母亲!我还有谁!”她早该知晓的!

葛常茵的痛苦持续到了又一年的春天。她的身体大不如前,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她断断续续给组织传递出这样的消息,让组织尽早培养新人接替“黑鸦”。葛常茵冒着巨大的风险,将消息传给曾经的接头之人,然而那人已换,新人无法理解葛常茵与那人的自成一套的代码,消息便石沉大海,与傅佩戎也不能联系上,但是至少,从上海地下党组织那儿,得知傅佩戎仍活着,仍奋战着,葛常茵便也知足了。

时年秋季,葛常茵得病居然好了,但让组织继续培养新人,她仍无法确定自己能撑到何时,她更不知已经持续了好几年的战争,何时才能是个头。葛常茵只知,夜夜对着刻着“小白”的木制墓碑,想起母亲,她都感到无比的痛苦。

再次迎来春天,葛常茵与傅佩戎的分别便是在春日,她对春天格外重视。葛常茵重新陷入病痛之中,相比于去年,病情的严重程度只增不减,好在组织培养的新人接替了她的“黑鸦”成为新的枢纽,她也得以安心进入医院养病,然而这样的安心并不久,在得知傅佩戎重伤之后,葛常茵病得愈加厉害,焦虑至深无法排解,心中郁闷,甚至呕血,这样的状况在得知傅佩戎脱离了生命危险,且当下位于安全之处静养之后,才有所好转。但是葛常茵的病情,持续到秋季,仍是没有好转,大有一病不起之势。

葛常茵的病症没有缘由,许是思念入了狂,不知这思念是因着傅佩戎,还是因着自己的母亲,也许是歉意太深,整个人已沉没进去,再也出不来。

葛常茵本以为自己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是要在这病床上度过了,却没想到,敌军故伎重施,又抓了几个人,称怀疑这几人藏着曾经并没有揪出来的“黑鸦”。葛常茵喃喃道,没有揪来啊……没有揪出来啊……葛常茵最为清楚这事儿,可从他们口中出来,却听着如此滑稽可笑。“没有揪出来真正的‘黑鸦’”,却严刑拷打残害了被抓进去的四个人,四条人命,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四只蝼蚁。

这次“怀疑”的对象里头,总算有了葛常茵,另外三人是谁,又是什么身份,葛常茵已经不去管了。病房内长期照顾着她的护士悄悄传来消息,说有军官率人过来了,葛常茵拖着被病痛折磨许久的身躯,靠在窗边,看着窗外走过的许多个穿着绿衣服的人,看着看着,她笑了,这个笑容,如同当初看到卑微的葛夫人一般高傲地笑,她笑着,把一粒药片吞了下去,这种特制的,一吃便能迅速死去的药片,只有上海地下党组织的人有,是在葛常茵母亲那件事之后,才制出来给他们的。

敌军进入病房,只看到吐着白沫,已然没了生命气息的葛常茵,军官怒斥下部,举着枪随意开上几下,但无济于事。另外几个人便也不用去抓了,这种药物的来源,他们很清楚,非一般人能有。“黑鸦”早已换人,但他们认定的“黑鸦”却是真的死去了。

葛常茵死了。

她的生命消逝在二十四岁那年。

二十四岁,正是葛常茵第一次遇见傅佩戎时,傅佩戎的年纪。

来年五月,上海解放。八月,敌军投降。十月,国家解放。

傅佩戎站着等来了国家的解放,而葛常茵盼来盼去的那一天,她却终究是没能等到。

傅佩戎没能见到葛常茵最后一面,他对葛常茵的面容,停留在曾经葛常茵寄出的那张照片,照片上,葛常茵的笑容很甜,如同订婚大典那天站在台上的一般。

傅佩戎没能寄出去的照片,他戴着那副金丝边框眼镜,黄金链条弯曲迂回,笑容很甜,如同订婚大典那天站在葛常茵身侧的一般。

这两张照片,在国家解放后的第一个春天,被摆到了一起,照片的旁边,有个刻着“小白”的木制墓碑和一束纸叠的玫瑰。照片之前,站着傅嘉柔、傅卿言、傅佩戎的姑姑、和同样上了前线的叔叔。

那张一大块版面上写着“订婚者:傅佩戎、葛常茵”字眼的报纸,在岁月的沉淀下落了灰、泛了光,飘呀飘呀,飘到了摆着的两张照片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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